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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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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對穩定的一雙手,象是完全沒有生命的石刻,一動不動,甚至給人以這雙手的里面,沒有血液在流動的感覺。

  黃歷以一種十分舒服的姿勢坐在地上,雖然這個閣樓狹小而骯臟,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處在任何環境中,他都有很好的適應能力,使自己保持在最佳的狀態。

  他將雙手的手指伸直,掌心向著自己,凝視著手掌和手指。直到他對自己穩定的手感到滿意,才慢慢屈起手指,將靠在身邊的狙擊步槍抓在手里。這是一枝加裝了六倍瞄準鏡的三八式騎步槍,槍托被鋸掉,上有榫子,可以組合或拆下,槍口上套了一個簡單的橡膠消音器。雖然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來降低槍的聲音,總是要犧牲槍的一些性能,但長時間的射擊訓練,已經使他能夠掌握在這個距離內的精準狙擊。

  “差不多了吧?”黃歷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眼中射出了一道寒光。

  他翻身而起,用手挪開倚在墻上的一塊木板,出現了一個可供槍口伸出去的孔洞,那是他早就弄好的。將槍口伸出去,黃歷略微俯身向前,將眼睛湊在瞄準鏡上。

  通過瞄準鏡,他看到了對面兩百米外的街道。

  此時,大街兩側都站滿了警察和日本憲兵,后面是鴉雀無聲的人群,都緊張地望著大路的盡頭,等待著即將出現在眼前的奇景。

  中國歷代官府都喜歡在犯人被處決之前進行游街示眾,以此方式對民眾進行法治教化,達到威懾天下的目的。而中國國民也有上街圍觀的傳統,每當這時萬人空巷,猶如狂歡的節日。但今天或許不同,因為即將游街示眾的是被日本人稱為支那第一殺手的“屠鬼王”。

  屠鬼王,殺鬼之王,倒在他槍下的有名的鬼子和漢奸已經超過兩位數,無名之輩更不用計數。他是使平津的漢奸鬼子一概聞名喪膽,而且使警察局、憲兵隊、特高課、黑龍會……都感到興奮與恐怖的人物。

  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陣騷動,他們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眺望著街口,等待著為自己的英雄送行。

  馬路上緩緩地駛來幾輛卡車,頭一輛卡車的車斗中央立著一塊巨大的木制門板,門板上用粗糙巨大的方形鐵釘釘著一個血肉模糊的男人。這個男人低垂著頭,也不知是死是活,門板上濺滿了已經凝固的鮮血……驀地,人群中發出一片驚恐的叫聲,竟有膽小的婦女當場昏倒,身邊的人七手八腳地將昏厥的人抬到后面。大街兩側的人群突然變得鴉雀無聲,人們被這恐怖的景象震驚得屏住了呼吸。

  一陣劇痛使王二柱從昏迷中醒來,他的身體已經被冷汗浸透。他努力抬起頭來,有些茫然地瞅著,大街兩側的老百姓們發出一陣驚呼:“他還活著!”

  王二柱努力辨認著街道兩側的建筑物,這是哪里?這街道似乎很熟悉,哦,想起來了,這是前門大街,前邊的那個十字路口應該是珠市口,如果向西拐幾步,就是煤市街南口……

  這是要到菜市口?要被處死?王二柱清醒了過來,依著自己的理論如此想著,心里竟然是無比的興奮。

  沒錯,王二柱確實是興奮,興奮得竟然忘了疼痛。在王二柱所知道的一批英雄之中,如張飛、李逵、武松、黃天霸等,他最佩服的是康小八。據說康小八是個黑矮個子,有兩條快腿。王二柱呢,也是面黑如鐵,而且身量不高。康小八——跟他自己一樣的又矮又黑——這才是真正的好漢,這個結論,在他心里早已經根深蒂固。

  跟著大哥混,果然揚名天下了,果然象康小八一樣的驚天動地了。王二柱的眼睛里有了神采,他要學康小八,到了菜市口,自己跳上凌遲柱子下倒放著的筐子里,面不改色。不準用針點心,不準削下頭皮遮住眼睛,要睜眼看著自己身上的肉被被劊子手割下,而含笑的高聲問:“爺變了顏色沒有?”成千成萬的人一齊喝彩:“好嗎!”這才叫好漢,連大哥“屠鬼王”都差點勁。

  在死以前,我還要喊喝:“我打死他們十幾個,死得值不值?”等大家喝完了彩,我再說:“到天津大王莊去傳個信,我王二柱真成了康八太爺!”

  王二柱咽了口唾沫,嗯,這嗓子還好,爺是干嘛的,從小挨揍長大的,鬼子用刑,爺一聲沒吭,全擔下來了。爺就是屠鬼王,爺就是康小八轉世,爺要唱,爺要喊,爺要露臉,爺是好漢。

  街兩側的人群中傳來一陣低沉的、被壓抑的抽泣聲,成千上萬人的抽泣有如海嘯般的聲響滾過陰沉的天空,聲音越來越大,最后成千上萬的人終于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不管王二柱怎么想,北平市民此時用悲痛的眼淚為自己的英雄在送行。

  黃歷雙手把持得極穩,從瞄準鏡中看出去,“十”字的交叉,正在王二柱的眉心處。他知道憑自己的力量無法解救他,在敵人重兵護衛下劫法場的故事只有在小說里才可能出現,你想都不要想,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是幫助王二柱早些解脫痛苦。作為一個特工人員,理性始終應該是第一位。想到這些時他心里在淌血,用自己的手殺死跟隨自己多年的人,這是一種難以承受的痛苦。

  我要吼幾嗓子,王二柱終于攢足了力氣,他渴望的是人們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而不是震耳欲聾的哭泣。

  “爺生在大王莊啊——”

  冷不丁的一嗓子,聲音竟是出奇的洪亮,也不知他傷后哪來那么大的勁兒,群眾的哭泣都似乎被壓了下去。

  “外號叫屠鬼王——”

  “學會了×女人哪——”

  “天天×倭皇他娘——”

  二柱憎惡日本人,正和別的中國人一樣。他不知道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但是日本人這一名詞在他心中差不多和蒼蠅臭蟲同樣的討厭。而且,他覺得越罵得兇,他的稱號與威風就更能將日本人壓下去。

  天津混混兒出身的王二柱,根本就不怕死,混混兒靠什么揚名立身?靠的是命賤,這條命不值錢,怕死是混混兒的大忌。而且王二柱還會天津快板,污言穢語一句跟著一句,現編現唱,抑揚頓挫,合轍押韻,越罵越是起勁,日本天皇家里的女性挨著個兒讓他×了一遍,最后罵得卡車都停下來了。

  哭泣聲已經沒了,人們都是目瞪口呆,這傳說中的“屠鬼王”也太那什么了吧,怎么和混混兒一個樣子。

  “堵上他的嘴!”從汽車駕駛室里跳下一個戴眼鏡的日本軍官,氣急敗壞地指著正迫切表達著想與天皇直系女性親屬發生超友誼關系的王二柱。誰能想到,在刑訊室里一聲不吭的家伙,在游街示眾時竟然口吐蓮花,污辱大日本天皇。本來他是想用恐怖氣氛震懾支那民眾,沒想到這快成一場鬧劇了。

  “龜田!”黃歷的瞳孔收縮了一下,將槍口迅速瞄準這個日本憲兵隊的隊長。

  “爺殺了十幾個鬼子,死得值不值?”見一個日本兵正向卡車斗里爬,王二柱提高聲音向周圍喊道。

  “好嗎!”觀眾的悲傷已經消散,情緒已經被王二柱調動起來,齊聲喝彩。

  黃歷屏住呼吸,輕輕扣動了板機,步槍輕輕后座了一下,子彈已經飛了出去,帶著熱量鉆進了龜田的后腦,經過處理的子彈在這個家伙的腦袋里失衡翻滾,再從他的左眼中血肉模糊地蹦了出來。

  黃歷迅速后退,將木板重新擋好,把活動槍托拉下來,和槍身一起放進了旁邊的箱子中,然后合上箱蓋,提著箱子,快步走出了房間。

  他甚至不必花半秒鐘去看一看他射擊的目標是不是已經倒地,那是不必要的,一加一一定等于二,黃歷射出了一槍,目標一定倒地,事情就是那么簡單。

  王二柱是個小人物,但他有能力化解痛苦,現在,他正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神話里,這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候,黃歷已經不想出手了,盡管他不理解王二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但結局不可改變,自己又何必要打碎他那最后的虛榮呢!

  沒錯,王二柱很興奮,他抬著頭,面帶微笑地注視著驚慌亂跑的人群,感覺自己不是在游街示眾,而是成了名角兒,正在登臺獻藝……

  “大哥,兄弟死得值了,露了大臉兒了。”斜瞟著車下一臉血污的龜田,王二柱哈哈大笑,“多謝大哥,給兄弟又拉個墊背的——”

  王二柱突然想起大哥不知在哪學會了兩句秦腔,時常掛在嘴邊,并不住點頭贊賞,他不禁扯著脖子吼了起來,“兩狼山,戰胡兒啊!天搖地動;好男兒,為國家啊,何懼死生——”盡管吼得并不象演員那么合韻激昂,但就這一句正經話,卻足以讓王二柱載入史書,多少年之后,也正是這兩句最為北京市民記憶深刻,可惜他的嘴隨即被鬼子堵住了。

  人群已經炸了營,街道兩側一陣大亂,押送刑車的日本憲兵們被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呆了,一時沒有作出任何反應,等到他們紛紛拉動槍栓,將子彈上膛,然后端起槍警惕地注視著人群,準備在人群中追捕肇事者時,黃歷早鉆進了北平蛛網似的胡同,不見了蹤影。

  太陽慢慢落進了西山,黃歷吸著煙,噴出縷縷煙霧,站在景山的制高點上眺望全城。西邊天際一片深紅色的云靄,勾畫出群山的輪廓,如剪紙一般瑟瑟淡遠。暮靄夾著淡淡的炊煙彌漫在城內的青瓦紅墻間,紫禁城那暗灰色的城墻,飛檐斗拱的角樓,故宮那高高的暗紅色的宮墻,巍峨屹立的太和殿,無處不顯示出一種被壓抑的宏大氣韻來。

  七年了,多少記憶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去,而在又失去了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的時候,黃歷的腦海中猶如一朵火花倏然一閃,被塵封的許多往事在一剎那間象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象電影畫面一樣鮮活地呈現在黃歷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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