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懂官話的……至少也該是個士人級別的。
陳白起心中波譎云詭,面上卻淡嘲一句:“我是齊人、楚人又有何關系?難不成你豬畄族劫貨還得事先盤查一番商隊腳夫的來歷不成?”
她這話的試探意味藏得很深,而憑蠻夷頭領對中原文化的認識自是沒法聽出來的。
雖沒聽出什么來,但老實說,喀哈吉很不待見陳白起,這個面目不揚、長得跟個瘦猴似的少年一向是他們族中最瞧不起的類型,可能的話他很想與依扎一般,打碎她一口整齊的白牙,讓她學會什么叫順從跟聽話。
想起依扎,頭領喀哈吉轉過頭,見依舊與那腳夫纏斗得難分難解,心中閃過一絲古怪與懷疑。
一個商隊的腳夫……能與依扎打斗這么久還不落下風?
誠然依扎只會一些粗淺的腿腳功夫,但他一把子力氣卻是能拳拳見肉的,連山中的“大蟲”(老虎)都曾打死過一只,更何況是一無獠牙無利爪的人。
這個人只怕有古怪……
如此思忖著,他手上一柄竹刺刀便毫無預警地射過去,依扎嚇得一退,兩人立即便分開了,只是蠻夷依扎后怕地攤開手,看了看身上完好無缺方松了一口氣,而方才慢一拍退開的幺馬手臂處卻被劃傷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他捂著那條流血的手臂,盯了那目光凜寒的頭領一眼,像“受驚”一般忙低下頭,以他眼下的身份自是不能與他起爭執的,他暗自咬了咬牙,忍著拿出十二支連弩射過去的沖動,“安靜”地退到了后方去。
md,早知道方才便不阻止“陳煥仙”了,大伙一塊兒沖上去,有仇報仇有怨泄憤,不就一條命嘛,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也總比眼下憋屈吞氣得強!
想是這么想,只是他豁得出去,但還有昌叔……還有那些個腳夫,這一旦真打斗起來,憑他們空手亦拳,估計也只有被屠的份。
見幺馬受了傷,那從他指縫中流出的血染滿了整條手臂,直看得所有腳夫被唬得改了模樣,就好像受傷的是他們一樣,全身緊張得跟個石頭一樣。
蠻夷頭領冷冷地瞥了陳白起一眼,見她卻與那些人的神色不同,分明方才見她與那人拉牽交談甚密,但她的表現卻還不如其它人來得更關切。
他這一刀的試探與威攝,好似并沒有達到他預期的效果……
而被打得火氣冒頂的依扎見幺馬偷偷溜了,便想沖進人堆里將人給揪出來繼續,他扒倒了幾個擋在前面的腳夫,但聽到身后傳來一道少年清亮似泉、用著幽涼透澈的嗓音道:“依扎,你們頭領的那一刀還沒讓你清醒嗎?難道真要一刀扎在你身上,你方懂得你們頭領的意思?”
依扎為人沖動,腦子也不算多靈通,他一聽到這話,頓時想起方才頭領將竹刀射進他們打斗范圍,他本以為頭領是不滿他糾纏這么久還拿不下一個中原人,但如今聽這少年的話,頭領是不樂意……他打殺這些腳夫?
想著先前頭領教訓加格的話——加格,記住你的正事不是殺人,那是殺手才干的正事。
頓時,依扎一僵,但沒僵一會兒,他便雙目冒著火,回頭朝陳白起吼道:“廢話少話……”
話還沒說完,他突然又想起陳白起之前講的話,臉色頓時如便秘一樣發黑難看,他狠瞪著陳白起,咬牙切齒地暗暗考慮等一會兒頭領問完她話后,他一定不會讓她這么痛快地死了,他一定會好好地先折磨一番。
經此一打茬,他倒是沒再繼續找幺馬的茬了,他如今的新仇舊恨都集中在了陳白起一人身上。
而頭領不像依扎這么好騙,他輕易看出這個狡詐的少年借著他的名頭講這番話,實則是在幫那個高大的腳夫擺脫依扎的糾纏。
中原人著實狡猾善辨,幾句話便讓依扎不敢動彈,還扭曲了他的意思。
他這次可沒打算阻止依扎,但他身為一族頭領自然也不會當眾教唆依扎繼續。
殺人方法很多,若他真想殺他們,早利落解決,何需在此浪費時間。
“沒錯,你是楚人,可他們應該不是楚人吧。”蠻夷頭領忽然講了一句。
方才陳白起講的楚話他們并沒有多大反應,他不傻,之前他們對話所說的語言也并不是楚語。
陳白起反應很平靜,甚至有種令人猜不透的古怪。
“對,他們是秦國人,你們是打算劫來自于齊國與秦國的車隊,對嗎?”
頭領喀哈吉聞言,像忽聞天雷響震,面色一沉,而依扎則瞪大了眼睛,鼻孔撐大。
陳白起清凌凌的眸子黑白分明,雖其貌不揚,但光是這一雙眼睛便能為其面目增分不少。
因此,她鮮少拿眼長久看人,但是但凡她一動不動看人時,那一雙眼睛透出的神采與靜謐就像無底洞般幽深。
不過是由心一猜,卻不料從中換來最真實的答案,她瞇了瞇眼睛,心中的猜測大抵明確了。
原來如此……
因為已經確切地知道了她想要知道的東西,陳白起在這一刻,也不再需要與他們委以虛蛇。
她抿唇一點一點地笑開了,在喀哈吉跟依扎的眼中,她的笑仿佛一下便妖魔化了。
“這山里的陷阱并非一日之功能夠達成,你們來自也并非單純的劫貨,因為你們在查貨時眼神并非純然的貪婪與興奮,更多的則是謹慎跟審思,即便是面對我們這一群看起來如同牛羊般地無害的腳夫仍沒有掉以輕心,還派一人專門負責看守盯查,這樣的劫匪倒是與我以往遇上的與眾不同。”
陳白起有心與人分析事物時,講話十分緩頓而清晰,像視頻中的解讀一樣咬字雍華。
所以聽她說話時,其它人很容易便忘了其它,只愣愣地看著她一人。
“再者看你們的行事風格,狠、快、準,也并非什么良善之人,又豈非不懂若是將人放走,遲早會留下大患。所以你們困住其它人,不殺我們,便是為了打聽好我等來歷方便行事,若來者是你們要的人,便直接抓起來,若不是,則全部通通殺光。”
說完,陳白起盯著頭領喀哈吉的眼睛,那黢黑的眸子一點一點在變淺,又似在加深,如同漩渦一般相融相斥。
依扎指著陳白起的鼻子,又驚又疑道:“你、你怎么……”怎么會知道他們的計劃安排。
“依扎,閉嘴!”頭領額角一跳,氣極敗壞地喝道。
而依扎的腦袋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體便本能地閉上了嘴。
頭領喀合吉看著陳白起,眼神已變了:“你是什么人?”
他慎不地退了一步。
而陳白起的下一句話則直接令他臉色都變了。
“你們豬畄族是否已與楚國達成了什么協議,比如過往你們地盤的人都必須一一盤查,疑者殺,確者抓。”
陳白起這句話可不是憑平亂估的。
要說這一路上她便懷疑過怎么這般風平浪靜,這完全不像楚滄月與孫鞍等人的行事風格。
他們或許并不知道秦國、齊國打算走哪一條路,有著什么樣的秘密計劃,但總歸目標是魏國,有時候逆向思考,不追溯源頭,直接掐住目的地即可。
如何他們從哪里出發,走哪一條路,只要將所有的路堵上不就行了,她想不只這條路,應當是所有能通往魏國的路徑他們都可能設下了陷阱與聯絡的方式。
為此,楚國不惜與當地的一些流寇、山匪或者游牧蠻夷達成某種協議或者交易。
想到當初她還在樾麓書院時楚國還派了人去刺殺贏稷,時隔這么久,也足夠楚滄月布下一張天羅地網來獵殺了。
想來,比起應對一只長型的“龐然大物”,他們自然會在它們還小的時候逐個追擊,尤其是秦、齊、趙三國。
“哈哈哈哈……看來,你們便是他們要讓我們找的人了。”頭領喀哈吉雖然吃驚陳白起看穿了一切,但同時他內心仍舊十分激動。
他撕開了平靜的面目,露出了一張猙厲的面孔:“你知道我們找你們找了多久嗎?”
講這句話時,頭領喀哈吉的眼神突起,眉骨深凹,一下便充滿了殺意。
陳白起道:“就算我們不是,在確定這支商隊不是你們要找的人之后,你們歷來的做法也是殺人越貨吧。”
來時,陳白起看到了許多尸骨堆倒地草叢內,谷底隱約也有許多木頭殘骸,由于巫醫職業的關系,尤其是她等級越高便越能感應到死亡的氣息。
這座山谷,不知前后埋葬了多少無辜人的尸骨。
喀哈吉冷笑著頷首:“沒錯!”
“其它人我會好好盤查出那邊要的,至于你……”他眼中明晃晃地昭顯著一個字——死。
話斷,頭領喀哈吉根本沒動用其它人,直接從腰間拔出一柄石斧朝陳白起的頭頂砍過來。
而其它人聽是沒聽懂他們講什么,但卻早被這兩人之間弩拔劍張的氣氛嚇得不知該如何反應了,甚至不知何時連依扎他們都插不進他們之間。
這兩人就像王對王,他們眼中沒有別人,只有彼此。
眼看陳白起要被砍中了,可她卻連躲都不躲一下,他們這些如同被巨獸盯住嚇破膽的人甚至連動都不敢動一下,一個個像木頭一樣愣愣地戳在那兒,一些人甚至閉著眼睛害怕地抱頭像女人一樣尖叫起來。
幺馬驚見這一刀,飛快地躥出想替陳白起擋下,甚至連昌仁都沒落下,兩人疾沖而上,但他們心里頭都明白,那石斧砍下的速度何其迅猛,此時即便他們倆有翅膀只怕也趕不及將陳煥仙從斧下救走。
“彭!”
然而,很快,他們兩人那一張驚恐焦急的神色像一下滯住了,只因那一石斧不知為何突然滯停于半空,無論喀哈吉如何用力掙扎,都無濟于事。
喀哈吉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他面上流露出既震怒又驚懼的神色,這兩種鮮明的情緒將他的面目撕扯得扭曲變型,可偏偏他的嘴里吐不出一個字來。
蠻夷的人站在貨車旁一時沒察覺出什么問題,反而是離得最近的依扎見頭領動作突然生硬地停滯于半空之中,姿勢怪異,身軀輕顫像發寒一般,他一轉頭,不明所以地緊張喊道:“&?”
而腳夫們有些人還閉著眼、害怕得尖叫,而有些人則被這詭異又不正常的場景給整懵了,他們張大嘴,像個傻子一樣。
這個蠻夷人怎么忽然好像被凍住了一樣?
這時,處于風暴中心的陳白起卻比所有人還要淡定從容,她忽然出聲,嗓音清靈空逸,吟唱道:“人有五蘊六識,為此形成聲色幻境,萬千人類掙扎在這‘幻境’之中不可自拔……”
她頓了一下,望天:“你們看,起霧了。”
似受了她的聲音蠱惑,所有人本能地望天,下一秒,原來澄亮明朗的天空一下便昏暗了下來,那濃郁如絲長綿絮的霧霾一下便將他們所有人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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