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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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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入您的搜索字詞提交搜索表單搜索網絡搜索拙風主頁搜索拙風論壇文學小說正文  步步驚心(十五)

桐華來源:拙風文化網  十二月十七日,在康熙駕崩后一個月零四天,十四奉詔從西北趕回奔喪抵京。人未到,先上奏折問:“謁梓宮、賀登極孰先?”禛當時面色如常,淡淡下旨道:“先謁梓宮!”。

  十四去壽皇殿拜謁康熙靈柩時,禛隨后而到。一眾大臣早已呼拉拉跪了一地,十四卻站立不跪。兩兄弟遙遙站立目視對方,身旁大臣都驚惶不已,個個頭貼著地面不敢多言。血一般的夕陽下,兩個直挺挺立著的兄弟身影被拖的無限長。

  十四最后也未給禛行君臣之禮,對著康熙靈柩連磕了九個響頭后,長歌當哭,悲笑而走。一旁侍衛上前阻擋,十四踹開侍衛,大步離去,留給眾人一個凄傷的背影,慢慢沒入夕陽。眾人俯貼在地上,一動不動,禛靜立在血色余輝中,在壽皇殿的臺階上投下一道曲曲折折墨沉沉的影子,直沒入廊柱的黑暗中。

  禛臉色清冷,目注十四離去后,自己也向康熙靈柩磕了九個響頭,淡淡下令革去十四的王爵,降為固山貝子,擺架回了養心殿。回養心殿后摒退眾人,獨自靜坐。不言不動,一坐就是一下午。

  高無庸立在我身邊細細告訴我始末,愁問如何是好。我撐頭想了會道:“皇上只想獨自一人靜靜,沒什么事情。”

  過了晚膳時間很久,我問玉檀:“皇上傳膳了嗎?”玉檀回道:“已經傳了,皇上心情甚好,點了不少菜。”

  禛摒退眾人后,端碗吃飯,一面笑給我夾菜。我嘆道:“心里氣悶,何必還要強做這個樣子?更是心苦!”他擱下碗筷,默看著我。半晌后,冷聲道:“朕總不能如了他們的意!老九他們等著看朕笑話,朕還偏不生氣。”

  我走到他身旁,握住他手道:“已經是最大贏家,有些事情真的可以不計較的。”他猛地把我拽進懷里,我驚呼聲未出口,已經被他唇舌擋住。

  半晌后,他一面輕吻著我耳垂,一面低語道:“朕江山美人都有,的確不必和他計較。”我腦袋暈乎乎中,透出一絲清醒,忙推開他。

  他攬我坐直,拇指輕撫著我的唇柔聲說:“剛才我……,有些腫,弄疼你了嗎?”我剛欲搖頭,高無庸在簾外道:“十三爺求見!”

  我忙從他懷里站起,兩人詫異地對視一眼,這么晚所為何事?他道:“快宣!”十三大步而進,滿臉彷徨不安,焦灼擔心。

  禛問:“什么事?”十三跪倒就磕頭,連磕了三個頭道:“臣弟是來求圣旨的。無皇上圣旨,任何王公阿哥不得隨意進出九門,不得私自調遣兵士。臣弟求皇上恩準臣帶人尋找綠蕪。”

  我驚問:“綠蕪怎么了?”十三雙手緊握著拳道:“她留信說不喜歡王府生活,性本愛丘山,回江南了,讓我莫再尋她。”我不能置信地搖頭道:“怎么會這樣?她不可能舍得你的!承歡呢?”

  十三慘笑道:“她說有皇兄和你,還有我,承歡絕不會受委屈。”

  十三又向禛磕頭,禛忙蹲下扶起他道:“朕立即下旨派人去追。”說完揚聲叫高無庸,吩咐傳隆科多。

  十三急急地往外沖,我忙拉住他道:“找人也要樣子呀!你可有綠蕪的畫像,拿來讓畫師照樣繪制,好讓人拿著尋。”十三如夢初醒,連聲道:“對,對!我幽禁時,畫了不少,這就去拿。”說完就沖了出去。

  我看著十三的背影這才驚覺,他對綠蕪已經用情至深,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十三,方寸大亂,焦急彷徨。就是當年面對八阿哥的精心圈套、漫長無期的幽禁生涯時,他依然是從容不迫的。

  禛冷聲吩咐高無庸:“派人查清楚,綠蕪為何突然離開怡親王府。另外不管有任何發現都先來稟告朕。”高無庸立即轉身而出。

  我急得在地上走來走去,禛嘆道:“你就是把地板踩破,也不能把綠蕪變出來。先吃些東西!”我搖頭道:“吃不下!”他舉筷欲吃,嘆口氣,擱下筷子,命人進來撤掉。

  已是半夜,卻仍然沒有任何消息。我對禛道:“你睡吧!明日還要上朝。”他擱下手中奏折,靜默了半晌后道:“我現在很擔心。從未見過十三弟這樣,當年他以一人之力搏殺猛虎時,都還懶洋洋地笑著。可今日你也看到了,失態至此。”

  我強笑道:“找到綠蕪就好了,他們十年相依為命,綠蕪本身又才貌雙全,情思深種幷不奇怪。”他靠在椅背上,半仰著頭,手覆在額頭上嘆道:“我擔心的就是找不回綠蕪!”我擺手道:“不會的!肯定能找到!”他長嘆口氣道:“希望我想錯了!”

  禛早朝剛歸,我就沖上去問:“找到了嗎?”他疲憊地搖搖頭,我忙服侍他坐下,又擰了帕子替他擦臉。他閉著眼睛道:“十三弟未來上朝!你不知道,我坐在上面,看著下面立著的人,每個人都各懷鬼胎,沒一個人可信賴,我總在想他們面具背后的真正心思。面上的敬畏忠誠有幾分是真?我這才真明白為什么天子都是孤家寡人。以前看到十三弟站在那里時,我從沒有這種感覺,孤零零的感覺。”

  我強忍著淚道:“等找到綠蕪就好了。”他眼未睜道:“若曦,抱著我!”我坐到他身側,用盡我全身力氣緊緊抱著他。

  “皇上,王大人求見!”他睜開眼睛道:“綠蕪有消息了。”我忙起身走進里屋,放下簾幕。

  我扶著柱子,一點點軟坐在地上。“……臣照著畫像打探,有人見過一個身著綠衫的女子在河邊迎風而站。見到的人說,因有大霧,具體容貌看不分明,可就是覺得極美,當時他們想近前看視一番,卻怕唐突而遲疑不前。因為女子來的蹊蹺,去的也蹊蹺,霧起時已立在河邊,霧未散人已不知去向。甚至有無知民婦說是河神。臣又沿河上下打聽,卻一無所獲。后來,后來……突然聽聞有漁民從河中打撈起女尸,臣立即前去查看。形貌已不可辨,但腕上所帶玉鐲卻恰好與畫像中一模一樣。”

  不,這不是真的,綠蕪你怎么可以這么殘忍?你讓十三情何以堪?這不是真的!還有承歡,我們當年取名時,就是為了能讓她承歡于雙親膝下。你讓她以后承歡于誰膝下?

  “此事還有誰知道?”“回皇上,臣謹遵皇上旨意,不敢驚動任何人,就連底下士兵,臣都只吩咐繼續尋找。尸身臣已經派完全不知此事的人看管好。”

  “辦得好!此事不許再告訴任何人,你們繼續尋找,退下吧!”

  “若曦!若曦!抬頭!”我頭埋在膝上,怔怔出神。他把我從地上抱起,放到榻上,輕拍著我的背道:“最痛苦的會是十三弟,我們該想想怎么辦。”

  我眼淚汩汩而出,仰面道:“肯定是恰巧有人帶同樣的鐲子?”他靜默無語,半晌后問:“如果是綠蕪,你打算怎么辦?”我搖頭道:“不會的!即使因為十三爺的福晉嘲諷為難了綠蕪,她也不至于自卑心冷到投河。”他扳著我頭道:“我會讓人去查清楚究竟是不是綠蕪。可你不能這樣,你再難過,能比得上十三弟之萬一嗎?現在不是我們難過的時候。”

  我抹著眼淚點點頭。他問:“如果是綠蕪怎么辦?”我垂淚想了會道:“不能讓十三爺知道!十三爺剛剛得釋,還未從圣祖爺駕崩的悲痛中緩過來,若讓他見到尸身肯定會發瘋的。”我哭著道:“面目難辨!怎么受的了?”他道:“我也如此想。眼前斷然不能讓他知道。”

  未到晚膳時分,收到確定消息,尸身肯定是綠蕪的。我自己硬塞給自己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禛沉吟半晌后,吩咐收斂好尸身,揀一塊好地方厚葬。又派人尋人假扮親人去認尸,編好故事,讓沿河漁民知道,務必要天衣無縫。

  我坐在里屋榻上,木然地聽著,心下一片凄然,十三爺,你現在還在四處尋找嗎?我們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十天過去,十三仍然堅持不懈地找著。禛和我都是愁思百結,他面上還好,清冷慣了,看不出太大的不同。我卻是藏也藏不住。

  十三早朝不上,滿朝文武都猜不透原因,琢磨不透新登基的禛在玩什么花樣,舉止越發謹小慎微。

  “若曦,你去看看十三弟吧!”我呆了半晌,搖搖頭。禛道:“總不能永遠這么找下去,十三弟如今在府中日日爛醉如泥,據聞只說四個字‘找到了嗎?’。我不方便過去,你去看看他究竟如何了。”我想了會,點點頭。

  他吩咐人準備車馬侍衛,喚了自己的貼身侍衛叮囑再叮囑,我道:“派一人相隨就可以了。”他未語,依舊派了八人相護。我心下凄惶,如今朝堂上究竟是個什么局面?他不愿我知道,我也不愿知道,可這些細小瑣事卻露了端倪。至少他是時刻警惕的。

  “爺就在屋內,因不許奴才們打擾,奴才……”我點頭表示明白,揮手示意他下去。定了定心神,緩緩推開門。

  滿室酒味煙味,雖門窗緊閉,簾子密拉,因點著無數蠟燭,十分亮堂。四壁滿是綠蕪的畫像。十三散著頭發,拎著酒壺,正對著其中一副畫像喝酒。聽到門響,漠然回頭。見是我,淡淡一絲錯愕,轉瞬即逝,又漠然地轉回頭。

  我掩上門,一副副畫像細看過去,或坐,或立,或笑,或顰,四時節氣俱有,看落款日期都是幽禁十年間所作。綠蕪,你泉下有知,是否是含笑的?十三對你一如你對他!

  其中一副是十三和綠蕪兩人一起的畫像,細看筆觸,綠蕪應是十三所畫,而十三是綠蕪所繪。一輪如鉤彎月掛在柳梢頭,綠蕪坐于樹下撫箏,十三立在不遠處吹笛,兩人眉眼含情,綠蕪帶著幾分嬌羞,十三滿面欣悅。

  “這是我們成婚之日所繪。我什么都不能給她,只能以天地為媒,柳樹為證。”十三立在我身后,凝視著畫,語氣沉痛。我盯著畫中的綠蕪道:“綠蕪是快樂的。這就是你給她的最好東西。我雖只見過她一面,但覺得她眉頭總是緊鎖著無限愁思,可你看看這些畫,她即使含嗔薄怒,卻是喜悅的。”

  “她為什么要走?只言片語就把十年統統抹去?為什么?就算我有不是,可承歡呢?”十三把手中酒壺狠狠砸到地上。為什么?霎時間恨怨悲怒溢滿了我心。走到桌邊隨手拿了瓶酒,灌了幾口。

  我一面喝酒一面一根根吹熄蠟燭道:“我有個故事要告訴你,也許你聽了,可以明白一二。”

  十三隨意靠著柱子坐在地上,拿起桌上煙斗湊到最后一根蠟燭上點燃,默默吸著。我道:“給我些煙絲!”他解下煙袋子扔給我。我隨手裁了方紙,卷了根煙卷,也湊到燭上點燃,深吸了口,久違的味道,緩緩吐出。吹熄了屋中最后一根蠟燭。

  我靠著桌子坐在地面上,吸著煙,漆黑的屋子中,只有我和他手中的煙一明一滅。“在講故事前,我還有幾句題外話說。你和綠蕪固然是夫妻情深,可你別的福晉這么多年也是苦守著,孩子她們一手帶大,好不容易盼到你出來,你就如此對她們嗎?”十三面前的一點紅花開了又滅了。

  我吸了口煙問:“綠蕪祖籍是浙江烏程,你可知道?”黑暗中,十三聲音幽幽傳來:“只聽她說是江南人,因她身世漂泊,自己不愿多說,我不愿引她傷心,也從未多問。”

  “綠蕪在很多年前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系閨閣幼質,生于良家,長于淑室;每學圣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十三手中的一點火紅驟然一抖,我輕吸口氣,穩著聲音道:“浙江烏程在圣祖康熙爺登基之初曾發生過一件舉國轟動的大案,因為莊氏修訂明史時沿用了明朝舊稱和年號,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參加莊氏《明史輯略》整理、潤色、作序的人,及其姻親,無不被捕,每逮捕一人,全家老小男女全部鋃鐺入獄。與此書相關的寫字、刻板、校對、印刷、裝訂、購書者、藏書者、甚至讀過此書者,莫不株連。當時被殺的有七十二人,其中凌遲處死的十八人,充軍遠方的有數百人,受牽連入獄的兩千多人。因此而家破人亡,骨肉飄零者不計其數。”十三靜默未語,黑暗中只有手中的那點火星上下簌簌顫動。

  “她隨你赴難陪你共渡十年這是她對你的情,如今她只身遠走,卻是全她的孝。你若真待她好,就不要再逼她。讓她在江南水鄉間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吧!”

  我煙吸盡,三瓶酒喝完,帶著六分醉意半吟半唱道:“‘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祥,讓她去吧!”

  起身從懷里掏出當年綠蕪給我的信,放在桌上道:“這個留給你。”說完,踉蹌著出了屋子。我問一旁的仆人:“承歡在哪里?帶我去見她!”

  “姑姑帶你入宮可好?”快五歲的承歡縮在床角只是搖頭。唯一一次見她,她還在襁褓中,如今已經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十三的嫡福晉兆佳氏嘆道:“本就剛從皇上身邊接回,才剛和阿瑪額娘熟悉一些,可綠蕪卻走了,爺又一直關在屋中喝酒,她就這樣了。”我上前笑說:“進宮可以見到弘歷哥哥,還有四伯父!”她瞪著我,小手掩著鼻子,脆聲道:“你也喝酒!”

  我忙退后幾步,尷尬地看著承歡,她皺眉問:“何時伯父和哥哥搬到宮里住的?你莫要騙我。”我頭本就暈沉,被她搞得越發暈。這小丫頭長得和綠蕪是五分象,可性格實在難纏。“我騙你就是小狗。”

  她皺眉又研判了我一會,從床上一蹭一蹭地下地,“我們走吧!不過如果見不到,我可會讓伯父打你板子的。”兆佳氏好笑同情地看著我,我無奈地揉著額頭。

  我牽著承歡而行,兆佳氏在旁相送,我恭辭,她卻執意如此,道:“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我看著她心中微酸,她算是古代典型的賢妻良母了,“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她微微而笑道:“比起爺和綠蕪,我還是養尊處優的,也就是操些心罷了!”

  兩人正說話,十三的側福晉富察氏上前向兆佳氏請安。我一看到她,眼內冒火,牽著承歡的手猛地一緊,承歡‘呼呼’喊痛,摔脫了我的手。

  富察氏笑看著承歡問:“承歡這是去哪呀?”我再難忍耐,笑對兆佳氏道:“奴婢有些話要單獨和側福晉說。”兆佳氏微一躊躇,揮了揮手,讓相陪的人都退下。自己牽著承歡退到一邊。

  我對幾個侍衛吩咐:“一邊候著!”他們也忙退離幾步。富察氏笑問:“不知有什么話,我們要私下說?”我問:“你究竟和綠蕪說了什么?”她臉色微變,強笑道:“我每日和她說的話可多著呢!不知你指的是哪句?”

  激怒之下,酒氣上頭,我上前揪著她領口低聲喝道:“你以后最后收斂著點,若還敢對承歡耍花招,我不會饒了你。”

  兆佳氏沖上前緊緊拉住我手道“若曦!她確有錯,可此事現在不能鬧大,讓爺知道可了不得,會出人命的。”我心下一嘆,放了手。我們總是顧忌來顧忌去,無論恨怨都要強忍著,再無當年一聲斷喝大打出手的無所顧忌,愛憎分明。

  松開手,牽著承歡就走,承歡雖有些脾氣,卻極是聰明,看我臉色不善,立即乖乖隨行。

  承歡一見禛立即撲了上去,禛忙擱下筆,抱起承歡。我笑看著承歡在禛身上纏來扭去。禛自己的孩子見到他都是必恭必敬的,看來承歡在禛府中是受盡呵護疼寵。

  承歡嘀嘀咕咕地說著那個王府中的阿瑪只喝酒不理她。又指著我道:“她也喝得醉醺醺,還差點打架。”禛皺眉看了我一眼,哄了承歡一會,吩咐太監帶承歡去烏喇那拉氏處。

  他走到我身邊,嘆道:“酒沒少喝,這煙味總該是十三弟所吸吧?”我道:“我也抽了一點。”他看著我無奈地搖搖頭,“又是煙又是酒的,人勸的如何?”

  我點點頭:“他應該會放棄尋找綠蕪,過不多久就會好的。”他驚道:“我只想著讓你去開導一下他,不至于傷身體,你怎么勸的?”

  我嘆氣道:“我撒了個彌天大謊。”他問:“什么謊?”我看著他猶豫未語,他拉我坐到榻上道:“不管是什么,我不會怪你的。”我道:“我暗示十三爺,綠蕪是在‘明史案’中家破人亡者的后人。”說完心里還是沒底,文字獄一直都是清朝的禁忌。

  他表情清淡地問:“你如何讓十三弟相信?”

  我心放下道:“一則我從未對十三爺說過假話,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在這么大的事情上說謊。當時怕他從我臉上看出破綻,我還特地把屋中的蠟燭都吹熄了。二則當年綠蕪求我幫她時,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提到自己祖籍浙江烏程,家世好似也非富即貴。我早就忘了這個茬的,帶著信本想是給十三爺留紀念,可去怡親王府的路上細讀信時,恰好前幾日看到過當年案子的記錄,突然就萌生了這個念頭,想著反正已經騙了,也不在乎騙大點,……”我忽地掩嘴驚看著禛。

  禛立即叫人進來,細細吩咐了會,叮囑道:“一切暗中進行,務必查清楚。”我難以置信地問:“難道我的假話竟然是實情。”他淡淡道:“應該很快就知道是否屬實了。”

  我支頭默想了會道:“我一直覺得納悶,富察氏就算用言語侮辱綠蕪,又耍了些手腕,可綠蕪怎能如此沖動,以至萌生死念?可又想著情到深處越發患得患失,恨不一夜能白頭的都有。綠蕪以前就覺得自己配不上十三爺,十三爺如今地位更是尊貴,還要面對十三爺眾多出身顯貴的福晉,她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一時受不了這份氣想離開也是可能,可離開十三爺對她而言,和死又有何別?所以一切也可理解。但如今看來……這不過是個引子而已。”

  “十三弟一出來就上折子請求冊封綠蕪,我還未及細查綠蕪的身世,如果你的推測是真的,以她這樣的出身,不要說冊封,如果傳揚出去,被老九他們抓住把柄,肯定要大做文章,而十三弟的脾氣又肯定不會讓綠蕪再受委屈,到那一日局面只怕難以收拾。綠蕪……”禛輕嘆一聲,“真正奇女子,十三弟沒有錯愛她。只是她行事太過剛烈,竟然沒有給自己留絲毫退路。”

  原來不只我所編造的忠孝,綠蕪還有這層顧慮,十三他只怕心中也明白幾分吧!綠蕪……

  禛坐到我身側,攬著我道:“別想了,這段時間,你心夠累的了,不管真話也好,假話也好,既然已經讓十三弟死心,你就先顧好自個身子吧!”

  看著眼前的報表,不禁展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一個多月的辛苦,總算有點成果。興沖沖地卷好報表,快跑著去東暖閣。看小太監看我,又忙放慢了腳步,強壓著興奮,輕輕而入。

  珠簾內,高無庸正跪在禎身側,雙手捧著紅漆雕鳳盤,舉過頭頂。禎瞟了一眼翻了一面牌子,又轉頭繼續看著奏折。

  彷若寒冬臘月天,突然墜入冰窖,全身驟寒,我捂著胸口,快步退了出來。抱著懷中的報表,茫茫然出了養心殿。這一幕終于在我眼前發生。準備再充分,還是心酸。

  玉檀從身后跑著趕上來問:“姐姐,這么冷的天,怎么連斗篷也不披就出來了?”說著扯著我回養心殿。我縮了下身子道:“我不想回去。”她想了下道:“那去我那邊吧!我如今仍舊住在以前的院子中。”我忙點點頭。

  一直到晚間,玉檀看我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尋出被褥安置我與她同睡。敲門聲忽響,玉檀忙去開門,梅香帶笑而進,向我請安道:“高公公吩咐奴婢給姑姑送暖袋來,讓奴婢轉告姑姑務必暖著膝蓋。”我扭頭不語,玉檀接過,梅香做福退出。

  玉檀將暖袋塞進我被中,我踢出去道:“我不用這個。”玉檀笑著強塞到我膝蓋旁道:“這幾日天冷,若不護著點,遭罪的可是自己。就是有氣,也犯不著和自個身子過不去。”我問:“是誰?”玉檀愣了一下,方反應過來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所問何意,“年妃娘娘。”

  玉檀替我塞好被子,靜靜躺下睡去。我心下難受,一夜胡思亂想,未有半絲睡意。

  第二日直到過了晌午,才磨磨蹭蹭地向養心殿行去。坐在屋中發了半晌呆,想著報表還有些未做。起身向寢宮行去,走到門口步子越發沉重,猶疑了半晌,一咬牙進了寢宮。卻不看一旁幾案上的帳簿,自虐似的只是盯著床鋪。

  身后一聲低低嘆息,一雙有力的手環保住我,他俯在我耳旁問“我是該喜你為我吃醋嫉妒呢?還是氣你如此小氣,和自己過不去呢?”我靜默無語。他牽著我出了寢宮道:“十三弟上朝來了。”我點點頭,他又說:“綠蕪的事情確如你所說。”

  我腳步微滯,靜了會問:“十三爺面色如何?”他道:“帶著幾絲憔悴,眼里滿是傷痛無奈,不過不細看看不出來。”

  經過自己房間時,我道:“你等等,我有東西給你看。”說著拿了報表出來。兩人走到桌前,我道:“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才能看。”他道:“我答應。”我道:“你不問問什么事情就答應?不怕做不到嗎?”他輕撫了下我臉道:“今日凡事都一定順著你,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我咬唇未語,靜默半晌后說:“待會我給你講解時,只許問和數字相關的問題,看不懂的問題,別的一概不許問,因為我不會回答的。”他納悶地點點頭。

  我攤開報表給他看,先細細講解了何為復式記帳,借方代表什么,貸方又代表什么,然后開始仔細講如何看這張圖表,獲取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越聽越驚訝,幾次看著我嘴唇微動,都被我搖頭制止。

  待一頁圖表看完時,天已黑透,他嘆道:“這樣看帳,清楚明了不說,而且想要什么立即可以找到,又容易發現問題。”我笑道:“你才開始學著看,所以慢,等看習慣了,以后會很快。這個只要做表格的人做的好,看的人是很省功夫的。”

  他看著我,臉帶疑惑,我忙道:“莫要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不問,只用!”他盯了我一小會,收起表格笑問:“你這段日子天天忙的就是這個?”我點點頭。他道:“回頭給你找兩個識字的太監,你教會他們如何添制,吩咐他們做。自個看著就可以了。”

  “我想把那些帳簿搬到自個屋做,或你在東暖閣給我間屋子。”他嘆口氣道:“把東暖閣放字畫的房間整理出來你用,不過對外你只說自己在學畫。”我點頭道:“我省的,不會讓別人知道我看這些的。”

  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雍正元年。禛特意召十四入宮陪額娘過年。臨去前叮囑我,就在養心殿呆著,哪里也不許去。要不然回來看不見我的話,他肯定會生氣的。我笑應是。他一走,我臉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點也不愿我見到十四。

  我在東暖閣字畫室中看帳簿,聽聞外面響動,忙起身迎出去,一面納悶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禛面色清淡,嘴角甚至還含著絲笑,可眼神卻冷如寒冰。我忙向高無庸打了個眼色,他立即揮手讓所有人退下。

  禛盤腿坐于炕上,靜靜出神。我走到簾外吩咐高無庸簡單備置一些酒菜。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隨即又給他添滿,他連飲了三杯后,才停了下來,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從康熙去世后,他就一直憋著。我有意灌醉他,想讓他借著醉意發泄一下。禛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連喝了三壺酒后,他已經頗帶著醉意。禛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壺直接灌了幾口,“你知道現在紫禁城外都在說什么嗎?說朕篡改了圣旨,搶了老十四的位置。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布謠言,他們就跟著混說。可額娘今日居然當著老十四的面質問朕!她居然質問朕!”禛似笑似哭。

  “她當著朕的面對允禵說皇阿瑪是屬意于他的。說只要朕當一天皇上,她就絕不做太后。朕不必封她,省的她將來地下無顏見皇阿瑪!為什么?難道只有允禵是她親生的嗎?”

  說著把酒壺又扔到了地上,拉著我問:“若曦,皇阿瑪將來會不愿見我嗎?”我坐到他身邊,摟著他道:“不會!”他搡開我道:“你騙我!別人也許糊涂!可你心里是明白的。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不會!”

  “你知道皇阿瑪臨去那日私下召見我時說什么?皇阿瑪說自從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細察十四弟,夸十四弟重兄弟情意,為人有擔待,處事賞罰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為太子將來必不會出現兄弟相殘的局面。”禛笑著趴倒在桌上。我想起當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當日在十分絕望中是如何云淡風輕地聽這番話的?

  禛道:“不過也幸虧皇阿瑪的這番話讓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過,彼此心理有了準備,后來才不至于太倉促。”我心中一涼,準備?他們原本準備什么?立即打消各種念頭,不愿意再去深想。禛笑道:“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

  我定聲道:“我沒有騙你!圣祖爺肯定會的!圣祖爺關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長治久安,只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會原諒你的!”

  禛趴于桌上,喃喃自語道:“皇阿瑪會原諒我的,會原諒的,朕沒做錯,朕一定做的比老十四好!”我臉貼在他背上道:“會的!一定會的!”

  悄聲喚高無庸進來收拾,他看著醉睡在炕上的禛問:“要送皇上回寢宮嗎?”我道:“就在這里歇著吧!”“那奴才叫人過來服侍!”我叫住他道:“不用!你我就可以了,幫我在地上搭個地鋪,要茶水我自會伺候的。你在外進歇著,有事我叫你。”禛如今還在醉中,萬一再說出什么話來,聽見的人只怕大禍臨頭。

  聽著禛輕微的鼾聲,我心中凄然,當年去清東陵游覽時,導游曾經講解說:“清代的皇帝墓葬實行的是‘子隨父葬’、‘祖輩衍繼’的‘昭穆之制’。東陵葬著順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卻極其令后人不解,獨自葬在了清西陵。”如此看來他對康熙的心結最終也還是沒有盡釋,即使他拼盡全力將大清治理得很好,卻依舊不敢面對康熙。

  “若曦!”禛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笑看著他問:“睡醒了?頭疼嗎?”他笑說:“十三弟以前總夸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為然。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我笑說:“是你酒量差,才是真的。”

  禛笑而不語,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誰伺候我的?”我道:“我服侍的,當中只叫高無庸進來收拾了下地面。”他輕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他笑著從抽屜內取出一個狹長小盒給我,我笑道:“新年禮物?”說著打開盒子,觸目所及,心情激蕩。當日他問我為何不戴簪子,我說不小心摔碎了,他一笑而過,卻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只一模一樣的。

  禛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問:“可喜歡?”我用力點點頭,這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今日得以彌補。

  兩人靜靜相擁了會,他猶豫了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我強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回去再補一覺。”轉身欲走。他拽著我道:“若曦,體諒下我。”我頭未回,抽手出來道:“我已經盡力,難道你還要我笑臉送你過去嗎?”說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著發呆,忽聽得外面一片請安之聲,忙匆匆拉開門向皇后請安,心下卻是極為不舒服,皇后一向行事謹慎穩妥,無緣無故到我這里來干嗎?皇后緊走了幾步攙扶起我笑道:“聽聞你腿不方便,以后就不必跪了。”我低頭道:“奴婢不敢!”

  皇后笑牽著我手進了屋子,揮手摒退眾人,強拉著我坐于她身旁道:“你看著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日多留神身子。”我淺笑著微一頷首。她笑說:“還記得那年皇阿瑪臨幸圓明園嗎?”我笑點點頭,她嘆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細打量你。”我微笑一下,低頭靜坐著。

  皇后笑說:“你不納悶為什么嗎?”我抬頭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時候,你在宮中罰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眾人紛紛揣測究竟所為何事。后來又下起瓢潑大雨,皇上匆匆進了宮,回來時全身濕透,我服侍著皇上沐浴換衣后,皇上晚膳不用,也不睡覺,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后竟然走進雨中,站了一宿,我當時哭跪著求他進屋,皇上只淡淡吩咐人把我拖開。”

  我震驚地看著皇后,“是皇上讓你來告訴我這些的?”皇后搖頭道:“皇上過來時只說你心情不好,讓我來陪你說說話,不要讓你一個人悶在屋中胡思亂想。這些話是我自個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實在忍不住才說了出來。當年我只是驚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為你還是為十三弟,或其它事情。后來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時,我才明白幾分。

  他當年的痛苦絕非筆墨能形容,十三囚禁,我罰跪,他卻只能眼看著,他有尊貴的身份卻無力保護自己關心的人,也許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緩和心中的痛。早晨積聚在心中的絲絲不快漸漸化去,心里只剩心疼憐惜。

  皇后道:“我說這些只是希望能讓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憂心忡忡了。”說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愿見我們,我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后娘娘。”她回頭看著我,我道:“我沒有與你們爭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擠誰,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她笑點點頭:“我明白,我留意了你將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為人,今日不會說這番話的。”說完儀態端莊地離去。

  還有兩日元宵節,往年此時宮中諸人都忙著掛花燈,準備歡慶佳節,今年卻因仍在喪中,花燈煙花都沒得賞。

  承歡這段日子與我親昵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較嬌縱她。不守規矩出格的事情,在我這里都是一笑而過。她爬樹,侍侯她的宮女太監急得蹦蹦跳,我卻在一旁看著樂,只囑咐她當心別摔下來。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嬤嬤喝著命她站住,我卻趕忙支使人把老嬤嬤哄走,由著她和狗抱在一起滾爬。打碎了皇后宮中禛新賜的玉如意,嚇得躲在樹上不肯下來,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著皇后的腿求皇后責打,皇后當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歡又立即去禛面前說皇后待她有多好,把皇后夸的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皇后暗有的一絲不快也立即煙消云散,見了承歡越發心肝寶貝的。三番四次下來,她個鬼精靈也知道惹麻煩時找誰最管用,誰會花心思替她遮掩,幫她說謊話。

  禛說了我兩次,說我不能這么由著承歡胡來,再這么下去,她哪天都敢把養心殿的瓦揭下來。我道:“那就讓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會,搖搖頭,未再多言。

  承歡和我在一旁看著小太監幫我們扎燈籠,究竟扎個什么式樣的燈籠,承歡卻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會說要荷花樣的,一會又說要孫猴子,兩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色難看地匆匆跑來道:“姐姐,皇上要見你!”我囑咐了承歡幾句,忙隨玉檀而去。

  “什么事?”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我心下納悶,忙加快了腳步。

  進了養心殿,看見下方居然坐著的是八爺,心中大驚。禛雖未明說,但心里卻不愿讓我見八阿哥、十阿哥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開我們。可現在為何叫我來?

  禛讓我起身后,躊躇了下,看著八阿哥道:“還是你直接和她說吧!”八阿哥臉色蒼白,眉頭緊蹙,平常總是含笑的嘴唇緊緊抿著,全無往日一貫的從容優雅,竟然透著幾絲慌亂傷痛。

  我緊咬著唇,雙手握拳,心里萬分懼怕地盯著他。他深吸口氣道:“若蘭要見你!”我淚水立即狂涌而出,轉身就往宮外奔去。禛在身后叫道:“你能跑得過馬嗎?”

  我停住腳步,回身看向禛,八阿哥上前道:“已經備好車馬,我們這就走。”說著領頭跨步而去。我忙小跑著跟上。

  我跟在八阿哥身后跳上馬車,車前車后俱是侍衛。八阿哥垂目靜默而坐。我捂著臉哭了一會,抬頭問:“多久了?”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了。”我抹著眼淚問:“太醫怎么說?”他彎身,手半捂著臉,半晌后,語氣沉痛地道:“當年小產后身體就再未恢復過來,又終年抑郁,內里早已是油盡燈枯,現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側身靠在壁板上放聲大哭起來。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馬車停在府門前時,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讓她擔心。”我強抑著悲痛,擦干眼淚,“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撲了出來,跪在我腳下只是無聲地落淚。我扶起她,眼淚又要出來,十八年未見,再相逢卻是如此情景。八阿哥在一旁吩咐丫頭道:“去打水來服侍姑娘擦把臉。”

  我擦完臉,又撲了些胭脂,對自己說,不要讓姐姐走得不安心,讓她放心離去!強擠出絲笑,問八阿哥:“這樣可好?”他點頭道:“還好。”

  我深吸幾口氣,進了姐姐屋子。揮手讓一旁服侍的丫頭都退出去,跪在姐姐床前,低低叫道:“姐姐!”叫了幾聲后,姐姐才緩緩睜開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夢嗎?”我湊近,臉貼在她臉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嘆道:“我剛才夢見額娘了。”我順著她問:“額娘說什么了?”她道:“額娘只是笑,笑得極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么笑的。”我頭靠著姐姐道:“是極美。”

  姐姐道:“又開始說胡話,額娘去時你才出生未久,哪里能記得額娘相貌?”我蹭著她臉道:“額娘又不會偏心,你能夢到,我自然也能夢到。”姐姐笑道:“上來陪我一起躺著,我有好多話給你說。”

  我忙脫了鞋,躺到姐姐身邊。姐姐輕嘆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見著額娘了。”我抱著她沉聲叫道:“姐姐。”姐姐喃喃問:“你還記得西北嗎?”我道:“記得呢!怎么可能忘得了?”

  姐姐閉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歡北京城,一點也不喜歡。每次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陽光下泛著銀光的雪山融水,還有長長的紅柳,經常劃破我裙子的駱駝刺。”我道:“還有吃著難吃,但卻又總想吃的沙棗。”姐姐笑說:“是啊!聞著那香味撲鼻的誘人,忍不住地想吃,可一吃進嘴里就后悔,膩在嘴里什么味道也沒有。”我道:“我還想念那邊的葡萄。”

  姐姐笑說:“北京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說,還不夠甜。”我道:“就是呀!我們那邊的葡萄,往嘴里一丟,輕輕一抿,只有滿口的甘甜。皮早就化了。”說著兩姐妹輕聲笑起來。

  “我當年離開的時候,總以為自己還能有機會回去,卻不料竟是永別。”姐姐說著語聲轉悲,“二十多年了。”我緊緊抱著她,強忍著淚。

  “妹妹,別難過。我其實現在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我就要能見著額娘和青山了。”我道:“青山?”隨即反應過來是那個姐姐一直裝在心里的人。她側頭笑看著我問:“你還記得他嗎?”我忙道:“記得。”

  姐姐莞爾笑道:“我又傻了,但凡見過他的人,怎么可能再忘得了呢?”我笑說:“是啊!”姐姐輕嘆口氣,閉上了眼睛。

  半晌后,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他剛開始根本不愿意教我騎馬的,他嫌我嬌氣,又愛哭。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身份,他老早就不要我這個徒弟了。”我道:“姐姐愛哭?我怎么不知道呢?”姐姐含笑說:“是啊!我自己也納悶。額娘去得早,我自小也是好強的,從不愿示弱于人。可不知為何,見著他那么似笑非笑,帶著一絲嘲弄地看著我笨手笨腳地騎馬,眼淚就忍也忍不住,只覺得滿腹委屈。”

  我心中含著酸楚,笑說:“他后來肯定不會再嘲笑姐姐的!”姐姐笑說:“那你可錯了!他哪天能不笑我?他從小在世井街頭混大的,憊賴不過,又讀了些書,嘴巴一點不饒人,粗有粗的說法,雅有雅的說法,總能讓他挑出毛病來。”

  “那姐姐不生氣嗎?”姐姐嘴角抿著絲笑,出了半天神才道:“怎么不氣呢?可他說,就是喜歡看我生氣的樣子,說這樣才活色生香,象個年輕姑娘,說我平時一舉一動都規規矩矩,象個精致的木偶人。”

  我看姐姐有些累了,忙道:“姐姐,你先睡一會吧!”姐姐忙睜開眼睛看著我道:“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呢!這些話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說出來能舒服些。”我笑說:“我一直在這里陪你,等你睡醒了,我們再接著說。”

  她依言閉上了眼睛,忽又睜開“你不用回宮里去嗎?”我道:“我就陪著姐姐,不回去。”姐姐微弱地笑了下道:“這么不合規矩的事情,皇上都能準,我也可以放心走了。”我笑著說:“姐姐放心,皇上待我很好,以后我不會再吃任何苦的。”姐姐凝視了我一會,點點頭,合上了眼睛。

  我輕輕下床,拉門而出,欲找丫頭備些熱茶。看到八阿哥正低頭立在窗下,見我出來,忙扭轉了臉,一言不發,轉身匆匆而去。我提步欲追,卻又站住,我能說什么呢?有些傷痛不是言語能安慰的。何況我的安慰,對他而言也許根本就是傷口上的鹽。

  巧慧在身后低聲道:“小姐,該用晚膳了。”我搖搖頭,目注著姐姐未語。巧慧低聲說:“待會主子醒來還要小姐照顧呢!小姐還是先墊墊肚子吧!要不然哪來的力氣照顧人?”我點點頭,隨巧慧出來,叮囑丫頭姐姐一醒就來叫我。

  正坐在炕上看丫頭們置菜,門簾挑起,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進來。丫頭們忙請安,我愣愣看著他們,待滿屋子仆婦都退出去,才反應過來,跳下炕請安。

  十阿哥道:“后日我要去喀爾喀,這一去只怕要一年半載,來和你道個別。”我抬頭想問為什么,可瞬即苦笑起來,還能為什么,當然是禛下的旨了。

  十四進屋后一直靜默地看著我,我回避著他的眼光。半晌后他問:“你現在過的可好?”我點點頭未語。他道:“你這樣不明不白地跟著他算怎么回事?他若真要你,就該冊封你。若不要你,就該放你出宮。可你現在算什么呢?說你是宮女吧,可聽說高無庸在你面前都只有低頭回話的份,說你是主子吧,你這又算哪門子的主子?”

  我低頭默默凝視著桌上飯菜,十四重重嘆口氣道:“我永遠弄不明白你心里想些什么。女人最看重的名份,你也不上心。”

  十阿哥道:“十四弟,別再說了,你還嫌她心里不夠苦嗎?”十阿哥替我碟子里夾了菜,“先吃飯吧!”我吃了一口,味同嚼蠟,難以下咽,又擱了筷子。

  十四道:“九哥上個月就被派往西寧駐守,十哥后日去蒙古,我估摸著下一個就該是我了,不知道他打算把我放到哪里才能安他的心。若曦,你想出宮嗎?”

  我低頭未語,十阿哥道:“從來就不是她想與不想的問題,不止是她,就是我們,現在又有什么是自己想或不想就能做與不做的呢?”

  十四往我身邊靠了靠,頭湊在我臉旁,盯著我問:“若曦,你自己心里究竟想是不想?”我蹙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有時候想,有時候又割舍不下。”

  他坐直身子,笑了幾聲,道:“你是舍不得他。”我心中酸楚難言,十四一語言中我心事。

  “小姐,主子醒了。”小丫頭在外叫道。我忙下炕欲去,十四拽住我道:“若曦!”我回身看著他,他問:“還記得當年在浣衣局和你說過的話嗎?”我問:“什么話?”他苦笑著搖搖頭,嘆口氣,放開我道:“沒什么,你去吧!”

  我看他面色抑郁,有心問清楚,可又惦記著姐姐,猶豫了下,還是匆匆出了屋子。

  一進門,看見姐姐正坐在梳妝臺前,巧慧給她梳頭。忙趕前問:“姐姐不躺著歇息嗎?”姐姐笑指著幾個簪子問我:“你說戴哪個最好看?”我仔細打量了姐姐一會,拿起一根成色普通,樣式簡單的玉簪道:“這根好,和耳墜子相配!”

  姐姐笑說:“這副耳墜子是青山送的,他見我戴著,肯定很開心。”我一面替她插簪子,一面強笑道:“肯定很開心。”

  巧慧打開箱子問:“主子想穿哪套衣服?”姐姐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道:“那套湖水綠的騎裝。”巧慧猶疑地看向我,我點點頭,她取了衣服出來,兩人服侍姐姐穿好。

  我看著姐姐已經很累了,勸道:“姐姐,休息會吧!”姐姐搖搖頭,吩咐巧慧:“還有鹿皮靴子。”巧慧忙又取了來,給姐姐穿好。

  姐姐在我的扶持下,立著在鏡前轉了轉,問:“可好?”我和巧慧都道:“很好!”扶姐姐坐回榻上,她靠在我懷里,臉上帶著幾絲笑意,默默出神,喃喃道:“青山帶我在清晨時,迎著朝陽騎馬,陽光讓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他卻迎著太陽放聲大笑;我最喜歡夕陽西下的時候,戈壁上的落日極其瑰麗,半個天空都紅彤彤的,他騎在馬上笑看著我,頭發反射著太陽的光,整個人好象立在火焰中……”

  我緊摟著姐姐,她道:“妹妹!我好想回去,青山一定在戈壁上騎著馬等我呢!”我深吸口氣,強抑住眼淚道:“他肯定在等你。”姐姐低不可聞地笑了幾聲,忽地扭頭看著我說:“可我有些怕。”我柔聲問:“怕什么?”姐姐道:“我已經做了一輩子愛新覺羅家的人,我不想再做他們家的鬼,可我怕到了地下,他們也不讓我去找青山。”說著,姐姐的眼淚顆顆滾落。

  這是祥林嫂的恐懼,姐姐相信鬼神所以幸福地憧憬著離去,可又因相信鬼神所以懼怕婚約在陰間同樣有效,何況是皇家的婚約。我想了想,示意巧慧來扶住姐姐,起身道:“姐姐,我去去就來。”姐姐牽住我衣角驚問:“是要你回宮嗎?”我搖搖頭道:“我出去方便一下,馬上就回來。”姐姐點點頭,松了手。

  我快步出了屋子,攔住仆人問清楚八爺在書房后,向書房跑去。門口太監看到我忙高聲請安,我未理會,直接沖了進去。

  八阿哥坐在桌后,看到我從椅上驚起,臉瞬時慘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站起盯著我,我上前幾步,跪倒在八阿哥身前,連著磕了三個頭。他臉色微緩,側身避開道:“究竟什么事情?”

  我仰頭看著他道:“求王爺休了姐姐。”書房瞬時陷入一片凝滯中,半晌后八阿哥面帶哀凄,笑了幾聲,坐回椅上笑問:“這是若蘭的意思嗎?”

  十四阿哥道:“冊封廢除福晉都要皇上下旨,豈能說休就休?”我跪爬到八阿哥腿旁道:“皇上那邊我會去求的,但此時進出宮還要好長一段時間,只求王爺先答應。”八阿哥靠在椅上,半閉著眼睛,笑了再笑,卻無一語。

  我看著八阿哥求道:“姐姐在這個府里已經困了一輩子,如今只擔心自己就是做了鬼只怕也不得自由。你一直都知道姐姐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他們陰陽相隔二十多年,求你給姐姐自由,讓她安心地去找自個的心上人吧!”八阿哥臉色越發慘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臉色怔愣,驚異地看看我又看看八阿哥。

  十阿哥上前攙扶我,“若曦,起來好好說話,王公皇子休福晉非同小可,必要皇上先準了才行,否則定會被議罪。”

  門外忽傳來幾聲脆笑,八福晉掀簾而入,冷笑道:“議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真若有心定罪,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是罪!”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請安,八福晉盯著我看了幾眼,看著八阿哥柔聲求道:“成全若蘭吧!”說完,走到桌邊鋪紙研墨,把毛筆遞給八阿哥。

  八阿哥深吸口氣,提筆一揮而就,寫完起身立即出了書房。八福晉仔細讀了一遍,遞給仍跪在地上的我,“拿去吧!”我接過休書,向八福晉磕頭,“謝福晉!”她苦笑著搖搖頭,冷聲道:“你不必謝我,我不過是為了自己。我一輩子心心念念地和她較勁,卻不料她根本就沒上過心。”

  她仰頭,盯著屋頂,微帶著哭腔,譏諷地笑道:“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嗎?我竟只和自己想象中的人斗了一輩子,我不想再和她到地下去爭了,她想走,我求之不得,滿心歡愉地相送!”說完,半仰著頭,笑著,快步出了屋子。

  我捧著休書,眼淚滴下,為姐姐也為她。她如此倨傲,以為仰著頭,就可以沒有眼淚滑落嗎?

  “立書人廉親王愛新覺羅.允禩,早年奉旨娶馬爾泰氏為妻,豈期過門之后,多年無所出,正合七出之條,立此休書,聽憑改嫁,并無異言。

  雍正元年正月十三日”

  我摟著姐姐,一字字讀給姐姐聽,姐姐聽完滿臉又是欣悅,又是難以置信,拿過休書細細辨看,問:“真是王爺寫的嗎?”我道:“難道我還敢騙姐姐嗎?”姐姐把休書壓在胸口,微微而笑,嘆道:“青山,你看見了嗎?我不再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了,我就來了,我要去看那株我們一塊栽的紅柳,還要再喝幾口雪山的融水,我們騎馬去天……”

  聲音越來越低,極度靜謐中,姐姐放于胸口的手緩緩滑落,休書悠悠飄落于地上。

  “若曦,聽話!起來喝些清粥。”我閉著眼睛,聽而不聞。禛長嘆口氣道:“若曦,我知道你心里難過。可你這樣終日不言不語,你姐姐在地下能心安嗎?”

  心里抽痛不已,睜眼看著他道:“你讓我送姐姐回西北好嗎?”他道:“若曦,我能答應你的事情都答應了,可這件事情絕對不行。”我閉上眼睛,不再理他。他道:“我已經將你姐姐從皇室宗譜中除名,準許扶靈回西北安葬。就是對你阿瑪都傳了口諭,命他將你姐姐和常青山秘密合葬。若曦,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為什么不能讓我送姐姐回去呢?這也不是什么大事。”禛靜默了半晌,頭貼在我臉上道:“因為我怕,我怕你去了西北,就不肯再回來。”我側臉凝視著他眼睛,“我知道你和你姐姐一樣,都不喜歡紫禁城,我怕你回到那片你做夢都在想的天地后,心就再也回不來。若曦,你阿瑪和弟弟們一定會辦妥當的。”

  他眼中隱隱的幾絲脆弱讓我輕輕點了點頭。他一喜忙道:“起來吃些東西。”我扶著他手坐起。

  我問:“巧慧可好?”禛道:“十三弟做事,放一百二十個心,心思縝密,手段圓滑,滴水不露的。”我道:“我當然知道十三爺會在府中安置妥當巧慧,我只是擔心巧慧心情。她和姐姐一塊長大,相依做伴多年,姐姐一去,她一下落了單,八爺府沒有道理再留,回我阿瑪那邊,因為姨娘,巧慧自個不愿意。失去親人又突然到陌生的十三爺府,傷痛和彷徨只怕非外人能體會,”

  兩人正在說話,承歡在簾外探了探腦袋,撲進來。抱著我腿嚷道:“姑姑,你好點了嗎?”承歡的依戀喜歡之情盡浮于臉上,我心里一暖,微微笑著拉她坐到凳子上,“好多了!”她噘嘴看著禛道:“皇伯伯這幾日都不肯讓我見姑姑,說姑姑心里難過,要休息。可姑姑一見我就笑了。”

  承歡滿臉討好地幫我夾了一堆菜問:“姑姑見到承歡是不是就不難過了?”說完,眼巴巴,滿臉企盼地看著我,我笑著點點頭道:“看到承歡就不難過了。”

  承歡‘嘩’的一聲大叫,對禛說:“皇伯伯聽見了沒有?以后不能不讓我見姑姑了。”禛目注著我們,笑點點頭。

  有承歡的插科打諢,軟語嬌聲,我不知不覺間竟比往日多吃了小半碗飯。禛喜夸了承歡兩句,承歡聽完更是一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我最可愛的神情,我和禛不禁都笑起來。

  沐浴后,一身月白衣衫,袖口處用銀絲線繡著朵朵木蘭花,將頭發散散挽了個髻,拿簪子插好,正拿剪刀剪燭花,禛掀簾而入。我納悶地問:“奏折看完了?”他微微笑看著我,沒有說話。眼光如水般溫柔,層層疊疊,絲絲縷縷,將我一點點纏繞在他的網中。我心跳一下變得急促,怔怔看了他半晌,強扭過頭,裝做不經意地放下剪刀,無意中卻瞥見鏡中的自己滿面潮紅。

  他從身后摟著我,俯身在我耳邊低低道:“我要你!”我腦袋霎時一片空白,身子僵硬,全身一時冷一時熱。他手探到我腋下,輕解著衣扣,我猛地一扭身,面對著他,雙手抵在他胸前,只是喘氣。

  他眉頭微蹙凝視了我半晌,忽而一笑道:“不要怕,我們慢慢來,總要你心甘情愿的。”我緊張地看著他。

  他低頭沉吟了會問:“若曦,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嗎?坦誠相待!”我想起很多年前他云淡風輕的‘想要’二字,心中一暖,含著絲笑點點頭。

  他也嘴角帶笑道:“那你告訴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讓你不抗拒?從你住進養心殿起,我一直能感覺到你對我即親近又抗拒,所以遲遲未要你,想等到你只有親近沒有抗拒的時候。可昨日看到承歡和你彼此笑臉相映時,我不想再等了,我要你為我生兒女,我想看到你和他們在一起大笑的樣子,那是我心底的幸福。”

  我腦中猛地亂起來,我抗拒是因為知道前面每個人的結局,即使你現在如此溫和,可我仍舊害怕直面你將來的酷厲。理智上知道不能用對錯來衡量整件事情,可想到八阿哥時,感情上卻無法接受。靜默半晌,我胡攪蠻纏道:“我要做皇后!”他眉頭一皺,瞬即又展開,淡淡道:“你故意想氣走我嗎?”我一扭頭,坐到椅子上說:“我就是想做皇后!”他走到我身前道:“這件事情我不能答應,皇后和我自幼結發,性情溫和平重,行事從無逾矩,況且她早年孩子夭折,至今膝下無子,我不能再傷她。”

  “那你以后不許再召年妃。”他深吸口氣道:“這個我也不能答應,若曦,不要刻意刁難我。”我微抬著下巴笑問:“那你能答應我什么呢?”

  他面無表情地凝視了我半晌,眼神漸漸沉痛,緩緩蹲下,雙手把我的手攏在他手心里,頭搭在我膝蓋上,道“若曦,我即使貴為九五之尊,可我也有很多牽絆,不能隨心所欲,我就是對自己很多時候都是殘忍的,有時候我自己問自己我究竟擁有什么?十三弟為了我,幽禁十年,當年的他獨自一人可殺虎,如今卻是滿身的病,年齡比我小,身子卻比我弱。你也不比他好,我很多時候都不敢去細細想這些事情,我心里其實很怕。我有什么?我如今有的就是整個天下,可這些你根本不看重,我能給你的只有我的心,我要你陪著我,在這似乎滿是人,卻又空落落的紫禁城里,一些也許一輩子都不能對人言的事情,你能懂。”

  他抬頭看著我道:“我至今沒有冊封你,就是想時時能看到你。一旦有了封號,你就要住到自己宮中,我若想見你,還得翻牌子,派太監傳召。如今這樣你我卻可以日日相對。你明白嗎?”

  “你若擔心日后會后宮相爭,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咬唇未語,他凝視著我道:“大清朝上上下下幾千個官員我都管得來,后宮幾個嬪妃我還管不了嗎?歷史上后宮之爭,不外乎幾個原因,有些是皇帝羸弱,沒有能力管;有的是后宮之爭本就代表了朝堂內利益相爭,皇帝只愿坐視她們彼此相爭彼此牽制;有的根本就是懶得管。但我肯定會管的。朕命人杖斃宮女,其實就是殺雞儆猴,不管是誰,若想暗地里打聽干涉朕的事情,朕都絕不會輕饒!”

  “若曦,你還要拒絕我嗎?”他半仰頭望著我問,神色溫和,眼神乍一看竟象小孩子般的帶著幾絲無助彷徨,我心中一酸,從椅上滑下,跪在地上與他緊緊相擁。

  他輕笑幾聲,猛然把我從地上抱起,我又是急,又是羞,低聲叫道:“你干嗎這么性急?我還沒有準備好。”他笑道:“你這個人事情逼近眼前時,急智倒是有的,可平常做事卻總是反反復復,難下決斷,今兒晚上,你是答應我了,可只不準睡一覺又該躊躇不決了。我還是‘有花堪折直需折’吧!”

  說著已經把我放在了床上,我又是緊張,又是害怕,還有隱隱的期待,幾分臊,幾分羞,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是緊閉著雙眼,感覺他一面輕吻著我的耳垂,一面解開了我的外衫……

  寒意退去,圓明園中綠意沉沉,姹紫嫣紅開遍。鳥兒也是份外的賣力,悅耳之音不斷,聲聲都是春意。

  禛,祥,我三人漫步而行。許是受園子中繁鬧無邊的春意感染,十三的氣色看上去很好,嘴角含著絲笑和禛聊天。禛也是格外愉悅,眼中暖意融融。我靜默地隨在二人身后,時聞兩人低笑聲,心中說不出的溫馨感。

  禛時不時側回頭看我一眼,十三看到臉色微微一黯,迅即掩去,又朝我挑眉一笑,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和禛。那熟悉的笑容剎那竟讓我眼眶一酸,眼淚險些出來。

  孩童的笑鬧聲遠遠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夾雜在其中。極其純粹明凈的快樂,他們兩人不禁都尋音而去,我卻是笑蹙了蹙眉頭。

  十三側耳細聽了會道:“他們這唱的是什么?調子聽著陌生。”禛笑道:“大概是新教的吧!我們小時唱過的歌,你還記得起嗎?”十三笑說:“都記得呢!”禛詫異道:“都記得?我是只記得三兩首了。”

  我忍不住道:“記得哪幾首?唱來聽聽。”禛一時面色頗為古怪,十三以拳掩嘴,輕咳了幾聲,卻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我笑問:“十三爺,有什么樂事,別獨自一人偷著樂呀!”

  十三笑看了禛一眼道:“我不敢說,你若想知道,回頭我們私下里說。”禛笑罵道:“這就是不敢說?趕緊說吧!當著面,我還放心些,不然私下里,更是不知道要編排些什么。”

  禛語氣雖是怨怪,但卻透著真心的高興歡喜。十三和他終于又開始象以前一樣可以開玩笑了。雖然只是極其偶爾的時候,大部分時間的十三仍然是嚴守規矩的,可他已經很是滿意。高興十三精神比去年剛放出來時好,高興十三心底深處依然把他視作親昵的四哥,可以不講規矩的四哥。

  十三笑看著我道:“你聽過皇兄唱歌沒有?”我搖搖頭,他點頭笑道:“你想辦法讓皇兄給你唱一次就知道了,不過只怕很難。”我笑睨了一眼一臉若無其事的禛道:“看樣子不會好聽。”十三笑嘆道:“唉!不是不好聽或好聽能形容的,而是……”說著,頓住,只是笑嘻嘻地看著禛。

  禛干笑了兩聲道:“你接著說吧!”十三清了清嗓子道:“皇阿瑪一年生日,那時我還小,記得三哥彈了首曲子,皇兄為了應景就獻唱一曲逗皇阿瑪開心,結果他一張口,我們幾個年紀幼小的都立即捂住了耳朵,十四弟甚至干脆躲到了桌子低下。幾個哥哥也是人人皺著眉頭強忍著。唯獨皇阿瑪笑聽著他唱完。他剛唱完,滿場歡聲雷動,我們甚至拍了桌子慶賀。那一晚三哥精湛的琴藝都沒有讓大家這么大力鼓掌、高聲喝彩。皇兄是獨占熬頭。”

  我掩嘴壓著聲音笑起來,“如此說來,倒是真要尋機會一聽了。”十三笑道:“從那后,但凡聽到皇兄要唱歌,我們立即拔腳就走,想來這么多年竟只聽了那么一次,實在可惜。皇兄若再肯唱,務必通知臣弟!”禛面色淡然地凝視著前方,緩步而行。我和十三看了他一眼,兩人相視而笑。

  承歡坐在秋千架上,弘歷推著她蕩秋千,一旁還有陪弘歷一塊讀書的幾個王公大臣的子弟,十三的兒子弘暾和幾位小格格有蕩秋千的,有坐在草地上笑鬧的。

  我們三人掩在樹叢中笑看著他們,一個面貌清秀的小宮女恰從旁經過,過來給各人請完安后又退走,弘歷目送著她遠去,一時竟然忘了推承歡,承歡鬼頭鬼腦地回頭看看弘歷,又探頭望望遠去的小宮女,‘哈哈’大笑起來。一時眾人都跟著哄聲大笑。

  我笑抿著嘴想,弘歷今年八月就該滿十二歲,在古人而言恰是可以談情說愛的年紀。十三笑嘆道:“當年秋千架上的我們,如今頭發都已微白,看著他們竟然覺得就是當年的自己。”我笑看著十三道:“難不成我們風流倜儻的十三爺也做過傻看女孩子背影的事情?”十三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凝視著嬉戲的孩子們。

  弘歷有些惱,氣看著大家,承歡跳下秋千架,叉腰仰頭看著弘歷,領頭高聲唱道: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草叢邊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學堂上夫子的嘴巴,還在拼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游戲的時光紫禁城外什么都有,就是不能隨意出宮關羽和秦瓊,到底誰比較厲害昨天見過的那個小宮女,怎么還沒經過我的窗前夫子的歷史,手里的破書,心里朦朧的感覺總是要等到阿瑪問,才知道工課只做了一點點總是要等到考試后才知道,才知道該念的書都沒有念一寸光陰一寸金,夫子說過寸金難買寸光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辛辛苦苦的時光陽光下蜻蜓飛過來,一片片綠油油的荷塘紫禁城的美麗,比不上天邊那一條彩虹什么時候才能像年長的哥哥們,可以娶妻納妾地逍遙盼望著散學,盼望著出宮,盼望長大的年紀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年紀。”

  禛,十三都詫異好笑無奈地看向我,十三嘆道:“我要考慮把承歡領回去了,再讓她跟著你胡混,不知道還能干出什么來?她究竟懂不懂自己在唱什么?”我笑說:“等真懂的時候,就不可能用如此清越歡快的聲音唱出來了。”

  禛無奈地斥道:“夫子的嘴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手中的破書?娶妻納妾地逍遙?你還教了他們什么?”我笑著側側頭道:“也沒有教什么,不過唱唱歌,講講故事!”

  十三手輕扶著額頭郁郁地道:“回頭要好好問問承歡,你的故事只怕不能是‘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我笑而未語。禛凝神聽著歌聲,眼中忽掠過一絲不快,看著我淡淡道:“紫禁城的美麗,比不上天邊那一條彩虹。盼望著出宮?”

  十三忙岔開話題道:“我們走吧!待會被他們看見,反倒掃他們的興。”禛微一點頭,十三提步而行,禛卻未動,拉住我的手定定看著我。我笑握著他的手道:“你怎么這么較真?一句歌詞而已!”說著看十三背向著我們,墊起腳尖,在他唇上快速一吻,又若無其事地站了回去。

  他忙掃眼看向嬉戲的孩子,發現無人注意,才似笑似氣地看著我,我下巴微挑,笑睨著他。他點點頭無限曖昧地低聲道:“今晚上我們再算帳!”我剛才的氣焰一下子煙消云散,摔脫他的手,快步去追十三,只聞他在身后低低的笑聲,“你呀!總是紙老虎,一戳就破!就是花樣子多,真要和你真刀實槍,你就……”

  十三已近在眼前,我又臊又急,回頭瞪著他,他搖頭一笑,未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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