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多灣畔。
秦俊在駐倭總領事秦忠等一群唐商的陪同下,特意來到了灣西。
漿帆船沿海灣駛入西邊一條二三十丈寬的河口,沿河而上,兩岸平坦,阡陌相連。
秦忠介紹道,“這里之前就是幾個小漁村,上游些才有一些莊園。河西這塊地,北依海灣,西倚兩道高陵,東面還有這條江,長約十二三里,寬約四五里,大約是三萬來畝大小。”
隨著筑紫國一分為二,加上太宰府的設立,如今博多灣一帶成為了倭國西海道最富庶的一塊地方,原來海灣畔荒涼的地方,也正在變的熱鬧起來。
“這些年,我們不少唐商在這塊地上買田置業,大家漸漸聚居一起,成了唐人坊,我們希望公子這次能跟倭國王子談一下,看能不能把這整塊地都買下來,這樣一來,也利于我們在這邊長遠發展。”
秦俊沒急著表態,而是讓秦忠他們帶著他上了岸,仔細的走遍了這塊地。
地很平坦,西山東江北面海,南面則是兩山夾一江。
北邊還有一處不錯的深水灣,適合做港口碼頭。
西邊隔著的山陵其實不算什么大山,兩道山陵最高不過百丈,寬也不過六七里。
兩道山陵斜臥,把西面的筑前前原隔開,長不過二十余里,寬不過十余里的筑前前原兩面皆山,東面是唐津灣,那里是筑紫分國前唐船最早來的地方。
后來博多灣設太宰府,這里成為倭國西部新的貿易中心,唐船俱往博多。
“從這里到博多碼頭,也就二十里。”
山河海相隔段,但距離博多又近,相對還獨立,交通也方便。
唐商們看中這里,這些年漸漸買了些地,但當他們想把整片地都買下來,以更方便他們建立一塊完整的唐人坊后,倭國方面卻有些不太愿意。
他們只愿意零賣,但價格卻越來越貴。
在倭的唐商也都是非常精明,并不愿意當這冤大頭。
“確實是塊好地。”
秦俊轉了一圈后,陪同來的一些秦家管事們也都覺得這塊地方很好。如果能把這整塊地都買下來,能做的事情可就多多了。
“買地不如租地。”
返回船上后,秦俊跟秦忠等一群駐倭商人們開口道。
“租?”
“對,但不是普通的租,我們把地租下來,建一個唐租界。”
租界,這最早是在林邑所立,當初秦瑯主政嶺南的時候,支持林邑女王回國平亂復辟,事后就在林邑國都所在地隔河相望的幾大片河中洲租地為界。
這個租界可不是普通的租地、佃地了,雖然也付租金,可實際上這卻是相當于治外之地的國中之中。
租界上行駛的是大唐的律法,由大唐的人管理自治,林邑國無權進租界管轄,沒有執法權等等。
可以說,林邑唐租界對于唐商保護很大,而且便于唐商在林邑的發展,林邑租界還使的林邑這些年成為唐商最多的國家,同時林邑都城也成為交州往南,最繁華熱鬧的一個港口。
甚至連林邑國的貴族商賈們都喜歡跑到唐租界去居住生活,因為那里的治安遠比王城更好,而且也更繁華熱鬧,被稱之為小太平港。
林邑租界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對于唐商而言,租界里就跟在大唐國內一樣。
而在租界外,不僅要受各種管轄,甚至還得被各種盤剝。但在林邑租界里就沒這種情況,因為租界不僅自治,甚至還有租界的武裝護衛,甚至連峴港的唐水師也在租界設有辦事處,不僅常駐一團陸戰隊員,水師兵船也經常會過來采買補給以及巡邏等。
沒有哪個敢不開眼的跑到租界來鬧事。
而林邑女王對唐恭順,也向來與唐商關系友好,雖說租界里的唐商也經常利用租界做點什么走私之類的事情,但女王也多是睜只眼閉只眼的,畢竟對女王來說,唐租界的存在,吸引來了更多的唐商唐貨,也讓林邑的貿易更進一步。
如今林邑港做為南洋第一大海港,吸引了多少商貨,這些實實在在的好處,可是看的著摸的見的。
晚上。
葛城王子設宴招待秦俊一行,在倭大唐商等相陪。
太宰府中,酒宴幾乎完全是仿照中原貴族宴會而置,不過菜式則要簡單的多。
鹿、野豬、魚、蝦、蘿卜、豆腐,翻來覆去的就這么幾道菜,雖然也做的還算精致,但飲食比起中原大唐來,那真是天壤之別。
而坐在秦俊身邊的秦忠做為倭國通,還向他解釋,說今天這宴會規格已經是頂級了,先前倭國招待朝廷派來倭國的冊封大使也就這規格。
還說倭國地小物貧,所以向來節儉,就算是倭王,平時也是九分白米一分豆的雜飯,菜一般就三個,一葷一素一湯。
“難道就連雞鴨牛羊也沒有?”
秦俊倒不是喜歡排場,只是覺得在大唐就算是一般小民之家,有客人來了,估計也得弄幾個雞蛋,小地主之家,估計還得再割塊臘肉炒,而隨便官宦士族人家,有客人那肯定少不了羊肉的。
如宮廷宴會這樣的就不用說了,烤羊烤駱駝那都是等閑了。
名菜渾羊歿忽,不僅烤羊,羊肚子里還要放只鵝,鵝肚里還要放上肉和糯米。
而秦俊的叔父秦珣先前授封左衛將軍這個三品職時,崔氏還特意舉辦了一場隆重的燒尾宴,宴請朝中宰相公卿等,菜單總共一百零八道菜,冷菜熱菜,煎煮烹炸燉蒸燒,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還有山南海北的水果點心,可謂應有盡有。
對比下,倭國王世子招待他,僅八道只能稱上小菜的菜席,確實寒酸,略顯不敬。
“大化天王非常崇佛,所以即位之后便下達了禁令,禁食牛馬犬雞猴五種牲畜,且從每年四至初一到九月三十,禁止食一切宍。其它時間,不禁。”
孝德天王即位后,居住宮殿改名大化宮,故稱大化天王,成為大唐藩屬后,奉正朔,使用貞觀年號,降號稱天王。
孝德天王崇佛教,輕本土神道教,崇佛這塊都能比的上南朝梁那位把自己關在佛寺,然后讓朝廷拿巨款來贖的梁武帝了。
佛教傳來中原時,本來并不禁食肉,只是禁五葷,也就是五種香辛料,但梁武帝時就下詔,禁止僧侶吃葷腥,魚和肉都不讓吃了。
雖然后來小乘教派其實也不完全禁葷腥,小乘教認為三凈肉能吃,非三凈肉不能吃。
所謂三凈肉,就是我眼不見他被殺時的肉,我耳不聽他被殺時哀叫聲音的肉,它之死不疑是為我而殺者。
這三種肉都可以吃。
不過傳入倭國大興的是大乘佛教,倭王極度崇佛,所以也要求倭國上下禁吃肉。
不過秦俊卻覺得這禁令也有些奇怪,為什么只禁牛馬狗雞猴五種肉?難道他認為這是五葷?
雞肉禁,鴨鵝為什么不禁?牛馬禁,那羊鹿為什么又不禁,狗和猴禁,豬為什么不禁?
更奇怪的是,魚為什么不禁?
秦忠幫著解釋了下,但也說不出個具體的所有然來,只說倭國傳統,雞好像挺神圣的,據說在他們的神話傳說中就有的,所以跟一般的牲畜不同。
又說鹿和豬肉在倭國統稱為宍(肉)。
秦俊卻越聽越迷糊。
最后也只好接受倭國的這些怪規定,倒是有幾位同來的長老,從另一方面做了些猜測,覺得這些禁令雖有崇大乘佛教原因,但肯定不是全部,所禁種類既有他們傳統習俗,也跟如今倭國經濟有關。
倭國自圣德太子改革以來,經過數十年持續不斷的改革,如今算是進入了一個全新階段。
早在圣德太子時,倭國上下其實有識之士都看出來了,奴隸制度的部民制早就難以為續,氏姓貴族已經讓大和國有分崩離兮的危機,部民制度崩潰,部民們不堪壓迫,紛紛揭竿反抗,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天皇和貴族也都感覺屁股底下的不安穩。
所謂改革,其實也只是為了維持既有的高高在上的利益而已。
只是不同位置的人,考慮到的改革方向不同。
如從圣德太子再到如今的中大兄皇子等的改革,主要還是以維護天皇皇室的角度出發的。
所以在如今的所謂大化改新的改革新政中,是廢氏姓、廢部民,收歸土地公有,班田授地,就是把原來活不下去的部民奴隸們,給他們塊地,讓他們成為朝廷的佃戶,種地交租,洗牌再來。
大和朝廷則從上到下,全面改革,搞中央集權,中央的二官八省一臺,地方的國郡里,包括防人令新軍制等,這是全面效仿大唐制度,為的是讓崩潰動蕩的大和朝,再恢復安穩。
這種新政,倭國的大貴族氏族豪強們當然是不滿意的,所以近百年來,倭國宮廷政變跟家常便飯一樣尋常,天皇廢立尋常,而氏族豪強們自己也內斗兼并的厲害。
只是最終隨著第一權臣,也是第一豪族蘇我氏的覆滅,算是暫時讓這場內斗分出勝負,因此改革進入了新階段。
大化改新全面推行,新制度取代舊制度,仍然處于一個動蕩時期。
雖說班田制的推出,解放了被奴役的部民,也解放了勞動安,維穩了局勢,但是也不可能說一天就成功的。
此時的倭國,就如同是一個大病初愈的病人,仍然十分虛弱。
禁肉令其實就跟禁酒令一樣,也是出乎經濟考慮的。
要知道就算是中原王朝,每每在開國之初,或是災荒動蕩時期,也經常會下禁屠沽令,這個禁令便是禁止屠宰牲畜和禁酒。
酒不是生活必須品,但釀酒卻要消耗糧食,當糧儲不豐的時候,禁酒也是為了百姓生存。
同樣的道理,牛馬是重要的勞動牲畜,既可耕地又可運輸,如果宰了吃肉,這就是嚴重損耗生產資料。何況,牛馬的筋角皮還都是重要的軍用物資材料呢。
大唐到現在,都還禁私宰耕牛,雖說如今大唐吃牛肉也多起來了,但這些都是從胡地販運進來的肉牛,不是耕牛。大唐所有耕牛都要登記造冊監督管理的,就算老病死了,也必須得報官,然后由專人宰殺販賣。
大唐現在倒是不禁酒了,但也是因為糧食儲備豐富,朝廷改禁酒為酒稅,通過酒稅來加強監管控制這塊。
可現在的倭國,連武德貞觀的水平都達不到,所以禁肉禁酒就很尋常。倭國不禁魚,就可見他們本質上不是要禁止吃肉,只是禁止吃一些他們認為很重要的牲畜罷了。
猴像人,所以他們認為惡心不能吃。
雞跟神話傳說有關,認為神圣不能吃,但他們沒說不能吃蛋,也沒說不能吃鴨和鵝。
同樣的,他們也不禁止吃豬、鹿、羊這些。
狗不吃,估計是因為狗是看家守戶的。
從這有限的五種肉食禁令看倭人,便知道不是真不吃肉。五種類全年不許吃,鹿和豬肉只每年四月到九月這半年時間不準吃。
這看來,確實更應當是為了保護農業發展而制訂的。
至于僧侶有專門對他們的禁令,凡僧尼者,飲酒、食肉,服五辛者,罰一個月苦役,若飲酒醉亂,及與人打斗者,各還俗。
肉食的禁令,主要還是為了保護農業,畢竟剛行班田之制,倭國希望百姓更多專注于種田,而不是分精力去養殖牲畜禽獸。
“倭國難道真的就徹底禁止食五種肉?”
“也不全是,在每年四到九月這半年,是禁食的,但是冬春這半年,倭國朝廷會特旨允許宰殺一些老病瘦弱的牛馬狗雞。”
夏秋這是勞作的季節,冬春不是生產季節。
牛可以耕地,馬可以馱運,狗可以看家護田,雞可以司晨。
“倭國現在很窮嗎?”
“窮!”
秦忠告訴秦俊,在部民制廢除以前,在倭國真正能稱的上人的,其實連百之一都不到,剩下的那百之九十九,都是部民奴隸,一天連頓干的菜飯團子都吃不上。
所以部民制才會維持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