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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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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入您的搜索字詞提交搜索表單搜索網絡搜索拙風主頁搜索拙風論壇文學小說正文  步步驚心(十七)

桐華來源:拙風文化網  在巧慧精心照顧下,精神雖還不濟,身體卻好了很多。承歡笑說要為我彈奏一曲新近練好的曲子,難得她肯靜下心來學箏,又是為了讓我開心,不愿掃她的興,點頭應好。她拖了我去廳堂,進去時十三正負手立于窗邊,怔怔出神,眉梢眼角全是相思,唇角的淡淡笑意滿是疲倦。站在屋中最明亮處的他,卻渾身上下散發著無可言喻的孤寂冷清,似乎陽光到了他身邊都自動回避。

  十三猛地一側頭,相思立即掩去,疲倦立即消失,又是那個行事穩重的怡親王了。他帶著幾分暖意笑問:“來了多久?”我道:“剛到。”我隨意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十三坐于側旁,打量了我幾眼問:“身子可好?”我點點頭。他靜默了會道:“身體最重要。”我強笑了笑,看向承歡。

  承歡正在戴義甲,半天還沒有纏好,我說:“過來。”她忙抓起義甲跑來,我替她細細纏好,她笑著跑回箏旁。十三笑說:“不知道你以后是更寵承歡,還是更寵承歡的小妹妹。”我側頭笑問:“你覺得是女孩?”

  十三一呆,道:“我私心里希望是個女孩。”我道:“我也希望是個女孩子。”兩人了然一笑,我正欲說話,瞥到禛緩步進來,忙收聲扭過頭。十三立即站起回身請安。巧慧和承歡都行禮問安。我也隨著立起道:“皇上圣安!”禛笑讓大家座,說著自己坐在了十三身側的椅子上。我站立未動道:“奴婢不敢!”禛盯著我未語,十三看看我又看看禛左右為難。承歡忽地大叫道:“姑姑,你要不要聽承歡彈曲子了?”承歡帶著幾絲不安,大睜雙眼看著我,我忙笑道:“聽!”說著趕忙坐下,十三神色一松,也隨著坐下。

  承歡小臉緊繃,肅然端坐,右手微揚,左手輕壓,靈動琴聲在屋中響起,竟是《歸去來》。

  ‘徵’音為主,旋律短暫離調,表現“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旋律漸快,哀喜交雜“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

  速度逐次加快,力度不斷加強,情感越來越強烈,“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琴聲在高潮突然切住,尾聲緩緩流出,承歡雙手輕按,全曲結束在‘宮’音。余音裊裊,耐人尋味。

  我腦中依舊徘徊著“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覺今是而昨非,覺今是而昨非……”

  禛叫道:“若曦!十三弟!”我這才回過神來,十三也是一臉茫然若失,遑遑之色。我和十三默然對視,兩人眼中都是幾分哀傷。禛又叫道:“若曦!十三弟!”十三忙立起道:“臣弟在!”禛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看著承歡問:“誰讓你彈這首曲子的?”

  承歡眼珠子骨碌一轉,從我們臉上掃過,噘嘴道:“我自個挑的,這首好聽。我彈的不好嗎?”我道:“沒有,彈的很好,就是太好了,我們才聽入神了。”承歡將信將疑地看向十三問:“姑姑說的是真的嗎?”十三緩緩一笑道:“你姑姑寵你,她眼中你什么都是好的。曲子意境幷未體現,不過難得你把指法練得那么純熟,也就很好了。”承歡雖怕十三,卻很是相信十三所說的話。聽完滿臉喜色地問禛:“皇伯伯不喜歡嗎?”禛微雜絲苦笑道:“喜歡!”承歡喜滋滋地湊到禛身旁,帶著絲討好說:“我聽哥哥們說,皇伯伯很是喜歡田園之樂,這首曲子好似就講這些的。”

  我聽到這里,實在忍不住,‘噗哧’一聲嘲笑了出來。十三低頭肅容端坐。禛看到我笑,一下笑了起來,半摟著承歡喜道:“今日要好好賞你!”我忙斂了笑意,撇過頭。

  十三微坐了會,站起向禛行禮告退,牽了承歡的手向外行去,巧慧隨后而出,我也立起向禛行禮告退。他立起道:“以后不用老是行禮,如今有了身子,凡事怎么便宜怎么來。”

  我轉身就走,他一把拽住我,我下狠勁甩了幾下,卻沒有甩掉他的手,“放開我。”禛把我拉進懷里,強攬著道:“十幾天未見,再大的氣也該消消了。你不愿見我,可孩子說不定還想著見阿瑪呢!”

  我推了推他,未推動,他道:“如今已有身孕,得趕緊冊封你了。和你商量下你想要什么名號。”我身子一僵,停止了掙扎,默然半晌后道:“我不想要什么封號。”他柔聲說:“你有身孕的事,現在就幾個人知道,連承歡我都仔細吩咐過不許對任何人說。可再過一個月,身子就漸顯了。你不想做我的妃子,可孩子總要有阿瑪的。難道你舍得讓孩子被人暗地里嘲笑嗎?”

  我脫口而出道:“你讓我出宮吧!我們在宮外,自然不會有人笑她的。”禛臉色一白,雙臂用力,讓我緊緊貼著他道:“若曦,我不會讓你和孩子離開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我頭被他摁在肩膀上,禛低低問:“你現在對我只有恨了嗎?”我聽他語氣流露著前所未有的凄傷,心中疼痛,淚順著臉頰滑落到他衣上,“我多希望我只是恨你,可我不是。甚至我想恨你,可卻總是恨不起來。我只是怕這個皇宮,怕那個皇帝,他會那么心狠,狠得讓人懼怕。”

  禛扶起我抽了絹子幫我擦淚,一面道:“不要哭了,有了身子的人哭對孩子不好。若曦,我是你的禛,可我也是這紫禁城、整個大清的皇帝,很多事情我有自己的無奈。”

  我搖搖頭,推開他手道:“很多事情的確是無奈,可也許換一個人他就會有不同的做法,你卻總是選擇最極端的手段,最后傷人傷己?為什么?為什么恨要如此強烈?”他靜默無語,我輕嘆口氣,轉身離開。

  巧慧坐于炕上低頭剪著衣服,我在一旁歪靠著看了半晌道:“你從哪里找了這許多半新不舊的小孩衣衫。太糟蹋東西了,把好好的衣服剪成一塊塊。”巧慧手下未停,笑說:“是特意請高公公幫忙尋的。整整一百家身體康健的孩子穿過的衣服。給小格格做一件‘百家衣’。”

  我搖頭笑了笑,巧慧道:“小姐沒有聽過‘穿了百家衣,能活七十七。’嗎?我特意囑咐了多尋那些姓“劉”、“陳”、“程”的人家,借“留”、“沉”、“成”的吉利多多護佑小格格。”巧慧拿起件寶藍衣衫一面剪著一面說:“小人兒最易受驚,“藍”諧音“攔”,可以攔住不干凈的東西。”

  我凝視著低頭忙碌的巧慧,若曦的額娘是因為生若曦落了病而去,姐姐因為驚傷過度不僅孩子沒了,自己也落了病根。而巧慧眼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恐懼已在她心上有了深深的烙印,她把對姐姐那個孩子的愛和害怕都一股腦地傾注到我孩子身上,借助這種方法擋住自己的擔心。本欲讓她不要費這些無用功,可明白了她的心思,覺得還是由她去忙吧!

  承歡從外面一蹦三跳地進來,踢掉鞋子就躥上了炕,巧慧嚷著:“好格格,你慢著點,把我布塊都打亂了。”承歡笑嘻嘻地靠在我身邊問:“給弟弟做衣服嗎?”我笑點點頭。

  承歡看著巧慧手中色彩斑斕的布塊,來了興致,欲湊上去看。我拖住她道:“安靜呆會,我有話要問你。”說完叫了聲巧慧,對她打了個眼色。巧慧忙放下剪子,下炕到簾外守著。

  “你前兩日彈的曲子是誰幫你選的?”承歡側頭滿臉疑惑地說:“就是我自個選的呀!”我戳了下她額頭道:“你撒謊的本事都是我教的,還在我面前裝神弄鬼?”她‘哈哈’笑了起來,“我就是看能不能騙過姑姑,能騙過姑姑,那就誰都能騙了。”

  我笑說:“你可別忘了,我給你說過的最緊要一句話,越是從不騙人的人到真正騙人時才能撒出彌天大謊。假話說多了,再會做戲,也沒人信的。你現在也就是借著年齡小,人家都上了你天真爛漫的當。再說,我只是讓你去哄皇后和貴妃開心,可沒讓你招搖撞騙。”承歡嘻嘻笑道:“我知道的,我很少說謊的。”

  我問:“究竟怎么回事?”承歡道:“服侍我的小宮女芮兒幫我選的。她說除了姑姑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否則她肯定會死的。”我蹙眉道:“你怎由著身邊宮女擺布呢?難道我以前的道理都給你白講了?”承歡道:“芮兒向我保證這首曲子姑姑一定愛聽。而且絕不會怪我。”我問:“她還說什么了?”承歡道:“她說如果姑姑問起,就說‘只要愿意割舍,二七必如所愿。’”

  我似乎有一點理解禛對太監宮女為何如此嚴苛。在這樣的清理整治重刑下,承歡身邊都還有他們的人,對禛而言,這些都是潛在的危險,不采用非常手段,也許的確難以鎮懾眾人。皇宮本就是殘酷的地方,一旦攪進了權利之爭就更是血淋淋,歷朝歷代都類似,幷非只有禛如此。可想到玉檀,卻心傷不已,事不關己,理智都能明白,可牽涉我的親人時,卻還是難以接受。

  我出了好一會子神,盯著承歡嚴肅地說:“記住了,這件事情從沒有發生過,從沒有!”承歡肅容點點頭。我想了會道:“尋個錯處把芮兒打發了,貶去做粗活,掃地洗衣都可以。”承歡問:“為何?我很喜歡她。”我道:“正因為喜歡,才要如此。沒有利用價值,她就能安安穩穩熬到出宮。”承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半晌后,心才慢慢靜下來,揚聲叫了巧慧進來。巧慧繼續做衣服,承歡在一旁也尋了把剪刀,鉸來鉸去的凈給巧慧搗亂,巧慧又氣又笑,把自個剪好的趕緊都藏了起來,又趕著把未鉸的衣服都收攏,壓在自己身旁不許承歡亂動。我看著她倆搶來搶去的,在一旁只顧著笑看熱鬧。我手輕摸著好似還沒有任何變化的腹部,內心深處開始企盼著一個小女孩的誕生,以后我們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過日子。

  高無庸在簾外叫道:“姑姑!”巧慧立即下炕,立在炕邊,我坐直了身子道:“進來吧!”高無庸進來先向承歡請安,又給我行禮,然后雙手捧著張單子道:“這是皇上命奴才拿給姑姑的。”我淡淡問:“什么事情?”高無庸回道:“奴才不知!”

  我蹙眉看著他不動,巧慧拿過塞到我手中,高無庸感激地看了巧慧一眼,向承歡和我行禮告退。巧慧踢了鞋,又上了炕,一面道:“不管什么事情,看完再說。再說了,不管他再疼你寵你,也還是皇上,小姐怎么能當著下人就駁皇上的面子呢?”我默了會,自嘲道:“你說的對,我其實還是依仗著他的寵愛。”

  說完,攤開手中的單子看起來,剛瞟了一眼,就立即扔到桌上。巧慧問:“什么事情?”我淡淡道:“皇上擬的幾個封號,讓我選一個。”巧慧靜了會道:“小姐,這事拖不得的……”我打斷了巧慧,對承歡道:“你這么喜歡玩針線,回頭找人教你女紅。”正低頭縫布塊的承歡搖頭道:“才不要學呢!玩是一回事,把它當功課做又是另一回事。”

  巧慧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半晌,看我只是和承歡說話,輕嘆口氣,拿起針線依舊開始縫衣服。

  高無庸來了三四次問我要回音,巧慧每次都幫我敷衍著說:“還未想好,再給幾日。”他一走,巧慧就苦口婆心的勸,從孩子講到我阿瑪,講到我已去世的額娘,最后哭著把姐姐又搬了出來。我只能答應她我會仔細看的。過后卻總是抗拒,拖著不肯看,心里總覺得這個封號就是意味著從此后我要永遠和這個紫禁城拴在一起。雖然知道這是必然,可心里卻總是抗拒。

  巧慧坐在炕沿大半日一動不動,我叫了她幾次,都沒有回音。我擱下手中的書道:“別再不高興,去把單子拿來,我這就看。”巧慧卻依舊靜坐不動。

  我直起身子,推了她一把道:“琢磨什么?”她抬頭看著我咬唇未語,過了會道:“沒什么事情。”說著起身去拿單子。我叫道:“回來,有事就說清楚,你一個人琢磨不如兩個人想,好歹彼此商量著辦。”

  巧慧站了會,走到門口掀起簾子看了一眼,回身緊挨著我坐下,低低道:“八福晉想見小姐一面。”

  只要身在紫禁城,就絕不會有清靜日子,我苦笑了下道:“姐姐的事情我們欠了她一個大人情。”

  巧慧道:“我也是這么想的,何況這么多年,她也是我半個主子,實在不好不替她傳話。”我道:“見一面就見一面吧!不過如果回頭讓皇上知道了,一切都是我自個的主意,是我自個要見八福晉的。”巧慧帶著幾絲恐懼,不安地點點頭。

  我輕握了下巧慧的手以示安慰,想到玉檀,心隱隱絞痛,暗下決心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再讓你傷害巧慧。

  巧慧扶著我在御花園內漫步,我笑說:“這才幾個月大,肚子都一點還看不出來,我自個走得了。”巧慧道:“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我扶著穩妥些。”我拿她無可奈何,只能由她去。

  八福晉迎面而來,巧慧忙向她請安,我欲向她行禮,她側身避開淡淡道:“雖還沒過了明處,可畢竟是皇上的女人,受不起你的禮。”巧慧臉漲得通紅,急道:“皇上就要冊封小姐了。”我笑瞟了眼巧慧,我都沒有不好意思,她倒替我羞愧了。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去一旁守著。

  我笑看著八福晉問:“所為何事?”八福晉嘴角含著絲淡笑道:“前幾日皇上又降旨訓斥了爺,把十弟滯留張家口歸咎于爺的教唆。”我沉吟了會問:“難道不是嗎?”

  八福晉笑打量著我道:“此事的確不完全是十弟的意思,雖因許國桂那狗奴才故意尋釁,十弟是和他對上了,不過還不至于滯留這么久,但也不是爺的意思。爺如今對這些事情看得很淡,起起落落全不放在心上,說皇上命他做事他就做,要削爵幽禁也由他,甚至勸過九弟不要再和皇上對著干,事已至此,還有何好爭?可就這樣,皇上仍舊不肯放過爺。”我帶著幾絲怒氣問:“你為何要這么做?不知道這樣會激怒皇上嗎?”

  八福晉冷‘哼’了聲道:“皇上一步步試探我們,打壓我們,我們一再退讓他卻總是得寸進尺,與其這樣不如看看他究竟能有多狠。”

  我凝視著她,肅容道:“如果你指望看到一個為了史官評斷和后世評價而手軟的皇帝,就大錯特錯了。如果你如此做,只是為了讓他背上折磨兄弟的名聲,那代價未免太大。史書中的名聲固然重要,可怎么比得上自己生命呢?”

  八福晉半仰著頭,凝視著天空道:“皇上已經徹底毀了爺的一生,圣祖皇帝開了頭,他變本加厲。所有折子都經由他的手查閱銷毀,朝中眾臣揣摩著他的心意四處挑錯,動輒彈劾,有的不妨說大一些,沒有的也可以捕風捉影。總而言之,半生辛勞竟無一點是處,對大清居然從未做過一件實事。”

  八福晉搖頭笑了笑道:“你若以為我指望那些個史官為我們一言斷是非,那我從小到大的書都白讀了。春秋有董狐直書,司馬遷千古史筆千古文章,班固范曄雖稍遜也還是直道而為,陳壽有所私于魏,卻未曾昧心刪改。可自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后,歷史就成為天子的歷史,可以任意涂鴉篡改。遍涉玄武門之變的正史,僅有房玄齡等人刪略編撰的《國史》、《高祖實錄》和《太宗實錄》,以后的新舊《唐書》等正史均取材于這些。我當年仔細讀過這段歷史,甚至在稗史里也找不到任何不利于李世民的言語。不可不嘆服太宗與其史官的心思縝密。玄武門之變竟然被描述成是李世民一讓再讓,兄弟欲殺他,他無奈之下的應變舉措,為了抹黑對方,編造出如此荒唐的情節:李世民親赴鴻門宴,飲了兄弟的鴆酒卻未死,只是吐血數斗,可就是這個‘吐血數斗’的李世民,兩三天后又在玄武門前生龍活虎,力挽強弓射殺了長兄李建成。如果史實屬實,我只能感嘆李建成,李元吉居然放著宮內一滴足以至死的上好毒藥不用,如此重要的行動卻只用街頭私貨,或者李世民真是天龍化身稟賦異常,吐血數斗而不亡,還可以謀劃布局擊殺兄弟。”

  我聽得啞然無語,八福晉掩嘴輕笑道:“如果真有長生不老藥,我倒真想知道我們如今的這位雍正帝又會如何解釋他所做的一切。我們又會被說的是多么陰險歹毒,如何阻礙了他一心為天下之愿而不得不懲治我們。”

  半晌后,我緩緩道:“瑕不掩瑜,太宗雖在此事上有失卻仍然開創了貞觀盛世,將來皇上也是如此。不過你心中既然不是為此,為什么還要讓十爺滯留不歸?”

  八福晉斂了笑意道:“只許他試探我們的底線,我們就不可以試探一下他究竟打算如何處置我們嗎?如果真打算將我們幽禁至死,那不妨早早宣旨,給個痛快,何苦玩貓捉鼠的游戲?如果沒有爺的淡然超脫,我早就被逼瘋了。你根本不知道日日活在刀尖下的痛苦,明白那刀遲早會落下,日日都在想究竟何時會落下。以前還有恐懼,現在我竟然覺得早落下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貓捉老鼠?刀尖下的生活?我腦中一片混亂,默了會問:“你既然不是讓我為十爺求情,那究竟想說什么?”八福晉笑吟吟地看著我道:“我從九弟那知道了件稀奇事。”我心內一痛,不知九爺聽聞玉檀之事是何種感受,可有一絲半毫的憐惜?

  八福晉道:“皇上如今如此恨我們,除了多年為皇位相爭的敵意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大概就是因為當年爺設計他不成,卻讓十三弟被圈禁,讓他隨后多年小心翼翼,不過你這么冰雪聰明,有沒有想過為什么爺要對當年本還相處友善的他突然發難呢?要說只為皇位,爺怎么沒有針對行事同樣低調的三哥呢?”

  我心中一緊,她認為八爺是為了男女之情對付四爺的?可細看她臉色卻不象,再說當年的那個局沒有兩三年根本布不成,當時我還未和四爺在一起。我淡淡問:“為什么?”她笑說:“這件事情可笑就可笑在這里,聽九弟說,當年有人不止一次地特意提醒爺留心四王爺的,還說了一長串人名,爺雖將信將疑可為了萬無一失就選擇了布局對付。如此說來皇上好似恨錯了人,十三弟吃了十年的苦也不能全怪到爺身上,始作蛹者竟另有他人。”

  我心急遽下墜,彷若平地一個踏空,落下的竟是萬丈懸崖,深黑不見底,身子顫抖,晃悠欲倒,八福晉扶著我,笑道:“你猜皇上知道這件事情后,究竟是傷心多,還是憤怒多?”我推開她,抱扶住身側的樹干,八福晉立在我身側道:“你是從貝勒府入的宮,又受了爺那么多年的恩惠,他想讓你和我們撇清關系,哪有那么容易?對了!九弟要我轉告你句話,‘我們若有十分傷痛,也必定要你們承受五分。’”說完不再理我,揚長而去。

  巧慧半摟半攙著我,帶著哭音驚問:“小姐,怎么臉色這么白,你哪里不舒服?我們這就去請太醫。”我搖搖頭,示意她先回去。

  進屋時,看著不高的門檻,我卻連邁過它的力氣也無,一個磕絆,險些摔倒。巧慧緊緊抱著我,臉色煞白。巧慧把我在榻上安置好,扶著我喝了幾口熱茶后問:“小姐,我命人去請太醫可好?”我閉目搖搖頭,五臟如焚,絕望和愧疚充滿全身,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總是擔心著八爺的結局,可沒有料到這個結局竟然會是自己一手促成,如果沒有我,也許他不會設計對付四爺,也許一切會不同。十三多年身受之苦,居然是我一手造成的,還有綠蕪,如果不是我,十三不會被圈禁,那么綠蕪就不會和十三在一起,她會永遠在遠處默默看著十三,最后也不必因左右為難而投河自盡。我這么多年,究竟在做什么?

  巧慧哭道:“福晉究竟說了什么?小姐,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吧!你不要嚇巧慧。我還是去請太醫。”我道:“巧慧,求你讓我靜一靜。我的病太醫看不了的。”巧慧強壓下哭聲,坐在榻上相陪。

  屋中光線漸暗,梅香進來問晚膳吃什么,巧慧點了燈,求道:“小姐,先用膳吧!”巧慧求了幾次,見我不言不動,猛地跪在榻旁拼命磕頭,哭求道:“小姐,求你了。當年主子也是這樣不說話不動不吃東西,小姐,天大的事情沒有孩子大,巧慧求你了!”

  梅香看情形不對,早退了出去。我用力支起身子道:“巧慧,不是我不想吃,而是實在吃不下。這樣吧,先傳膳,我盡量吃。”話剛說完,人就無力地軟倒在榻上。巧慧滿臉淚,臉頰通紅,急急跑到簾外叫人吩咐。

  晚膳未到,十三卻來。梅香進來回道:“十三爺來看姑姑。”我身子猛地一抽,往榻里縮了縮,低低說:“就說我睡下了。”梅香低頭默默退出。

  十三掀簾而入,笑說:“我竟然也有吃你閉門羹的一天。這下皇兄該不會覺得只有自己沒面子了。”我翻了身,面朝墻而睡。

  十三靜立了會問巧慧:“怎么回事?”巧慧還未答話,淚就先下,哭了半晌卻無一字。十三道:“若曦,我若有做錯的地方,你直說。我們之間還有什么話不能說呢?”

  我全身哆嗦,心如刀鉸,轉身撐起身子,巧慧忙拿了枕頭讓我靠好。我向巧慧揮了揮手,她向十三行禮后退出。

  “不是你有做錯的地方,而是我,是我!”十三微微一愣,拖了凳子坐在榻旁問:“此話怎講?”我一點點仔細打量著十三,削瘦的身子,點點斑白的頭發,眉梢眼角的滄桑,眼底深處的傷痛,眼淚汩汩而落,十三道:“若曦,究竟怎么了?你這個樣子可是同時在折磨三個人,一個是深愛你的人,一個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呢?”

  我道:“今日我見了八福晉。”十三臉色一緊問:“她說什么了?”我抹了抹眼淚道:“她轉告了九爺的一句話‘我們若有十分傷痛,也必定要你們承受五分。’。”十三靜默了會問:“你和八哥的事情,九哥知道嗎?”我點點頭,“最清楚的是十四爺,可估計八爺也沒有刻意瞞九爺。只有心思較淺的十爺不是很清楚此事,不過心里也應該有數。”

  十三猶豫了半晌,低垂著頭問:“你和八哥究竟當年到了什么地步?可有……可有肌膚之親?”我微呆了下,草原上的攜手共游、擁抱、親吻從腦中滑過,心下更是冰涼,嘴里卻不甘心地說:“這很重要嗎?”

  十三臉微白,抬頭道:“這事他們不敢胡來,激怒了皇兄,首先倒霉的是八哥,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用此事來傷害皇兄。何況就我揣度,這肯定只是九哥自個的意思,以八哥的性格,絕不會答應他這么做。我可以先找八哥談一下。如果只是為此事,你放寬心,交給我來處理。”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我頭伏在枕上眼淚直落,十三,我不配你如此待我!忽覺得下腹酸痛,眼前發黑,人癱軟在榻上,十三大驚,急急攬起我叫:“若曦!若曦!”一面對外大吼道:“快傳太醫!”

  巧慧沖進來,撲到床邊,臉色煞白,一聲慘叫,“不!”立即跪倒,拼命磕頭哭求道:“菩薩,求求你!你已經拿走了主子的孩子,就放過小姐吧!巧慧愿意承受任何苦難,以后日日常齋、天天燒香。”十三臉色青白,一疊聲地催人叫太醫。

  我大張著嘴,只是喘氣,半晌后哭道:“孩子保不住了!”十三猛地一掀薄毯,我的裙子已經全紅,他雙手發抖,吼問:“太醫呢?”

  話未落,禛和太醫先后沖了進來,十三忙起身讓開,禛抱著我怒問十三:“怎么回事?命你來勸人,你就這么勸的嗎?”未等十三回答,就趕著吩咐何太醫:“不管你做什么,要什么,一定不能有事。”太醫把完脈后,臉色青白,手微抖,禛一字一頓地道:“大人孩子都不許有事,否則讓你們都殉葬!”又對十三道:“朕一時情急,對……”十三忙道:“我明白。”十三刻意用了‘我’,而未用‘臣弟’。禛微一頷首再未多說,兩人都是盯著太醫。

  何太醫顫著聲音吩咐人去配藥,說完立即向禛重重磕頭道:“臣只能盡力留住大人。”我強撐著的一口氣盡泄,立即昏厥過去。

  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地,瓦藍的天空下,不知從何處飄來許多美麗氣泡,因為有陽光的眷念,變得五彩斑斕,絢麗耀眼,每一個里面都住著一道彩虹。天上,地下,飄飄蕩蕩,如夢如幻,我輕笑著追逐著美麗的氣泡,一個跳躍,竟然飛了起來,身子如這些美麗的泡泡一般輕盈,我大笑著與周圍的氣泡嬉戲,它們好似精靈,我追它們跑,我停它們又來逗。笑聲充盈在天地間。

  時間似乎永遠停留在這一刻,無始無終,玩倦時倚著氣泡而睡,睡醒時,在氣泡彩虹間飛來飛去,跳上跳下,我的生命似乎就是這么開始,也會這么結束。

  笑聲忽然卡在喉嚨里,正在陪我嬉戲的氣泡在陽光下一個個破裂,我驚惶恐懼地目睹著從我出生在這里就一直陪伴著我的氣泡紛紛毀滅,一道道絢爛的彩虹瞬間離我而去,我大叫著去攔它們,可它們卻在我手中碎裂,只余手上濕膩膩的殘骸,雙手簌簌直抖,原本溫暖和潤的陽光變得冰冷無情,我身子劇痛,無形中有好幾只大手把我向不同方向拉扯,我好似立即就會如氣泡一樣四分五裂。當最后一個氣泡毀滅在我手上時,我慘叫一聲,身子從半空摔下……

  “醒了!醒了!”感覺一個人撲到床前,剛欲碰我,正在我身上扎針的人阻止道:“皇上,不可觸碰!”身上的痛楚越來越大,眼前的人影也越來越分明。我凝視著禛,南柯一夢,再相見時,你竟然塵滿面,鬢如霜。兩人柔柔目視著對方,彼此眼中都是無限憐惜哀憫。

  何太醫放了熏香在我枕畔,禛剛欲開口,何太醫道:“皇上!”禛忙閉嘴,我凝視了他一會,疲極倦極,雙眼漸漸合上,在安息香的溫和氣息中,再度沉沉睡去。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一切影象都好似是夢。待心中漸漸清醒明白,恐懼霎時又起,猛然睜開眼睛叫道:“巧慧!”身旁立即有人答道:“奴婢在!”我心中松了口氣。

  巧慧喜道:“小姐真醒了。”我看著巧慧憔悴不堪的面容道:“苦了你了。”巧慧話未出,淚先掉,急急擦去眼淚道:“巧慧鑄成大錯,萬死都不足抵償。只不過放心不下小姐,不然早就該去和夫人、主子請罪了。”

  我忙示意她禁聲,巧慧低聲說:“梅香和菊韻煎藥呢!皇上早朝去了。皇上這段時間除了早朝外,都一直守在這里,晚間也就歇在這邊。”我出了會子神問:“那我晚上迷迷糊糊要水喝,是誰服侍的?”巧慧道:“我們都在外間守著,里面只有皇上。”

  我問:“皇上可追究此事了?”巧慧臉瞬時又是恨又是怕,低頭道:“不知道。”我道:“我身邊就你一個貼心的人,難道你從此后也要拿假話蒙我?那我留你在身邊還有什么意思?”

  巧慧哭道:“我幫福晉傳話,已經害死了小格格,我……”我強抑住悲痛,伸手捂著她嘴道:“不關你事,很多事情終歸是躲不掉的,無因哪來果?你不明白其中曲折,所以一味責怪自己,其實不關你任何事情。”巧慧抹了抹眼淚道:“小姐病情一直不穩,皇上全副心思都撲在小姐病上。我看不出皇上的心思,皇上自己從不提孩子的事情,周圍也沒人敢說。我曾聽十三爺勸皇上,如果心里難受就發泄出來,皇上卻說自己很好。十三爺倒是私下里問過我話,我說我也不知道當日福晉和小姐所談內容,十三爺只是囑咐我以后不可再與八福晉有任何聯系,別的未多說。”

  “皇上知道我見過八福晉嗎?”巧慧還未回答,就聽見腳步聲,忙低低道:“我不知道。”話音剛落,梅香和菊韻一人托著個木盤進來,見我醒了,都是滿臉喜色,一面請安一面道:“何太醫說姑姑今日就會醒來,讓我們備好飲食,真是神醫。”

  菊韻半跪在床邊服侍我用膳食,一個個做的維妙維肖的嫩綠蓮蓬漂浮在湯上,聞著清香無比,吃著軟糯甘甜,禁不住多吃了幾口,床邊圍著的三人都喜笑顏開。

  用完膳吃完藥,讓巧慧梅香幫我擦洗了一下,收拾停當,覺得身子輕松不少。兩人正在收拾,禛大步而進,巧慧梅香忙請安,禛未曾理會,只是盯著我看,兩人彼此對視一眼,低頭靜靜退出。

  我向他微微一笑,他緊走了幾步坐在床邊一下抱住我,“不過十幾日,竟象幾生未曾見過。”兩人相擁半晌,我道:“對不住!我知道你很盼望這個孩子。”他臉上閃過一絲傷痛,再看時卻只剩下微笑,“沒事的,你身子最重要。”

  我凝視著他,那孩子,長大的話,是會像他多一些,還是像我?女孩子的話,像他會是什么樣子呢?可終究是見不到了……心里悲傷彌漫。“孩子都是折墮凡塵的仙子,上天不肯讓我們的孩子來世俗經歷種種磨難,才又把她帶回去了。她如今在一個彩云飛渡、仙禽盤旋、百花吐艷的地方,會很快樂的。”禛的身子僵了一僵,語氣卻依然輕柔,“是!他會很快樂!”

  “不要怨任何人好嗎?這件事情如果有錯,也是我的錯。”禛扶起我,把我鬢邊的碎發攏了攏“你如今最緊要的事情就是養好身子。如果你再為那些不相干的人或事操心,我可就真要生氣了!”他語氣溫和,但在眼瞳深處,卻是夾雜著絲絲怒氣和徹骨冰冷。我心里一哆嗦,腦里迅速掠過‘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已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只知道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等人的大概結局,可他們福晉各自的結局我卻一點印象也無,畢竟女人在古代不過是某某人的一個符號,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在族譜中留下,只是某氏就一筆帶過。以八福晉對八阿哥之情深,她怎么面對最終的結局?心頭忽掠過‘同死而已’。

  禛笑說:“今日太陽很好,我帶你到外面走走。”我點頭道:“我也很想去外面呆會,憋在屋子里,沒病也憋出病了。只是我走不大動。你命人搬兩個藤椅放在外面,我們就到外面坐坐吧!”禛叫道:“高無庸!”

  高無庸應聲推著個檀香木雕花的輪椅進來,上鋪著軟墊,把手處也特意用繡花軟布裹好。我贊道:“好精致的東西!”禛一面抱起我將我安置到輪椅上,一面道:“好用才是正經。是否舒服?不妥之處再改。”

  禛一路推著我隨意而行,丁香花開得正好,香氣遠遠地已經聞到,我笑說:“今年我又要錯過花季了,去年這個時候……正忙著采花呢!”剛說到一半,就想起玉檀伴我一起摘花曬花,強抑住聲音方才語氣未變的把話說完。

  禛推我到丁香樹下,笑說:“花謝了還會再開,明年再采吧!”我從椅上站起,走了幾步,撿了串紫色丁香掐下,拿在鼻端嗅了會,又側身放在禛鼻下,他笑說:“很香!”說著從我手里拿過花枝,在我發髻上穿繞了幾下,插綁好,“這樣我只需一低頭就可以聞到了。”

  我舉袖聞了下笑說:“身上的藥味把花香都蓋住了。”禛俯頭貼著我肩膀道:“我只聞到藥香和花香相得益彰。”我欲推他,未推起,反倒被他摟著緊貼在一起,他沿著脖子一面親吻著一面道:“還是你最香!”

  禛往日也喜逗我,但從未在外面如此忘形過,我一急推又推不開,只得伸手到他腋下呵癢,一面道:“還不放開?要被人看到了!”禛大笑著,反手來癢癢我,“最怕癢的人也敢使這招,也不怕引火燒身?”

  未幾下,我已經笑軟在他懷里,只知道一面喘氣,一面求道:“你可是皇上,如今這樣可不象話。”禛看我有些氣短,不敢再逗我,半摟半攙住我道:“皇帝就不許和妃子取樂了?再說,高無庸他們在四周隨著,誰敢來偷看?”

  他后面說什么我都未聽清,只第一句話在腦里不斷盤旋。禛看我突然不笑了,淡淡道:“我已經命人準備冊封禮,等你身體再好利落些,就形禮冊封。”我強笑道:“你以前不是不愿意讓我受封的嗎?后來是因為孩子,可孩子……,現在沒必要的。”

  禛凝視了會我道:“我以前沒有現在的害怕。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這次都不許你再拖延。”

  “小姐,想什么呢?半日都一動未動?”我向巧慧搖搖頭。如今我對禛的心思半絲把握也無,難辨喜怒。本覺得為了孩子之事,他定要大發雷霆,我心下甚至做好為了保住巧慧不惜一切的準備,他卻無一絲動靜。知道此事的人本就不多,現在更是無一人敢提,就連承歡也應該被特意叮囑過,再未問起任何關于‘弟弟’的話題。彷若孩子的來去只是一場夢,夢醒了無痕。

  “巧慧,我們出去走一下。”我不想再琢磨,急欲把心思從雜亂紛紜中抽出。巧慧笑說:“過會子就該用晚膳了,不如等用完膳后,我再陪小姐去散步。”我一面從榻上下來,一面道:“過會再說過會的話。”巧慧忙服侍我穿鞋,又隨手拿了件月白披風,上以水墨筆法印染一株紅梅。

  巧慧攙著我慢走了一會,本以為借著四月傍晚的微風可以讓自己心神舒展,但卻心中越發不安、似乎習習晚風中吹來的全是恐懼。猛一扭身向養心殿行去,巧慧道:“不如休息會再回走。”

  我道:“我不累。”巧慧未在多言,隨我快步而行。守在東暖閣外的高無庸見我忙行禮請安,里面隱隱傳來說話聲,我低聲問:“誰在里面?”高無庸回道:“十三爺。要奴才稟報嗎?”我正欲點頭,里面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禛道:“老八還未遵旨而行嗎?”十三道:“還未!皇兄,八福晉雖確有罪過,可畢竟是皇阿瑪當年冊封,而且和八哥相守多年又有了弘旺,可否換種方式懲戒。”禛道:“朕意已決。你再去看看老八是否遵旨。”十三叫了聲:“皇兄!”禛卻不肯再多說。聲音又漸漸低了下去。

  我向高無庸搖了搖頭道:“皇上和十三爺既正在議事,我就不進去打擾了。”說完轉身就走。待行遠了,手才簌簌而抖。巧慧急道:“小姐,我們回去休息吧!”我摁住她手,示意她別再說話。

  兩人靜靜站在暗處,天色黑沉下來,十三低著頭,拖著步子一步步向外行去。因為他全身有風濕,時常骨節酸痛,禛特許他轎子隨意進宮。我低聲對巧慧吩咐:“你自個先回去,我有話和十三爺單獨說。”巧慧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十三爺!”十三正欲上轎,回頭見是我,忙回走幾步道:“怎么不好生休息,立在這里吹風呢?”我問:“皇上下旨做什么?”十三沉默了會道:“命八哥休妻。”我掩嘴驚叫道:“不!”緊抓住十三胳膊問:“八爺可休了?”十三道:“昨日下的旨意,今日我進宮時八哥還未尊旨。現在不清楚。”

  我立即轉身向養心殿行去,緊走了幾步,又迅速回身向十三行去,“不能讓八爺休福晉,會鬧出人命的。你去阻止八爺,我去求皇上。”說完轉身而行,走了幾步,又返回道:“不行。若八爺心思已定,他絕不會理你的,反倒只怕認為你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帶我一起出宮。”

  十三看得眼花繚亂,“你怎么能出宮?”我未等他答話,已經進了轎子,“一,轎子夠大,坐兩人無問題。二,若真被人查問,我身上有皇上玉牌,以前也出過宮,再加上皇上最寵愛的弟弟十三爺在旁,蒙混一下那些侍衛絕無問題。”

  十三立在轎外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挑眉道:“十三爺是決定轟我下轎嗎?當年一匹馬都相擁騎過,如今這么大個轎子倒不敢坐了?”十三忽地搖頭笑起來,“就陪你再瘋一次!大不了被皇兄責罰一頓。”說著進了轎子。

  我對十三道:“你催催他們,走快點。”十三忙吩咐他們急行,又安慰我道:“出了宮,我們就換馬車,來得及的。”我道:“我今天一直心神不寧,這會子越發害怕。”十三默了會道:“沒事的。連太子廢了都可以復立,即使真休了,也還有挽回的機會。”我搖頭道:“你不知道八福晉對八爺的感情,況且她性子剛烈,凡事易走極端。”說著掩嘴不語。

  轎子順利出宮,馬車一路急奔到廉親王府,十三扶我下車,一旁早有小廝上前敲門道:“我家王爺求見。”守門的侍衛向十三磕頭行禮,臉帶悲憤地回道:“今日王爺早有吩咐,誰都不見。王爺請回吧!”

  我未等十三回答,越過侍衛就往里走,侍衛欲攔,十三相隨而進,一面呵斥道:“混帳東西!我們是你能攔的嗎?”侍衛礙于十三威嚴,不好硬阻,幾人齊刷刷跪下擋住我們道:“主子有吩咐,奴才們不得不遵,若王爺硬要進,小的們不敢擋王爺金玉之軀,但又未能盡職,也只能先行自盡。”我和十三相視一眼,愣在門口。

  早有人趕著通報了主事之人,李福大步跑著而來,看到我猛地一驚,向我和十三行禮請安,對十三淡淡道:“爺身子不舒服,真不見客。”我道:“領我們去,爺若怪罪,我自會交待。”李福沉吟了會,僵著臉頷了下首,領先而行。

  我緊著聲音問:“八爺可尊旨了?”李福身子一哆嗦,半晌后聲音才微帶著顫道:“爺已經依旨而行。”

  我‘啊’的一聲驚叫,提步就跑,李福看我樣子,神色也變得驚惶,大步領著快跑起來。我膝蓋一抽一抽地痛,腳步踉蹌,一旁十三忙伸手扶住。他雖比我好一些,可也是腳步不穩,我和他對視一眼,兩人都苦笑起來。

  李福在門口恭聲叫道:“王爺,十三爺和若曦姑娘求見。”屋內黑漆漆,半晌未一點動靜。李福又重復了一遍,里面才傳來一個口吃不清的聲音冷冷道:“誰都不見,讓他們走!”

  李福為難地看向我。我一把推開他,推門就進,熏人的酒氣直沖鼻端。坐在椅上端然不動的允禩喝道:“滾出去!”

  月光隨著大開的大門,傾斜在他身上,桌上橫七豎八的酒瓶泛著冷光,卻都比不上他此時冷厲的臉色。一向溫潤如暖玉的他,今夜在月色下卻如萬載寒玉,冷意瀲滟。

  他喝了口酒道:“你們究竟還想怎么樣?是打算今夜取了我性命方才安心嗎?只要皇上準許,我求之不得!”十三低頭靜默無語。我忽覺得身上寒意侵骨,緊裹了裹披風,“你不能休福晉。”

  允禩從桌上扔了一個卷軸在我腳下,我撿起,就著月光凝目看去。

  “廉親王允禩實系大罪之人,朕繼位以來于允禩無見不施,無事不教,唆使敦郡王允礻我滯留張家口,去歲至今依舊不歸。兵部參奏允礻我,奉派往蒙古,其不肯前往,竟在張家口居住。朕將允禩晉封為親王,伊妻外家向伊稱賀,伊云:“何喜之有,不知頭落何日”等語。是誠何語,是誠何心?允禩之行看來皆伊妻唆使所致。朕屢降嚴旨與允禩之妻又令皇后面加開導伊,勸諫其夫感激朕恩,實心效力。屢次訓教允禩夫妻毫無感激之意。

  伊等惡跡昭著,允禩之妻亦不可留于允禩之家。我朝先世行有舊例,信郡王傲札之妻因欺侮其王,圣祖皇帝曾令休回外家,禮王福晉殘刻,太祖高皇帝特遣王等將伊處死。

  特降諭旨與允禩,命休妻,逐回外家。亦降旨于外家人等,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有互相傳信之事,必將通信之人正法,其外家亦一人不赦。嗣后,允禩若痛改其惡,實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處。若因逐回伊妻,懷怨于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

  我手不停顫抖,走到他身前問:“福晉已經離開了嗎?”允禩目視著我問:“你究竟想做什么?老十三來尋我,我已經說過,絕不會讓九弟和明慧任意妄為。為什么還是如此下場?”

  我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要趕快去找福晉,否則會出事的。”他冷笑道:“出事?你沒有看到上面寫著‘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再加一個抗旨的罪名,明慧、弘旺會怎么樣?我不想見你們,不要讓我轟你們出去。”

  我還未張口,他已經叫人進來趕我們走,十三忙護在我身前,我一怒之下拿起桌上酒瓶盡數將酒潑到允禩臉上,正在喧擾的聲音剎那寂靜,全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吼道:“你是傻子,還是呆子?福晉跟你多年夫妻,她對你的情意,你究竟心里明白幾分?”允禩一下站起,滿臉的酒珠在月色下泛著瑩光,他握拳雙手不停顫抖,慘笑道:“險死還生時,只有她晝夜守在榻旁,眾人皆棄時,只有她悉心寬慰,我爭時,她全力支持,我棄時,她也一意贊成。身邊已有明珠,卻還到處尋找。不錯!我是傻子!是呆子!人人都說十弟傻憨,可連他都早早就明白了的道理,我卻要到潦倒時才明白。天下有誰能比我更蠢呢?我當年費了心機得到她,可卻一直沒有真正珍惜過她。我只看到她外表的權謀算計,卻不懂她內里的千般柔情。”

  允禩閉眼長嘆了口氣,沉痛地道:“我想著我雖明白晚了,但終究不算太遲,我盡余生之力待她,可上天為何就那么殘忍?我一再退讓,可皇上卻一再逼迫,我以為謹小慎微也許可以換一方安生之地,可如今才明白,根本不可能!我的結局早已注定!”

  我哭道:“你既然明白,可怎么還不懂她的心呢?你以為讓她離開,是最好的安排,不愿意讓她跟著你遭受不堪的結局。可你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怕幽禁,不怕死亡,她什么都不怕,她只怕你會不要她!你于她而言就是一切,可你怎么能自己硬生生地奪走她的一切呢?”

  允禩臉色驟青,猛然踢翻幾案,推開我,向外狂沖出去。我和十三緊跟在他身后。他沖到門口,看到門口馬車,隨手從侍衛身上拔出佩刀斬斷韁繩,上馬疾馳而去。

  十三依樣畫葫蘆,也斬斷一匹馬的韁繩翻身上馬,又把我拽上馬,飛追在允禩身后。

  我靠在十三懷里眼淚紛紛而落。他以為這樣是為她好,讓她不跟著他受罪;她雖百般不愿,卻不能明說,因為那是讓他抗旨,她不愿意再讓他為自己承擔罪名。老天為何對他們如此殘忍?

  人還未奔到阿附府,就看著天邊隱隱透著異樣的紅,十三身子猛地一顫,我驚問道:“那是什么?”十三未答,只是匆匆勒住馬,抱我下馬。八阿哥早就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

  阿附府里亂成一團,人人趕著打水救火,沒有人理會我們。八阿哥早就不見身影,我心中寒意透骨,腿直打顫,十三扶著我,兩人向火光處奔去。

  “明……慧……!”如痛失愛侶的孤狼,蒼涼悲憤的喊聲,伴著熊熊大火,直上九霄,質問著天地不仁。

  允禩身子被三個人架住,仍舊掙扎不休,雙手絕望地伸向不遠處火光中單薄的身影。那個懸在半空的俏麗身影在火光吞吐中如烈焰鳳凰,炫目之極,刺得人眼疼痛。

  風聲呼嘯如裂帛,火焰夾帶著風聲歡騰跳躍,譏笑著世人癡嗔。那個身影越來越淡,逐漸溶入炎炎紅光中,眼前只剩下一汪熾熱的鮮血在舞動。允禩停止了掙扎,身子如冰柱,紋絲不動,火光映得他臉霎白中透著妖異的紅,黑漆漆的雙眸中也是一片血紅。只有獵獵隨風擺動著的袍子帶出一絲生氣。攔著他的三人都畏懼地退開幾步。

  淚珠順著他眼角滾落,火光映照下,顆顆泛著紅光,彷似心頭滴落的血珠。我驚駭地盯著允禩,他一步步向火焰走去,旁邊的人震懾于他的神色,無一人敢動。他離火焰越來越近,身上袍子被熱浪沖推,‘啪啪’作響。

  我猛然回過神來,幾步沖到他身前擋住他。霎時如跌入巖漿中,內里卻是冰透。允禩眼睛未動,直直盯著前方的火光,隨意地一把推開我,我踉蹌一下跌在恰好趕來的十三懷中。周圍的人迅速反應過來,驚叫著上前抱著允禩,把他向后拖去。

  允禩恨恨盯著我吼問:“她不過與你說了一次話,并沒有實際傷害到你,如今你可滿意了?”我身子直抖,十三擁著我對允禩吼道:“沒有傷害?你知不知道就因為福晉的一通話,若曦沒有了孩子。而且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她在夾縫中的痛苦,你們又體諒過嗎?”

  允禩仰天悲吼了一聲,大喝道:“放開我!”幾人正在掙扎,十三怒道:“放開他!讓他去,留下生死未卜的弘旺,看他如何向八嫂交待。”允禩身形頓住,癡癡看著大火,攔著他的人猶豫了下都退開幾步。

  火光漸小,允禩側身對明慧的哥哥吩咐道:“這里就拜托你了!”明慧哥哥用力點點頭。允禩轉身一步步蹣跚向外行去。

  我和十三剛出阿附府,高無庸已經領著人在外面候著。十三扶我上了馬車,我呆坐半晌問:“我究竟做了什么?”十三按著我肩膀道:“不關你的事。”我道:“我以后都不能有孩子了?”十三呆了一會,臉色哀痛,點點頭道:“皇兄怕你受不了,此事只有太醫和我們知道。”他還欲再安慰我,我淡淡道:“沒什么好難受的,我本來就不想再要孩子。讓她在這個紫禁城里受罪嗎?”

  宮門漸近,我道:“這次拖累你了!”十三神色怔愣,好一會方道:“我從未料到八哥和八嫂竟是這樣的。”我木然地說:“以前以為活著是艱難,求死總該容易,卻不料連死都那么艱難。同生不可求,共死亦無緣,福晉點燃羅帳,懸梁自盡的剎那究竟有多少恨怨?”

  十三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輕嘆口氣道:“若曦,你是個很古怪的人,別的女人若知道自己不能有孩子時,只怕深受刺激,可你卻無動于衷。但你不能因為自己無所謂,就忽視皇兄的心情。你當時昏迷著,未看到皇兄聽到太醫這句話時的神色。那是怎樣一種刻骨的傷心悲痛絕望。我雖然希望皇兄能放過八嫂,可我完全能理解他這樣做。皇兄和八哥、九哥、十哥之間的矛盾是朝堂上的矛盾,是男人之間的戰爭,皇兄盡力把你隔絕在這一切之外,可他們卻一再把你拖入,皇兄這次發怒也是情理之中。更何況皇兄只是命八哥休妻,皇兄也絕對未料到是這么一個結局。”

  呆呆的倚著車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漂過來,空空的,沒一絲生氣,“我們都沒錯,那究竟是誰錯了?”十三靜默很久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馬車緩緩停下,高無庸扶我下車。十三和我一前一后進了暖閣。禛正獨自用膳,旁邊伺候的太監看我們進來,都趕忙躬身悄悄退出。十三向禛請安,禛淡淡道:“你們東跑西顛地,只怕沒有時間用膳,一塊用一些吧!”十三輕應了聲“喳!”在下首坐好,看我依舊站立不動,皺眉緊盯了我一眼。

  我走到桌邊坐下,高無庸擺好碗筷,我拿起筷子看著滿桌飯菜卻一點胃口也無,猶疑了會,擱下筷子道:“我吃不下。”禛沒有理會我,只對十三道:“朕已派人傳旨:著革去敦郡王允礻我王爵,調回京師,永遠拘禁。”

  十三筷子一抖,目光看向我。我靜坐不動,腦子里紛紛亂亂,我的歷史知識錯了?還是歷史錯了?我一直以為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都是雍正四年落難,可現在不才是雍正二年嗎?亂哄哄中越發想不起任何關于十阿哥的事情,他的身影淡淡隱在八阿哥和十四阿哥身后。

  我低頭苦笑了會對高無庸吩咐道:“去拿一壺酒來。”高無庸瞟了眼禛,低頭快速退出。

  我笑斟了兩杯酒,對十三道:“不知道今后你是否愿意再和我飲酒,今日能陪我再飲一杯嗎?”十三目光驚詫,我把酒放在他面前道:“還記得第一次飲酒嗎?我們也算結緣于酒。”說完自己一干而盡。十三嘴角噙著絲笑點頭道:“記得!從未見過酒量這么好的女子,能把我喝得七分醉。”說完自己也喝盡了杯中酒,我道:“今日緣分似乎也要滅于酒。”

  說完不再理他,凝視著一直靜靜看著我們的禛,“你一直以為是八福晉害死了我們的孩子,其實不是的。是我自己。”我側頭笑想了會,搖頭道:“從何說起呢?這是多久遠的事情?康熙四十八年吧?有一天我和八貝勒爺,當年還是我姐夫,說了幾句話,告訴他務必要多多提防四王爺,還有隆科多、年庚堯等人。”

  十三臉色刷地一下煞白呵斥道:“若曦,求情是求情,不是自己兜攬事情。這樣于事無補。四十八年你怎么可能就知道這些?”我咬唇看著面無表情、靜坐不動的禛道:“這事是真的,九阿哥、十四阿哥都知道,派人一問便知。”

  我轉向十三道:“對不起!害你被囚禁十年的人,竟然是你坦誠以待的知己。若非我對八爺的提醒警告,八爺不會設計對付四爺,也就不會牽連到你了。”說著強忍的眼淚終究還是滾落,我側頭抹掉,低頭靜立了會,對禛道:“十三爺吃的苦受的罪是我一手造成,我自己的身體也是自己罪有應得,孩子也是我自己害沒了的。你這么多年根本就恨錯了人……”

  “閉嘴!”禛一聲怒喝,擱在桌上的拳頭青筋跳動,他死死盯著我道:“你出去!我不想再見你!”十三叫道:“皇兄!”禛猛地把面前的碗筷掃落在地,悶聲喝道:“滾出去!”

  我向他微一行禮,轉身快步而出。立在屋外,手扶胸口,心痛得難以成步,彷似一把尖刀貫穿胸口,攤手查視卻沒有血。我疑惑了會,嘿嘿一笑,原來心被掏走了,難怪覺得胸中被人拿走了一樣東西。

  黑沉沉夜色中,我茫然立著,我究竟該去哪里?我的家在哪?每個人都有家的,我的家呢?爸爸,媽媽,姐姐,姐姐!我嘴里一面喃喃叫著,一面恍恍蕩蕩地四處尋著。

  尋來尋去,卻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心下恐懼急躁,姐姐,你在哪里?“小姐!”巧慧撲上來,輕抱住我柔聲道:“我們回去。”我看了她半天,忽道:“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樣了?姐姐呢?我要去尋她。”巧慧道:“主子在屋子里等你呢!乖乖和我回去,就能見著。”說著攙扶著我往回行去。我心中大喜,彷似在漆黑深夜中忽然見到了一點燈光。

  我看著前面打燈籠的梅香道:“冬云呢?怎么換丫頭了?”巧慧說:“冬云嫁人了,這是新來的。”我剛隨巧慧踏進門口,明亮的燭光一照,仿若閃電劃過,心頭忽似明白過來,原來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沒有姐姐,沒有玉檀,沒有孩子,沒有朋友,沒有禛,我已一無所有!心頭的那點火剎那熄滅,全身力氣也隨之盡去,身子一軟,暈倒在巧慧懷中。

  身子輕若羽毛,在一條黑暗的河流中漂浮,無痛無喜無悲。就要隨波遠去,可總有個聲音固執地叫我,一遍遍地喊‘若曦’,一遍遍地說‘我們還是朋友’。朦朧中覺得我不能就這樣走,我要確認一下。

  “若曦!”我無力地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聲。十三緊握著我手道:“你怎么這么傻呢?一朝相知,終身知己!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我對你沒有半絲怨怪,若真有恨,也只恨造化弄人!”

  我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十三拿絹子不停地替我擦淚,“答應我,你不會放棄,不會放棄!若曦!我也承受不起太多失去。”我嘴唇翕合,一絲聲音未發出,已是一頭冷汗。十三忙道:“別急,有什么話回頭再說。你燒了好幾天,嗓子只怕要緩幾日。”

  我伸手顫顫巍巍地比劃了兩下,十三忙伸過手掌,輕扶著我的手,我食指在他掌心寫道:“好開心!”十三點頭道:“我也一直很開心能與相知相交。”我扯了扯嘴角,卻實在笑不動,繼續寫道:“十四,愿意。”幾個字,力氣已用盡。

  十三愣了一下,湊在耳邊低聲問:“轉告十四弟,你愿意?”我微點了下頭。十三靜靜瞅了我好久,忽然好似下定決心,低聲問:“如果我照辦,你就答應我絕不會放棄自己?”我又點了下頭,手做了個鳥兒飛翔的動作。

  十三眼中含淚點點頭,“我會盡快告訴十四弟的。”我用眼表示謝意,他道:“你休息吧!”我眼睛在室內掃了一圈,只有靜立在簾子旁的巧慧。我緩緩閉上眼睛,陷入半睡半醒間。

  暈沉沉不分日夜,有時醒來屋內通亮,有時醒來一片漆黑。總是強撐著,努力看清楚身邊的人,有時巧慧、有時梅香、有時菊韻,從無他。一瞬間的清明后,又再度睡去,再醒時依舊。

  不知道過了幾多個日日夜夜,終于能說話了,第一句話就是吩咐菊韻打開窗戶,菊韻勸道:“姑姑身子不好,只怕禁不住風吹。”我定定盯著窗戶,巧慧忙去打開,看著窗外一方碧藍天空和悠悠白云,那才是我的歸處,再無一人的紫禁城不是我的家。

  巧慧、菊韻躬身請安道:“十三爺吉祥!”十三從珠簾外沖進來,邊揮手讓巧慧和菊韻退下,邊急道:“十四弟手中居然有皇阿瑪的圣旨!現在滿朝文武都已經知道皇阿瑪當年已經留旨賜婚十四弟和你。只要十四弟愿意,可以隨時公布圣旨娶你。皇兄只怕馬上就來,你趕緊想想如何應對。”

  難怪十四敢說能帶我出宮的話,我呆了一下問:“圣祖皇帝什么時候給十四爺的旨意?”十三道:“康熙六十年十一月。”我猛然想著十四當年在浣衣局所說的話‘皇阿瑪說我立下大功,問我要什么賞賜,我就又向皇阿瑪求婚,求他賜婚就是給我的賞賜,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諒你,即使有錯,這么多年吃的苦也足夠。’,微微笑了下道:“這是圣祖皇帝給十四爺西北戰功的一件賞賜。”

  十三急道:“你怎么一點不怕呢?你知道不知道皇兄在朝堂上接到圣旨時,臉色瞬間一絲血色也無,可嘴角還要帶著絲笑聽底下百官評議此事。”

  他話音未落,我向他指了下外面,十三忙回頭請安。珠簾外的禛靜立不動,隔著一顆顆翠綠的琉璃珠,他的臉模糊不清,只有冰冷的視線鎖定著我。半晌后他緩緩伸手撥開珠簾,眼中掠過恨,怨,不敢相信,我心中劇痛,不敢再看他,看向窗外,心中一遍遍默念著‘相愛容易,相守難,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只聽幾聲‘喀嚓’聲后,清脆悅耳地珠子砸地聲音,輕重不一,嘈嘈急雨,切切私語。嘈嘈切切錯雜,一粒粒,一串串紛紛而落。半晌后方寂靜無聲,只余一地翠珠。

  禛站在殘破的珠簾旁,手中仍握著幾截珠簾。剛才的歡快響聲越發襯得此時死一般的壓抑。禛把手中的珠簾隨手扔到地上,又是幾聲清越的聲音,伴隨著滿地溜溜滾著的珠子。

  他忽地大笑起來,扶著門框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后方止住,依舊帶著笑問:“你這么多年究竟做得是什么功夫?既然要嫁老十四,當年又何必抗旨?既省了我的心,自個也不必遭那么多罪。”

  低頭靜立一旁的十三低聲驚呼道:“抗旨?”禛笑指著我,對十三道:“我一直未對你說,她被皇阿瑪罰到浣衣局就是因為不肯嫁給老十四。”十三凝視著我,眼中敬佩哀憫錯雜重疊。

  我垂目靠在榻上一動不動,禛緊走了幾步,坐在我身旁托起我的臉道:“朕既能命老八休了福晉,也就能讓老十四娶不到你。”我淡笑了下道:“不遵遺詔的罪名可非同一般,落在他人眼里立即增了口實,你既能不把這道遺詔放在眼里,那其它遺詔也可以……”十三阻止道:“若曦!”我在舌尖的話忙吞了下去,可禛唇邊的那絲笑已經消失。

  我輕嘆口氣道:“自古皇帝最怕自己旨意得不到尊重,如果你如今公然不遵照圣祖皇帝的詔書,那將來子孫就有例可循,置祖宗家法于何地?就是眼前還有滿朝文武悠悠眾口。”

  禛盯著我笑嘆道:“你的聰明和辯才都是拿來傷我的嗎?”兩道目光宛若利劍,刺在心上,疼痛難忍,我彎著身子道:“我們如今一直在彼此傷害。當年在浣衣局時,雖隔著重重宮墻,我心里卻滿是對你的戀慕心疼思念,如今雖日日相對,我卻漸漸在怕你,甚至當我想起……想起……我會恨你。你如今對我也是恨意重重。我不想有一天最后只余彼此憎恨厭惡,我不能想象那天來時我該如何面對,所以才想離開。禛,放我出宮吧!”

  禛默了半晌道:“如果你愿意,我們還是可以回到以前。”我搖頭道:“沒有人能回到以前。玉檀死了,孩子沒了,十三爺囚禁十年,你從五十一年后過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日子,這些都橫在我們之間,我們不可能當什么也沒有發生過,而且我永遠不可能做到對八爺他們不聞不問的,我擱不下!”

  禛靜坐了會起身向外行去,他身子直挺挺地從殘破的珠簾中穿過,又是一陣‘叮咚’之聲,聲未絕,人已消失在簾外。

  十三和我對視半晌,我道:“你去陪陪他吧!”十三輕嘆口氣,癱坐在椅上道:“皇兄現在肯定不愿意見我。這次能替你和十四弟通傳消息的人除了我再無可能有別人。皇兄雖未追究,可心里肯定對我有氣。”

  我道:“對不起!”十三苦笑了下道:“我若知道十四弟手中是一道賜婚圣旨,只怕不會那么爽快地答應你的。”我道:“我自個也未料到,我以為他有可能有準我出宮的旨意,現在想來是我一廂情愿了。”

  十三猛地坐直身子,喜道:“你不愿意嫁十四弟?只要你不愿意,此事還有轉圜余地。”我默了一瞬道:“我是不愿意嫁他,可如果這樣能讓我出宮,我愿意選擇這個法子。何況,這只是個名義上的事情而已。”十三嘆口氣,跌回椅中,喃喃自語道:“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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