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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禧冷眼看著席上。
并不是宴會上的酒菜不好。論起菜肴酒水的水平,遼國是沒辦法與大宋比的,相差有千里之遙。
也不是歌舞不佳。盡管迥異于北地的風情,但教坊司的表演也是另有一番風味。
蕭禧過去出使大宋時,參加過多次國宴,對此很清楚。盡管今日的賜宴還沒有開席,但肯定絕不會比以往遜色,也許會更好也說不定。
只是主席和陪席有問題。
呂惠卿,韓岡,以及郭逵。
三名主持過對遼作戰的主帥,恰好都在京中,一個不漏的被派到了宴席上。
依照宋遼兩國慣例,接待國信使的國宴,天子都會駕臨。不過這幾年,北面以天子年幼的名義,都是耶律乙辛出面。而這一回,大宋正好可以回以顏色。
向皇后為女子,不方便主席,趙煦更不可能。接下來應該是由宰相負責,但向皇后偏偏提了呂惠卿的名。然后讓韓岡、郭逵陪席。
只不過,大宋的兩位宣徽使和簽書樞密院事,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名大遼尚父殿下。以外交對等的原則,大宋這么做,是徹頭徹尾的羞辱。
蕭禧只在席前看了兩眼,見大宋的兩位宰相的確一個都沒到,登時就變了臉,厲聲質問呂惠卿和韓岡:“貴國官家換了,難道連禮數也不懂了嗎?!南朝國使抵我國中,天子賜宴,尚父必出面主席,為貴國皇帝捋酒祝壽,殷殷之語只為兩國百年之好。今日海里來此赴國宴,不見貴國皇帝、太上皇后倒也罷了,卻連宰相也不出面,貴國是打算破盟棄約了?!”
呂惠卿踏前半步,冷然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南北之好來之不易,但貴國既然打算廢新訂之盟,絕兩家之歡,鄙國也只能有一還一,有二償二了。”
“新訂之約諸條諸款,海里記得,樞密也當記得才是。敢問樞密,鄙國究竟是破了里面的哪一條?”蕭禧突做恍然,“啊,海里忘了,樞密已經被貶做了宣徽使了,大概國事是不清楚的。”
呂惠卿混當沒聽到:“自開國時起,高麗便是大宋藩屬,顯德二年,即已遣使入貢。高麗國王王徽,更是皇宋的檢校太傅、開府儀同三司、玄菟州都督、大順軍使、推誠順化保義功臣。貴國攻我藩屬,殺我宋臣,還敢說未曾背約破盟?!”
“高麗于我大遼為臣,更遠在顯德二年之前,前后已近兩百年。王徽領國事后,日漸悖逆,鄙國討伐不臣,事出有因,師出有名。此乃我大遼自家事!”蕭禧又冷笑起來,“兩百年內,高麗多有悖逆之行,鄙國亦出兵多次懲治。如今這是第四次!今日宣徽來問罪,不知前三次時,貴國又遣了誰來問了?”
“熙寧之前,高麗貢事中輟數十年,縱知其為貴國所攻,亦無名目出兵。如今王徽重修貢事,受我皇宋冊封,復為宋臣。于情于禮,不得不問!”
“高麗今日從遼,明日從宋,后日即從遼亦從宋,不知忠心,惟知事大,此等反復貳臣,貴國還要包庇不成?”
蕭禧的口氣終究還是軟了。韓岡在旁邊看得分明,要是一口咬定高麗是遼臣,主國懲戒藩屬容不得外人插嘴,那就是準備強硬到底。現在說什么反復、貳臣,那等于是承認高麗曾經對大宋稱臣。而且現在是大宋禮數不周,扯到高麗。終究是不敢拂袖而去。
蕭禧現在不敢拂袖就走,也就只能與呂惠卿辯論。換作是過去,禮數小有不周,便是一個敲詐勒索的絕好借口。但現在他背后的大遼國勢比不得蒸蒸日上的南朝。舉步欲離,卻又不敢這般決絕。萬一宋人當真將他送回去,那就是一切都完了。耶律乙辛絕不會在這時候舉兵,甚至連威脅都不會做。
蕭禧態度軟化,呂惠卿如何聽不出來,冷笑道:“高麗若有反復,亦當大宋來懲治,不須外人動手。”
呂惠卿的態度強硬過了頭,讓蕭禧無處可退,態度又重新強硬起來:“正如宣徽所言,高麗乃是遼臣,其有反復,正當由我大遼處置!”
蕭禧和呂惠卿如同斗牛一般頂上了。好端端的國宴上,根本就不該有這樣的情況。禮官都看呆了,而本來該監席的御史,卻也不敢亂插口,怕壞了國家大事。與會的官員,更是沒一個敢開口的。
韓岡嘆了口氣,上前:“高麗乃是皇宋藩屬,朝廷不會承認貴國對高麗的侵占。如果北朝意欲以懲戒為名,行吞并之實,那么皇宋也只能為藩國做主,以全主藩之義!”
明明跟自己無關的差事突然落到頭上,韓岡當然不高興,沒事爭這口閑氣做什么?但呂惠卿、郭逵都接下來了,自己不接也不合適。現在既然來了,更是只能得把事情做妥當了。
“哦?”聽到韓岡插話,蕭禧如釋重負,退了一步,轉過來問韓岡:“依韓宣徽之意,只要鄙國不并吞高麗,貴國就不會插手?”
“當然不可能。”韓岡說得理所當然,“高麗對皇宋稱藩這一點并沒有變,藩國有難,皇宋當然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救助于它。”
“何為力所能及?”
“那要看貴國的誠意了。”
韓岡話出口,滿座皆驚,連郭逵瞪著一雙眼,堂堂大儒,甚至討價還價,好像什么都能賣一般。但他卻絲毫沒有感到羞愧。
遼國雖大,也不過是蠻夷而已。以韓岡的華夷之辨新解,對蠻夷可不會講究什么禮數。禽獸之屬,還想跟人一樣求個禮遇,那要先脫胎換骨做人再說。遇文王,興禮樂;遇桀紂,動干戈。韓岡有充分而完備的借口,將說出的話給圓回來。
其實最重要的就是一點,遼國是敵國,越是能打壓敵國,就越有名望。至于那等腐儒之言,在士民之中不會有任何認同感。
“貴國要什么樣的誠意?”蕭禧沉聲問道。
“自高麗撤兵,恢復高麗王室。”
這根本就不可能!但蕭禧知道,這不過是討價還價罷了,“宣徽想要的這個誠意,鄙國可不一定能給得了……”
“是啊。貴國尚父忠心于國,日后必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也不須懼我大宋!”韓岡目光如刀,卻是半點也不讓步。
耶律乙辛現在最想做什么,已經是如司馬昭一般,路人皆知。就是有億萬分之一的可能,他想做個純臣,但他一旦以臣子的身份死了,家族都別想保住,被他壓制多年的反對者必然會爆發出來,夷滅全族都是小事,發棺戮尸也不是做不出來。而耶律乙辛的一干黨羽,更是一個個下場凄慘,不會有好結果。性命交關,他們逼都要把耶律乙辛逼得做皇帝去。
而耶律乙辛篡位,大宋的反應是最關鍵的。國內早就被他清洗鎮壓,可只要還有一點殘存的余孽,在得到了宋人的支持后,徹底翻身也不是不可能。何況,宋人還有直接出兵的選擇。在名義上,從圣宗皇帝傳下來的這一支,可是極近的親戚。要是打著為叔祖、叔父、兄弟復仇的名義出兵,宋字大旗下,又會聚起多少大軍?
盡管耶律乙辛從來沒有明說過,但蕭禧很清楚,唯有這件事,他必須設法讓宋國不能插手進來。不論是讓宋人感到投鼠忌器,還是誆得宋人做著靜觀其變的打算,能拖多久是多久。都必須阻止住宋人。
但這口氣,蕭禧如何吞得下,他為使節,不止出使過大宋,大遼境內百國他去過不少家,何曾有人敢給他氣受?就是如今,宋遼國勢逆轉,但只要契丹鐵騎還在,何須畏懼他宋國?
“宣徽說笑了。”蕭禧咬著牙,一字一頓,“我大遼自立國之后,滅國無數,屠人百萬,何曾畏懼過誰?不論誰人為大遼之主,縱是萬軍在前,亦不會有半點怯意!”
韓岡微微笑了起來,他說的是反話,蕭禧卻用正話回復,可見他心中的動搖。
“大使想必是聽岔了。”呂惠卿打了個哈哈,“方才韓宣徽可使在贊貴國尚父,忠心為國,一無所懼。”
蕭禧的臉頓時漲紅,繼而又變得發青,一時給堵得說不出話來。
可惜了蕭禧,韓岡暗嘆著。
誰讓蕭禧背后是個有私心的耶律乙辛?若是他背后是堂堂正正的大遼之主,以蕭禧的水平,不至于會犯這樣的大錯。就是強硬到底,回去后也不會受到責罰。但誰讓耶律乙辛想要做個篡國逆臣呢?
“大使,還是先入席吧。有話可以席上慢慢說。”
“兩國終究是兄弟之邦,總不能一點小事就吵得仿佛要破盟一般。”
呂惠卿和韓岡一搭一唱逼著蕭禧坐下來,就像當年蕭禧逼著趙頊將割讓土地的盟約給簽下來一樣。
蕭禧默然片刻,發青的臉最后恢復正常,對韓岡笑道:“韓宣徽在鄙國聲名遠布,為萬家生佛,多少人家為宣徽立了長生牌位。即有邀,海里不敢辭。”
‘可憐!’
韓岡、呂惠卿心中同時嘆息,堂堂遼國使者,只能在挑撥離間上做文章了嗎?
面子上占了,里子就要還上一點。呂惠卿想著,在遼國吞并高麗的事情上,能讓出多少可以讓蕭禧回去交差,也不傷中國的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