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四日,京城。
今日翰林院輪休,徐渭又不當值,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午飯過后才醒轉。
畢竟分了家,而且侄兒又不在京,錢錚夫婦很少來隨園,這兒如今是徐渭當家做主,這廝也從來不知道客氣兩個字怎么寫。
歷史上的徐渭喪妻后續娶王氏,幾個月后合離,之后在胡宗憲撮合下再娶張氏……這就是后來被徐渭殺死的那個。
這一世,徐渭中舉人中進士,入翰林進西苑,春風得意馬蹄疾,不過卻沒再娶……事實上看中他的人家多了,但他連個小妾都沒納,身邊只有兩個丫鬟。
在丫鬟的服侍下凈了臉,徐渭打著哈欠往外走,心里琢磨今天吃什么……昨天終于得到確切消息,撥付給東南的鐵料已經正式起運,十日內第一批就能抵達杭州。
“文長。”錢錚從長廊走過來,“一睡不起,再不起都要去太醫院了。”
從昨日起,錢錚就請了病假,連續三天直到明天京察徹底結束,雖然京察八法中有“有疾”一項,但誰都不會去招惹錢錚。
“剛聲公,不至于此。”徐渭行了一禮,笑道:“些許小事,不像展才那般耗盡心力。”
“展才可謂識人,此事托付于文長。”錢錚微微點頭,“隨園也唯有文長能辦得到。”
徐渭倒是沒什么自傲,苦笑道:“此事……還不知展才會不會惱火。”
看錢錚難解,徐渭做了個請的手勢,又吩咐丫鬟備些酒菜,兩人在側屋坐下。
“都說太監奸猾……展才去年第一次離京前還提醒過我。”徐渭搖搖頭,“那馮雙林的確奸猾,此僚上位,只怕不是好事。”
“馮保”錢錚聽侄兒說起過這人,“據聞此人善書,通音律。”
徐渭點點頭,手指曲起敲在桌面上,雖然事情辦成了,但被馮保有意無意利用,徐渭心里不爽的很。
早在一個多月前,錢淵就讓信使入京,提到了鐵料一事,這是錢淵和胡宗憲密談交易的一部分。
浙江少有鐵廠,絕大部分鐵料都需要調撥而來,但從去年開始,調撥來的鐵料少還算了,不少都質量很差。
明朝鐵產量算是封建時代的頂峰了,洪武年間全國鐵產量就超過1800萬斤,而且還是官營產量。
一般來說,封建時代講究鹽鐵專賣,但在明朝,鹽是專賣的,但鐵不是,除了官營鐵治所之外,還有大量的民營鐵廠。
官營鐵治所大約分布在山西、北直隸、湖廣一帶,以煤炭為燃料,煉出的鐵比較脆,但產量比較大;而民營鐵廠分布在福建、廣東一帶,以木炭為燃料,練出的鐵質量略高,但產量比較低。
從嘉靖三十一年起,朝廷工部就漸漸加大向東南輸送鐵料的數量,畢竟工部向來是嚴黨的自留地,但到了嘉靖三十四年,北直隸等地鐵廠都不干了……這些鐵治所都是國企,講究的是完成任務,連續三年超額煉鐵,要知道不管是工部還是胡宗憲,都是不給銀子的。
要說處理這種事,應該是工部右侍郎嚴世蕃出面,但偏偏這位雖然聰明絕頂,但卻是個吝嗇如葛朗臺的貨色,想當年搓麻錢淵從他那贏了不少銀子,后面幾個月錢淵備考都幾次被拉去搓麻……直到最后錢淵算了算,大致輸贏相當才告一段落。
而胡宗憲從今年開始,送上京或江西分宜的銀子數目明顯少了……嚴世蕃不高興了,鐵料這種事他就撒手不管,從這個角度來說,嚴嵩嚴世蕃支持胡宗憲,無非是為了自身在朝中的地位,并不是出于公心,這點上倒是和徐階等人一樣。
錢淵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派了信使入京……沒轍啊,誰讓他敲了胡宗憲兩萬兩銀子呢。
但錢淵明確的在信中點明了,讓徐渭不要去找嚴世蕃……這種糊糊事別摻和進去,以后胡宗憲出了聲小心染的一聲騷,反正那兩萬兩銀子在嘉靖帝面前是過了明路的。
錢淵也點明了,讓徐渭去找黃錦……能伸手從鐵治所弄來好鐵的,不僅僅是工部,還有二十四監中的兵仗局。
兵仗局雖然打制鳥銃都不合用,但他們除了打制鳥銃外,還要負責宮內鐵器、御馬監軍械,所以手上是有大批好鐵料的,此外還控制了不少鐵治所。
但壞就壞在上京的信使,這是個錢家護衛,向徐渭抱怨了幾句,去年總督府撥了二十支鳥銃給錢家護衛隊,其中半數都不能用,還有幾支炸膛,而鳥銃只有兵仗局才有資格打制。
結果呢,徐渭一竿子捅到嘉靖帝面前了,黃錦倒是沒作聲,但馮保添油加醋……嘉靖帝下令查辦兵仗局掌印太監、軍器庫太監,并令北直隸、山東鐵治所輸送鐵料南下……反正這花的不是內承運庫的銀子。
事情告終之后,徐渭才回過神來,這里面馮保得利不小,這家伙做了手腳。
因為就在今年初,陳洪升司禮監秉筆太監,壓了馮保一頭,而兵仗局是陳洪的自留地,為此很是吃了點排頭,而馮保借此升秉筆太監,和陳洪平起平坐。
細細聽徐渭說完,錢錚在心里琢磨了下,“展才不喜馮保”
“說不上……”徐渭抬頭看著天花板,猶豫了會兒才說:“感覺……感覺展才對他……看似親近,實則警惕。”
“算了,反正鐵料南下,對抗倭有利。”錢錚不再去想,之前一年發生的那么多事告訴他,自己想得到的,侄兒肯定已經想到,自己沒想到的,侄兒也已經想到。
要是錢淵現在知道這個消息,肯定會跳著腳大罵徐渭……嘉靖帝駕崩后,黃錦自然要退,上位的不是別人,正是這次被徐渭狠狠得罪了的陳洪。
原本錢淵還琢磨會不會是馮保,為此他還在高拱面前探過口風……可惜高拱對馮保早就不爽了,這不是個人喜好決定的,而是作為政治生物的本能。
將此事拋之腦后,兩人開始說起明日結束的京察,這一個多月,吳鵬堪稱本朝最沒有存在感的天官,原本吏部尚書的存在,手握京察大權,原本就有和內閣抗衡制約的味道,這也是天官和閣老平起平坐的原因。
但如今吳鵬徹底投入嚴黨,京察八法貪、酷、無為、不謹、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吳鵬舉著八把大刀在嚴世蕃的指揮下惡狠狠的砍向了徐階。
徐階使出了賴以成名的看家本領,腦袋一縮,背脊一攻,這招叫王八裝死,但徐階的黨羽就有點慘了……傳聞中名列革職、降職、斥退的大都是徐階一黨。
私下說話,徐渭暴露出他肆無忌憚的一面,“這就叫,狗咬狗,一嘴毛!”
錢錚還能說什么呢,只能在心里暗嘆,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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