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舉是個草包,這是確鑿無疑的,貪財以至于將守備南京的沙船拿去走私,膽怯到數十倭寇侵襲南京不敢迎敵,那自然也不會貿貿然答應錢淵的要求,即使錢淵抓住了他的小辮子。
不過,錢淵既然敢來,自然是準備完全。
“十月初,戶部尚書礪庵公面圣,提議開海禁通商,國公爺可知曉?”
“知道,真難為這老頭了。”徐鵬舉嘿了聲,“據說他放出話,要么開海禁通商,要么允他致仕。”
方鈍嘉靖二十八年陸續歷任南京戶部左右侍郎,徐鵬舉對其并不陌生。
“陛下訓斥礪庵公不知禮,但并未明言訓斥其提議開海禁通商。”
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徐鵬舉,錢淵繼續道:“去歲入京面圣,錢某不止一次在陛下面前提議開海禁通商,即使半個月前面圣亦如此,但陛下欽點錢某巡按浙江。”
“只要不運糧出海,余者無慮。”錢淵輕聲道:“綢緞,布匹,瓷器,茶葉……記得魏國公府還有好幾座茶山?”
“這么多產出,不賣給海商……還有誰能收那么多?”
“而這些貨物都是東南產出,水路皆便捷。”
錢淵抬手阻止徐鵬舉開口,繼續說:“襲爵國公,自然要小心謹慎,錢某不會讓國公爺沖鋒陷陣……只需要魏國公府出貨。”
徐鵬舉眼睛一亮,這倒是個主意,能賺銀子卻不用擔責任……鐵匠鋪里還賣剪刀呢,別人買了去殺了人還能怪鐵匠?
一說到銀子,徐鵬舉的智商立即往下跌……不過錢淵也沒騙他,一來魏國公府有著充足的貨物,二來很多勛臣、世家都是要看魏國公府的眼色的。
當然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徐鵬舉是有能力,也有資格直接插手南京船廠的。
“老弟放心,船廠那邊的主事還是我魏國公府門下出身!”徐鵬舉拍著胸脯保證道:“臺州、紹興,半年之后,至少可以撥去四十艘沙船!”
錢淵點點頭,在心里盤算了下,還是有點不放心,低聲道:“此事高新鄭是知情的。”
“真的?!”徐鵬舉大喜,“老弟,這可不能開玩笑!”
“全天下都缺銀子,戶部缺銀子,胡汝貞缺銀子,陛下缺銀子……”錢淵加重語氣道:“高新鄭也缺銀子啊。”
這里的高新鄭自然指的是裕王,徐鵬舉的嘴都笑的咧開了,心里打定主意晚上就把船廠那廝叫來合計合計。
錢淵和徐鵬舉對視一眼,各自移開視線,心里都有數。
本朝至今,皇帝在位就沒超過四十年的,如嘉靖帝一樣年少登基的倒是有,明武宗十五登基,在位十六年崩,明宣宗二十六登基,更慘,在位十年崩。
當然最慘的是朱允炆,二十一歲登基,四年后就掛了。
雖然嘉靖帝十四歲登基,但已經在位三十五年了,而且十多年修道煉丹……自古就沒有長壽的求仙問道的君王。
同樣是點頭允許開海禁通商,在徐鵬舉心目中,嘉靖帝是沒有裕王的分量重的。
事情談妥了,錢淵和徐鵬舉都各有所得,前者其實目前最主要的需求不是開海禁通商,而是目前沿海府洲急缺的兵船,而后者在斷絕海貿三年多之后又看到了前方的銀子,而且這次還不用冒什么風險,也不用出什么成本……徐鵬舉可不會用口袋里的銀子去修沙船的。
不過徐鵬舉還有一點疑問,開海禁通商首要的一點其實不在于朝廷,而在于倭寇。
“放心,一年之內,掃平徐海。”錢淵傲然道:“之后組建船隊出海,若有損失,都算在我錢某人身上。”
拒絕了徐鵬舉的留宴,錢淵立即出門,借了幾十匹馬趕往碼頭,魏國公府在南京勢力龐大,徐邦寧出面調撥了一只官船,一行人啟程趕往浙江,眼看著沒幾天就要過年了。
從鎮江轉入南北運河,一路南下過常州、蘇州,在嘉興府桐鄉縣頓足一日,接上養傷的十幾個護衛,再啟程南下抵達杭州。
巡按這個職務是很特殊的,說得不好聽點就是朝廷摻的沙子,但錢淵在浙江,特別是在杭州,擁有不低于胡宗憲的名望,短短一日,雖然錢淵沒有下船,但前來拜訪的人絡繹不絕。
“夫山先生。”錢淵施了一禮,雖然幾個月前第一次見面鬧得很不愉快,但何心隱甘冒奇險潛行崇德報信,之后桐鄉縣外一戰,身先士卒,兩人早已化敵為友。
“展才。”何心隱眼神有些躲閃,“急著回臺州?”
這個問題問的有點古怪,馬上過年了,就連倭寇也要過年,錢淵家人在臺州,怎么可能不回去?
不過錢淵如今巡按浙江,說起來軍務在身,也是有理由不回去的。
“怎么?”錢淵笑道:“難不成汝貞兄還在杭州城為錢某人準備好了衙門?”
巡按一般是流動的,很少固定在一個地方,一般來說是沒有固定的辦公場所的。
同時來拜訪的吳百朋輕聲道:“浙江總兵俞大猷駐守嘉興,浙江副總兵戚繼光調寧波……總督府剛剛發出調令,盧斌率兵移駐臺州。”
“盧斌?”錢淵有些意外。
“雖盧子鳴兵敗下獄,但盧斌長水鎮、桐鄉兩戰皆有功,總督大人為其請功,兵部公文前日方至,盧斌升任寧紹臺參將。”吳百朋想了想補充道:“侯繼高調浙江都司僉事,任游擊將軍,為盧斌副手。”
這話一出,何心隱神色更是尷尬,倒不是說胡汝貞之前許諾讓盧斌、侯繼高駐守嘉興,如今卻反悔……兵力調配本就不是說說就算的,俞大猷轉浙江總兵官駐守嘉興是理所應當。
關鍵是胡汝貞如此調配兵力,這是在暗示,你錢展才就留在臺州,別搗亂,看看,給你配了老搭檔盧斌、侯繼高呢。
何心隱是如此想的,所以神色尷尬,吳百朋也是如此想的,所以此行是想勸錢淵以大局為重,勿要和總督府起隙。
但錢淵并不這么想,他笑著問:“夫山先生,之前在崇德縣內,晚輩大罵……阮應薦無能,胡汝貞無量,他知曉了?”
沒等何心隱開口,錢淵搖搖頭,“無所謂,在他胡汝貞面前,也是這幾句話,在陛下面前,也是這幾句話。”
吳百朋還好,但聽了這話,何心隱臉色變了,他是知道錢淵和胡汝貞一個多月在桐鄉縣隱秘交易的。
這句話什么意思?
是說你錢淵在背后給胡宗憲穿小鞋,說小話?
看了眼何心隱,錢淵隨口道:“原話轉于汝貞兄就是,告訴他,我在臺州等他。”
這次何心隱和吳百朋真的猜錯了,從體制來說,東南抗倭文武官員中只有錢淵這個浙江巡按不是他胡宗憲的下屬。
奉天巡按,什么都能插一手,什么地方都能去,風聞奏事,他胡宗憲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把錢淵摁在臺州?
更何況錢淵簡在帝心,和嚴黨關系又不錯,還與裕王交好,胡宗憲雖然量窄,卻不是個蠢貨。
唯一的解釋是,胡宗憲是希望能夠保持和錢淵之前的關系……準確的說,是保持和錢淵之間的信息溝通。
什么信息的溝通?
當然是錢淵在倭寇中埋下的眼線。
胡宗憲久歷戰事,當然清楚,倭寇遠在海外,錢淵是很難直接和眼線直接會面的,那么很可能兩者有事先預定好的溝通渠道。
從兩個月前張三從臺州三門鎮急趨上虞報信開始,胡宗憲就確定,錢淵和眼線之間的聯系就在臺州……而錢淵上一次南下徑直去臺州,有可能也是早有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