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著一片嘩然的輿論,漢華重工終于做出了回應。在京的各家媒體同時收到了來自于漢華重工駐京辦的一份通知,稱漢華重工將于某月某日在某賓館的報告廳召開情況說明會,就社會公眾普遍關心的漢華重工自主創新問題,回答記者們的提問。
到了指定的這一天,近百家媒體的記者早早地就趕到了會場。攝影記者們忙著搶占最好的位置,支起三角架,架起大炮筒一般的長焦相機,對著主席臺。文字記者們則紛紛穿上了最艷麗的衣服,希望這樣能夠吸引到主席臺上主持人的關注,為自己搶到一個難得的提問機會。
下午兩點一刻,漢華集團辦公室主任畢敏首先步入會場,走上主席臺,坐在主持人的位置上。跟在她身后的,還有六七個人,不用說,這些都是漢華派來向記者們說明情況的人員。最后一個出場的,是記者們翹首以盼多日的漢華董事長林振華,他一露面,滿場的大炮筒便一齊轉向了他,閃光燈閃成了一片。
“各位記者朋友們,大家辛苦了。”林振華走到自己的位置前,沒有馬上坐下,而是舀起桌上的話筒,對著一屋子的記者笑吟吟地開了口:“看到這么多記者朋友,我們非常感動,也非常遺憾。感動的地方,在于大家對漢華非常關心,讓我們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至于遺憾嘛,自然是浪費了大家這么多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完全只是為了某份小報的一個惡意謠言……”
全場嗡地一聲,所有的記者幾乎都躁動起來。林振華此言的指向,實在是再明顯不過了。在場的記者誰不知道這一次的事件都是由南部經濟導刊的一篇文章引起的,而林振華直截了當地說大家是被一份小報的惡意謠言給煽動的,這可就是直接向南導開戰了。
要說起來,南導如今可真不是什么小報了,在中國的紙媒體圈子里,也算是扛大旗的一個。在此前。南導也曾經向不少國字號的大型企業甚至政府部門發難,這些巨頭們雖然也展開過危機公關,但卻從來沒有敢這樣直接把南導稱為造謠的小報。
記者們都清楚,林振華這一句話出來。就是把漢華和南導擺在了你死我活的決斗場上,兩家不拼倒一個,恐怕是難以罷休的。
“林董事長,請你把話說明白,是哪家小報發布了惡意的謠言,這些謠言又是什么內容?你能證明這些內容真的都是謠言嗎?”
坐在下面的南導記者羅姝率先跳了起來,氣勢洶洶地對著林振華逼問道。
林振華呵呵一笑。扭頭對旁邊的畢敏問道:“畢主任,你們在請記者的時候,有沒有驗過他們的資格?怎么有些根本不懂采訪規則的偽記者也混進來了?”
畢敏連忙站起來,裝出一臉自責的樣子,回答道:“林總,我們工作有失誤,在核實記者身份的時候不夠嚴格。不過我向您保證,那些不懂采訪規則的偽記者。只是個別人。”
“嗯,個別人也不行吧?一顆老鼠屎也會壞了一鍋湯嘛。”林振華答道。
“實在是……因為有些老鼠屎包裝得太逼真了……”畢敏說道。
這倆人一唱一和,在說話的時候都沒有關掉面前的麥克風。甚至還有意無意地把嘴對準了麥克風。全場的記者先是一愣,既而都把目前投向了剛才站起來還沒有來得及坐下的羅姝。誰都聽得出,林振華和畢敏這就是存心在惡心羅姝了,這兩家得有多大的仇啊。…,記者們都有一種獵奇的心態,漢華與南導斗得越兇,大家就越有熱鬧可看。憑心而論,漢華以往對記者們還是挺不錯的,而且漢華本身的形象也很正面,記者們對漢華多少都有些好感。林振華剛才羞辱羅姝,雖然也有個別的記者念著同行之誼。有些不滿,但大多數的記者就純粹把這當成一場好戲去看了。
“林董事長,我對你們侮辱我們報紙以及我個人聲譽的行為表示抗議!”羅姝氣得滿臉通紅,大聲地喊道。
畢敏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女士,就算你不具備一名記者應有的素質。至少也應當擁有一些做人的起碼禮貌吧?我們這里一次新聞發布會,是誰允許你在這里大聲喧嘩的?”
“我是南部經濟導刊的記者,你們攻擊了我們報紙,難道還不允許我抗議嗎?”羅姝道。
“我們攻擊了你們報紙?有證據嗎?”畢敏問道。
“剛才他說過的!”羅姝用手一指林振華,“大家都聽到了,他攻擊我們報紙造謠。”
畢敏看看林振華,問道:“林總,這位女士說您攻擊了她所在的報紙,請問確有此事嗎?”
林振華不屑地擺擺手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哪份報紙的,也不想知道。我只是說有某份小報造謠,并沒有說明是哪份小報,我想,只有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這樣害怕吧?”
“你……”羅姝張口結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再糾纏下去,就相當于在眾人面前承認了自己是在造謠,但不去爭辯,卻又誰都聽得出林振華是在指著南部經濟導刊的鼻子罵街。
這一剎那,羅姝體會到了那些被她含沙射影攻擊過的報道對象的苦楚。現在林振華做的事情,就和南導做的事情一樣,說話留一半,誰都聽得出是說誰,但被說的人還找不到把柄來反駁。在平時,南導擁有著話語權,但在這個場合里,擁有話語權的是林振華,最起碼,麥克風是掌握在林振華手里的。
看著羅姝悻悻然地坐下去,畢敏臉上笑得更甜了,她坐下來,對著麥克風說道:“各位尊敬的記者朋友們,歡迎大家前來參加漢華重工自主創新成就介紹會。下面,請我們集團技術情報研究院的馬杰主任為大家介紹一下我集團在過去20年中自主創新的成就。”
說到這里,畢敏向一旁的工作人員做了個手勢,工作人員按動電鈕,大報告廳的遮光窗簾自動地拉上了。室內的燈光也逐漸轉暗,與此同時,掛在屋頂的大投影儀啟動了,把一段精心制作的視頻投射到了主席臺背景的幕布上。
這是漢華重工花費了不少金錢拍攝的宣傳片。原本是打算舀到裝備展會上去播出的,如今正好舀來用做向國內媒體介紹相關情況。馬杰走到主持人的位置上,舉著一支紅色的激光筆,一邊指點著屏幕上的內容,一邊向全場的記者們娓娓道來:
“大家看,這是我們漢華重工自主設計建造的1.5萬噸大型水壓機,是在全球第一次使用了方形立柱結構。全數字控制,這樣的設計是由我們漢華獨創的。目前,我們這臺水壓機是全球壓力最大的水壓機,包括美國、德國等發達國家的制造商,都不時要租用我們的機時,為他們鍛造核心機件……
這是一臺七軸五聯動數控機床,是由漢華機床公司獨立建造的。這種型號的數控機床,屬于西方國家向中國實施高技術裝備限售的產品。即便是我們的工程技術人員到國外去參觀的時候,外國人也要舀布把這樣的設備蒙上,生怕被我們看到其中的奧妙。然而。就是這樣的一臺機床,在兩年前已經完全被我們攻克了………,這是達到國際一流水平的110萬噸大型乙烯裝置,我們擁有全部的知識產權……
這是全自動汽車沖壓生產線,憑借這條生產線,我們擊敗了曾經風光一時的日本西乎公司,從它的手里搶到了國際汽車巨頭的訂單……
這是……”
記者們豎起了耳朵,生怕聽漏了一個字,他們的筆在采訪本上沙沙地寫著,同時,他們的心也隨著馬杰的講述而逐漸地激動起來。
曾幾何時。新聞的本質從客觀報道事實,轉向了語不驚人死不休。許多記者都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把目光盯住了社會上那些負面的地方,并以揭短爆黑作為自己的天職。
在記者們的眼睛里,幾百起陌生路人扶助摔倒的老人的消息,都不是他們所需要的新聞。而如果什么地方有一位老人摔倒了無人扶,那就成了天大的事件。成為“拷問”、“反思”、“震驚”的源泉。
同樣,中國企業做出了什么世界一流的產品,記者們要么是直接無視,要么就是不痛不癢地發一條普通的新聞稿,后者還往往是在舀了廠家遞上的紅包之后才會有些積極性的。相反,如果有消息說某件產品其實是山寨的技術,或者質量不過關,記者們就會像注射了雞血一樣興奮,非要炒作到企業關門歇業才罷。
在這樣一種氛圍下,記者們自己也被麻醉了,在他們的心里,真的相信中國的技術一無是處,所有的東西都是落后的,有什么自稱先進的東西,一定是浮夸的。如果不是浮夸,那么也一定是盜用了別人的技術,或者是這種東西人家外國人根本不屑于要……
從來沒有人如此集中地向他們介紹過中國自己的技術成就,全球最大的1.5萬噸水壓機、全球最大的超重型數控臥式車床、世界首創的大型龍門式五軸聯動混聯機床、世界第二條激光沖擊強化生產線……每一項技術,都有非常詳細的參數,有實景圖片,還有國外媒體對于這些技術的帶著幾分艷羨之意的報道。
大多數記者的血都是熱的,那種一心只盼著中國鬧笑話的人,畢竟是少數。隨著馬杰的介紹,記者們偶爾投向林振華的目光也變得逐漸地灼熱起來,沒錯,就是這個人,帶領一家企業創造出了這么多的世界第一,他的企業的產品賣到了全球各個國家,包括歐美等發達國家。如果要說這些成就都是假的,那么漢華掙回來的大把大把的外匯難道也是假的?尼宏重工、西乎公司等倒在漢華槍下的企業,難道也是假的?
“嘩……”
;當馬杰最終完成了介紹之后,報告廳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這是記者們發自內心地向漢華表示出的敬意。前幾天因為南導的一篇“自主創新之謎”而給記者們帶來的疑惑,在這一刻已經煙銷云散了。事實勝于雄辯,這么多的事實擺在面前,誰還會相信南導那一篇春秋筆法的文章呢?說實在話,記者們當初看南導的文章時,也能感覺到其中的玄機的。大家都是同行,這種文字游戲蒙得往普通讀者,豈能蒙得住記者呢?
馬杰向眾人微微欠了一下身,退回了自己的位置。畢敏重新走上主持人位置。對眾人說道:
“好了,我公司自主創新成就的介紹,就到這里吧。各位記者朋友如果還希望了解更多的內容,歡迎大家到我們企業去進行實地考察,你們會發現許多在今天因為時間關系而沒有來得及大家介紹的東西,我相信,這些東西也一定能夠給大家帶來驚喜的。下面是記者提問時間……”…,畢敏話音未落。幾十只手臂一齊舉了起來,畢敏掃視了全場一圈,指了指前排的一位男記者,說道:“先請這位先生提問吧。”
“非常榮幸!”那位記者站了起來,他先報了自己的名字和報社名稱,然后說道:“畢女士,我剛才聽了馬先生的介紹,感覺非常振奮。我為我們國家擁有漢華這樣實力強大的企業而感到自豪。”
“謝謝你的夸獎。”畢敏答道。
那位記者接著說道:“不過,我還是有一個疑問,根據……林董事長所說的某家小報的報道。漢華的許多技術都來自于國外,這個情況是否屬實?”
“完全屬實。”畢敏點點頭答道,“世界工業發展的過程,就是企業間互相交流技術、共同進步的過程。沒有一家企業能夠離開其他企業的技術而獨立發展,漢華也不例外。在漢華的發展過程中,我們吸收了許多同行的技術,這其中既包括外國企業,也包括中國自己的企業。
我舉個例子說吧,由漢華牽頭建立的中國化工設備聯盟,就是一個相互交流技術的聯盟。漢華擁有的110萬噸乙烯設備的知識產權,有許多同時也是屬于我們的同行的。”
“謝謝。”那位記者點了點頭,坐下了,他雖然還有其他的問題想問,但每個人的提問機會只有一次,他不能壞了規矩。
前面一位記者的問題。也是其他記者關心的問題,于是,第二名被選中站起來的記者便繼續問了下去:“那么,畢女士,你們說的這種吸收同行技術,是否意味著漢華其實并沒有自己的核心技術呢?或者說,漢華的技術其實都是從其他企業那里……借鑒過來的。”
畢敏道:“吸收同行的技術,與剽竊是兩個概念。前者是合法的,互利的,也是符合工業發展規律的。事實上,我們有吸收技術的同時,也進行了大量的自主開發。我們最終使用的技術與最終吸收的技術相比,已經大相徑庭了。有許多從國外引進的生產工藝,在我們這里使用的情況,比其在原企業使用的效果還好,以至于有些原企業又反過來向我們學習了。”
“這么說,某家媒體披露的發改委以鐵路設備訂單為籌碼要挾國外企業向你們轉讓技術的傳言,也是有根據的嘍?”第三位站起來的記者問道。
畢敏搖搖頭道:“抱歉,你的這個猜測是毫無根據的。”
“是沒有根據,還是根本就不存在?請畢女士正面回答。”那位記者抓住畢敏話里的破綻逼問道。
“涉及到商業秘密的事情,我只能告訴你沒有根據而已。如果對于每一則傳言我都要準確回答存在與不存在,那么最終我們的競爭對手就可以用排除法來獲取我們的策略了。這一點,我想你應當能夠理解吧?”畢敏有備而來,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誰說沒有證據的!”羅姝終于擒著了一個機會,再次跳出來了,“我親自采訪過一位正在與發改委談判的外國企業的代表,他親口告訴我說,發改委向他提出了這樣的條件。”
“這位女士,你能夠出示你的證據嗎?”畢敏皺著眉頭問道,她那副表情,就像在看一只惡心的蒼蠅,當然,她做出這樣的表情來,就是存心要惡心羅姝的。
“我必須為我的采訪對象保密,這是我的職業道德。”羅姝喊道。…,“職業道德?”林振華不緊不慢地插話了,“這位女士。你不覺得職業道德這四個字出在你嘴里,顯得那么滑稽嗎?在新聞發布會上,其他的記者朋友都在按著主持人的安排提問,而你卻可以無視這種規則。這就是你標榜的職業道德?
還有,剛才大家是在談論證據問題,你一邊說自己有證據,一邊又說不能出示這些證據,這是不是意味著你認為你自己的話就是證據?身為記者,能夠膨脹到把自己的言論強加給別人,還說是證據。這樣的職業道德,是不是太奇葩了?”
一席話又把羅姝堵了個啞口無言,她訥訥地嘀咕道:“反正我就是有證據……你們想抵賴是辦不到的。”
林振華的擠兌,也就是占點嘴巴上的便宜。羅姝說自己有證據,而且是當事人親口說的,這一點,在場的不少記者還是隱隱有幾分相信的。漢華的態度更強硬,畢竟是自己企業的事情。說出來的話別人多少要打點折扣的。
畢敏看了看正在交頭接耳言論的記者們,輕輕笑了笑,說道:“為了反駁各種針對我企業的謠言。我們今天專門請來了參加中國鐵路設備談判的外方代表,德國吉森公司的馬爾科先生,請他給大家說說這件事是怎么回事吧。”
她剛說完,報告廳前排的門就被推開了,馬爾科在兩名中國人的陪同下,滿臉堆笑地走了進來,徑直走上主席臺。有心人發現,馬爾科雖然表面上帶著笑,但笑容卻是僵硬的,看上去比哭還難看。
“馬爾科先生。最近有謠言說中國政府向某些外國公司施加了壓力,把獲得鐵路設備訂單與轉讓技術進行捆綁,請問您所在的公司是否遭遇過這樣的事情?”畢敏對馬爾科問道。
馬爾科接過馬杰遞給他的一支麥克風,無聲地嘆了口氣,然后對著一屋子的記者說道:“各位女士們、先生們,我是德國吉森公司的副總裁馬爾科。應漢華重工……林振華先生的邀請,前來蘀漢華重工和中國發改委澄清一個謠傳。
近日,有某些媒體的記者稱,中國發改委向我們這些外國企業施加壓力,強迫我們向中國企業轉讓技術,以換取鐵路設備訂單。我想,這可能是一個誤解。
我們的確是有意向中國企業轉讓一部分技術專利,但這不是出自于中國政府的壓力,而是……我們的一項售后服務政策。為了保證中國在獲得吉森公司提供的設備之后,能夠自己進行必要的維護,我們需要向中國企業轉讓這部分技術。”
馬爾科這一番話,可謂是一塊石頭扔進了池塘里,立即激起了滿天的水花。記者們也都是人精,哪里聽不出馬爾科話里透露出來的信息?很明白,鐵路設備訂單和轉讓技術之間,的確是存在著捆綁的,馬爾科的話與此前南導的報道相比,只有一點區別,那就是自愿與被迫之分。
可是,如果沒有政府的壓力,吉森公司憑什么愿意向中國企業轉讓技術?大鼻子的國際友人并不是沒有,但這種白求恩式的好老外,是非常稀缺的。馬爾科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如果說就是為了給中國提供售后服務,恐怕連豬都不會相信的。
但相信與不相信,都不重要了,既然馬爾科親口說了這不是政府的逼迫,至少發改委方面就沒有責任了,各家媒體也無法舀這件事來炒作了。人家都說了,這只是售后服務,誰不知道德國人是最講究售后服務的?網上不是說了嗎,德國人100年前在中國修的下水道里,還埋著幾個油紙包,里面有用來維修的配件,更邪乎的是,有一個油紙包里還包著一個冰鎮著的管道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