劉琦道:“鄭相公,終是一個民女,帶到京城,未免有些不妥。我怕此例一開,以后再無寧日。”
劉琦所說的,類似后世電視劇包青天所講的那樣。包拯審理天下冤案,動不動就將犯人帶到開封府。休說開封府沒有這個終審權,就是有,也不可能將所有犯人一一押到開封府來。天下那么多案子,包拯能忙得過來嗎?
鄭朗并沒有再解釋,既然知道僅是一個民女,為何你們大家一起不妥協?
而且有的根本就不能解釋。
徐徐說道:“此女驚動天下,值得帶到京城。我們也看一看,若是此女是窮兇極惡之輩,殺無赦,若不是,我們也要反思了。此女雖有殺人動機,然才十三四歲,這樣的孩子懂什么?若父母健在,會不會發生?為什么其父早死,其母又早喪。我相信其父母死亡年齡,也不過三十左右。若是正常的生死病死倒也罷了,若是因為貧困而死,中年夭折,導致女犯年幼無人教導,那不僅是女犯有錯,我們朝廷也有錯。若此女又不是那種窮兇極惡之輩,嚴懲就不能嚴懲此女,包括我們朝廷也有過了。請諸位三思。”
“鄭公,此言極是,就這樣下詔吧,再查一查其父母死因。”趙頊道。
這才是厚厚的人文精神。
為什么會發生爭執,正是這種人文精神在宋朝著重內治的情況下,出現原始的萌芽。然而鄭朗不敢說出來。
諸位大臣不再爭執。
鄭朗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僅是一個民女,受害者也不過斷了一根手指頭,說句不好聽的,殺了也就殺了,放了也就放了。這樣爭執下去。終是不美。況且朝中還有那么事要做。
來京城。逾制了,可看一看,省得大家再爭執下去。
但問題不在這里。
鄭朗派小吏對司馬光與王安石通知一聲,讓他們晚上到自家來吃飯。
天到了傍晚時分。司馬光與王安石來到鄭家。
兩人在抬杠,看到對方來到,一起裝作不認識對方。
鄭朗摸鼻子。
成功最大的因素是什么,堅持。
固執的結果。往往就是失敗。
在這里,堅持與失敗有什么區別?所以范仲淹、王安石與司馬光成功了,也失敗了。
讓下人端上來晚餐。
專門給他們準備的晚餐,兩碟小菜,以及一張大煎餅。煎餅不小,一個人吃足夠了,兩個人吃肯定是不夠的。司馬光與王安石看著鄭朗,鄭朗說道:“君實,介甫,我們吃過了。你們請用餐吧。”
不知道老師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兩人相視一眼。司馬光歲數長了兩歲,以身作則,將煎餅一劃二,當然,不可能劃得很標準,略大的一塊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看了司馬光一眼,不客氣接過來吃了起來。
鄭朗微微一笑,情況比他想像的好。
主要就是這幾年,特別是在明年年底之前,熬過去,看到效果,以后變成微調,爭議聲會漸漸小下去。自己無論如何,在相位上還能呆上幾年,這幾年再教導,相互共事,問題就不嚴重。不然,以后兩人矛盾激化,后果不可預料。
有什么后果,看看現在的唐介就知道有多嚴重。
食不語。
等二人吃過了,鄭朗說道:“介甫,君實分的餅可滿意乎?”
王安石不說話。
鄭朗又問道:“若介甫將餅分成明顯的大小兩塊,將大塊的餅留給自己,小塊的分給你,你會不會滿意?”
司馬光道:“鄭公,你想說什么就說吧。不過阿云案我們雖堅持己見,乃是國家政事,不可將私人感情代入,家事是家事,國事是國事,這也是你教導致我們的。”
“對也不對,我只想問你們一句,為什么一件小案子,居然造成這么大的轟動?不要告訴我,你們僅是想稟公從法。”鄭朗道。在封建年代,當真有稟公從法這回事?阿云案的情形與后世的楊乃武、小白菜案一樣,無論真相是什么,但皆不應當引起這么大轟動的。之所以如此,乃是背后,上臺面僅是一件民間案情,背后的東西卻更多了。
而且阿云案比楊乃武案背后的東西更隱晦。
鄭朗又說道:“天下間的利益無非就是兩大塊,皇帝左右平衡,不算,一塊是士大夫與權貴,一塊是普通百姓。士大夫與權貴占了大頭,若再占下去,擠壓普通百姓的生存空間,國家必會不穩。做適當的忍讓,普通百姓就會感到滿足,與分這個餅形式差不多。但士大夫與權貴畢竟是天下的精英,難聽一點的說法,天下大部分乃是他們的天下,在這里,就連皇帝面對這個群體,也不得不忌憚。因此普通百姓也不能過份地,或者強行地要求精英人士做出更多的退讓。”
“鄭公,沒這么嚴重,”王安石道。
鄭朗繼續一笑,不答。
這種解釋十分模糊,不過以司馬光與王安石的智慧,不會有問題。
準確地說,原先鄭朗準備用一塊餅劃為三,一個是士大夫與權貴,一個是代表普通百姓,一個是代表皇帝與國家。這樣劃會更清楚一點。可誰去代表國家與皇帝,難道是自己?
實際今天這個餅少了一塊。
還有的沒說。
古代奴隸社會普通奴隸生活落后困難,到了封建社會,漢有家奴,唐有部曲奴婢,到了宋朝才變得好起來。還有少量奴婢與妾妓,這類人難有人身自由,夔峽地區仍有部曲存在,但大多數地區沒有了部曲,允許田地買賣,不允許販賣普通百姓,要么就是西南與南方蠻族人生活的地區,可就是兩廣。在鄭朗種種政策約束下。以及百姓漸漸開化。買賣人口也少了。
這是文明與進步的氣息。
內因乃是宋朝前期幾個主君重視內治。
人文氣息越來越濃厚,這才造成一些士大夫寬刑思想的產生,這種寬刑非是漢朝那種寬刑,是對所有百姓皆寬刑。不僅僅是士大夫與權貴這個精英階層。
但還有一部分士大夫強烈維護著原來的秩序,阿云案算是一件勉強的蓄意殺夫案,之所以一定要處死阿云,乃是維護封建主義的三綱五常。那怕是勉強地觸犯了這種三綱五常,也讓一些士大夫隱隱感到最終會破壞這種精英治理天下的秩序,以及精英的地位。
作為鄭朗,肯定是喜歡后者的,讓百姓更開化,更有發言權,社會才能進步。若是不變,十幾年后,隨著司馬光重新將阿云斬殺,這種良性萌芽也徹底消失了。中國再度進入一種死循環。
這才是真正的阿云案產生嚴重爭執的原因。
但鄭朗不能說。
司馬光兩人很聰明,終是沒有后世的眼光。一時也未完全想明白,只想透鄭朗話中意思的六七分,也足矣。看到兩人抬起頭,鄭朗再次將國家意義淡化,說道:“我想,你們也想明白了,國家不僅是士大夫的國,也是所有百姓的國,你們二人博學多才,知道唐太宗說的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能小看了普通百姓,強大不可一世的秦朝正毀于陳勝吳廣之手,包括漢高祖,他的發跡也只能算是一個普通百姓。更不要說是張角黃巢之流,他們出身同樣不高貴。國家的利益好比這塊餅,精英占了大部分,適度地主動分一些給普通百姓,也沒有錯。不過不能強行分配,否則天下必騷亂矣。故我提倡德化,讓士大夫與權貴主動參與到這一義舉當中。當然,最好的是給士大夫與權貴們更大的餅,同時也給普通百姓一份生機。然有多難?”
司馬光說道:“鄭公,我不爭了,鄭公說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也不能說我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所做的,也未必是對的,而且更危險。想要兩面討好,弄不好,兩面皆不討好,反而成畫蛇添足之舉。如何決斷,看這個阿云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再說吧。不過如今國事為重,不能讓朝堂再產生產嚴重分裂。特別是因阿云一事,朝堂若抱成兩派,這個后果,你們有沒有想過?”
“鄭公指黨錮?”
“介甫,中的也,我正害怕這一點,千萬不能有黨爭,否則國家大事去矣。”
“鄭公,我們那有資格形成黨爭?”
“介甫,我若不調節,就憑你們二人足矣。”
“不會。”
不會才怪!鄭朗又說道:“阿云案終是小事,國家才是大事。國家治理好了,千家萬戶幸福,一家人健在,會不會有阿云這種孤兒出現?若她父母健在,會不會將她以幾擔糧食的代價,嫁給一個丑漢?會不會有這場悲劇發生?將國家治理好才是根本。”
“鄭公,受教。”司馬光正襟危坐。
鄭朗所說的謙讓,未必能聽得進去,可這一句卻是十分中聽的,說到他心坎去了。
也未必,鄭朗改制,司馬光略嫌興師動眾,王安石則反對鄭朗最后大踏步的妥協,幸好鄭朗乃是他們老師,否則鄭朗在二人排擠之下,十有八九變成第二個蘇東坡。
少了王安石與司馬光,群龍無首,爭議聲終于平息下去。
阿云帶到京城。
一個小姑娘,營養不良,長得不大好,瘦得皮包骨頭,若長得好,也不可能只賣幾擔谷子。但也不是太丑,就是瘦,若將身體長起來,倒也算是眉清目秀。
本來長得不大好,再經過種種驚嚇,押到京城,更不成人形了。此案轟動天下,前面一到京城,后面就引起無數百姓圍觀。看到小姑娘瘦削如此,終于引起百姓的同情心。
那家沒有子女,若真將韋大殺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處以絞刑,天經地義。但僅砍去一指頭,值得拉上絞刑臺嗎?
很快帶到大理寺。
趙頊讓一干御史、大理寺與刑部的人主審,三部會審,也就是民間傳言中的終極三堂會審。
因為好奇。趙頊又下詔。讓東府幾個宰執也過來觀案。不但讓宰執過來。他自己也不顧大臣們反對,來到大理寺。一根小手指頭,三堂會審變成三堂會審,兩堂旁聽。旁聽的人是皇上,是宰相。
規格之高,幾乎自達宋朝開國以來,都未曾有過的事。
對于這些官員來說。天天見面,大家不自覺,但對于阿云來說,這些人那一個不是天上的神仙。本來就象一只驚嚇的兔子,現在整個人都嚇傻了,不知道參拜,只是跪在地上哭。
趙頊說道:“阿云,你抬起頭來。”
阿云還是哭。
兩個衙役走上前,將阿云的頭強行掰了起來。
營養不良,發育也不良。才發育,不過看上去年齡更小。就象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鄭朗說的窮兇極惡沒有看到,看到的只有楚楚可憐。趙頊不旁聽了,說了一句:“這也是朕的子民,朕慚愧啊。”
說完,起身離開大理寺。
不但小姑娘可憐,登州那邊也帶來小姑娘家中的消息,父親是死于前幾年登州旱災,母親是死于疾病,家中無錢看病,病死了。叔叔不得不將其收養,但待之很不好,動輒打罵。不過小姑娘年齡小了,能做什么事?當然,叔叔家的情況也不大好,做不了多少事,再多養一個人做什么?于是不顧韋大什么情況,也不顧阿云求情,幾擔糧食就將她賣給韋大。而韋大的情況,不但長得丑,而且生性憊懶,快四十歲了,在鄉間民聲很不好,然后才發生這起悲劇。
自案發后,登州鄉間百姓皆替阿云感到憤憤不平。
鄭朗說朝廷做得不好,夸大其詞,再好的國家,總有一些貧困百姓。但阿云身世十分可憐。
再看到少女的樣子,趙頊看不下去,鄭朗也看不下去,說道:“是人,總有一些道德心,慈悲心。我們皆是士大夫,整天讀的乃是圣人書籍,何至如此。”
說著,帶著幾個宰執離開大理寺。
至此,再無爭議。
很快案子發落下去,判阿云流牢城三年。只是流刑,居然也沒有黠字。
在鄭朗一次進宮侍講之時,高滔滔刻意問過此案,說了一句:“等此女釋放出來,給一些錢帛給她度日。”
鄭朗搖頭道:“就是給一些錢帛,一個弱女子,也無法保護,不是給其錢帛,是害了她。”
高滔滔在屏風后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我對母家打一聲招呼,等其刑滿,讓他們將此女接到家中,做為一個奴婢,以后等她長得再大一些,替她找一戶好人家。”
“太后仁慈,此乃國家萬民之福也,”鄭朗深施一個大禮。那是最好不過,司馬光以后膽子再大,也不敢到高家將人犯提出來砍頭。砍的不是一個人頭,砍的東西太多了。
阿云案結束,隱形地造成一些后果。
因為是王安石堅持不殺阿云的,無形中在趙頊心中地位更高,并且政治理念,無論鄭朗教導趙頊,他與王安石也十分相近,當然,鄭朗也不可能有意教趙頊變得保守。
于是一項人事調動浮出水面,王安國。
他考了幾次進士未考中,不得己,考次之的茂材異等科,這次考中了,其策為一。正好母親死了,與王安石一道去江寧丁憂。丁憂期間,寫了《序言》五十篇,趙頊即位,先是王珪向趙頊推薦,其后韓絳與邵亢再推其才。詔其來參加舍人院制試考(比那個舉良方正科稍遜一籌),策立三等,最高也就是三等。賜其進士及策,授西京國子教授。
然而王安國的出現,給鄭朗帶來更大的警覺。不僅是王安國的出現,還有王安石的人事調動。終于讓趙頊將王安石遷為參知政事,鄭朗不好反對,這個有苦難言的,世人誰能想到,鄭朗此時提防的不是歐陽修、韓琦與文彥博,而是他兩個學生。
群臣上表,請加趙頊名號奉元憲道文武仁孝,詔不許。乃第三表,司馬光入值,說道:“尊號之禮,非先王令典,起于唐武后中宗之世,遂為故事。先帝不受尊號,天下莫不稱頌,末年,有建言者謂國家與契丹往來書信,彼有尊號而我獨無,以為深恥,于是群臣復以非時上尊號。昔漢文帝時,匈奴自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不聞文帝復為大名以加之也。愿陛下追用先帝本意,不受此號。”
趙頊大悅,手詔答司馬光道:“非卿,朕不聞此言。”
于是不許。
總之,現在司馬光還是有一些進步思想的。
只要矛盾不惡化,司馬光還不至于到晚年那種無恥的地步。
不過對這個尊號,鄭朗做為一個后代人,倒也無所謂。
隨后又進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調動。
起初鄭朗并州縣,有人提議將鄜延路與環慶路并為一路,節裁官員。呂公弼進諫道:“自白草西抵定遠,中間相去千里,若合為一路,猝有緩急,將何以應對?”
司馬光彈劾內侍高居簡,趙頊未決,呂公弼說道:“光與居簡,勢不兩立,居簡僅是內臣耳,而光執法,愿陛下擇其重者。”
趙頊問:“那應怎么辦?”
公弼說道:“遷居簡一官,而解其近職,光必無爭。”
呂公弼在西府所做的事,似乎拿得出的只有這兩件。
王安石任參知政事,與呂公弼意見多不附,雖兩府權利劃分,終有些不便,提議用呂公著為御史中丞。用意知道的,呂公著擔任御史中丞,呂公弼還好意思擔任西府首相?陳升之上書,衛兵年四十以上來,考核不合格,減其供給,安置淮南。呂公弼以為非有人情。
就是這句,讓呂公弼悲催,國家財政緊張到這種地步,還講什么人情,當然不緊張最好,將所有五等戶以下者一起編入禁軍養起來,可國家有這個錢帛么?
又上書力求安靜,不但與王安石有沖突,同時也不大贊成鄭朗的一些變法,于是安置于太原府。
隨后以呂公著為樞密使。
對鄭朗未必是好消息,一個學生為參知政事,一個學生為樞密使,盡管趙頊提撥他們,與鄭朗毫無關系,然而鄭朗卻不由地皺眉頭。特別在朝會上一站,那個才叫顯眼奪目。
后面還有,無論是司馬光或范純仁,或者嚴榮,站位也十分靠前。
只有時恒在西側站位十分落后。
鄭朗心中慶幸,幸好自己提議將文彥博與歐陽修弄到朝堂里,否則現在更顯眼。
好處有的,壞處也十分明顯。
韓琦又上書寫辭呈,折姜會戰事傳出,韓琦思考良久后,若幫助二種,必有更多的人彈劾自己。若不幫助二種,又不知道鄭朗的想法。已到了一種,再倒二種,自己與鄭朗梁子算是真結下了。
想來想去,將責任擔了下來,是我讓他們出兵的。再遞第三份辭呈。
趙頊沒有關心韓琦的辭呈,而是關心西夏人的動態,將西北軍報傳給兩府宰執,鄭朗看后說道:“原因很簡單,所以弱者也,只有欺侮更弱的人來證明自己,此乃弱者也。”
因為沒有自信,所以經常欺侮更弱小的人向他人證明自己并不是弱者,這是沒有自信心的表現。
但大家啞然,這么說來,宋朝豈不是那個更弱小的人?
非是譏笑宋朝,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