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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3 東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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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的旅途很順利,大可以說,像旅行社最愛發的虛假宣傳畫上描繪的那么順利。他們沒有急著出海登島,而是先游覽市區里的景點,但不包括郊區的濕地。數起來都是些老套透頂的東西,像海底世界或博物展覽,還有幾座規模不大的古園林。若要較真,這里頭沒有一樣是真正新鮮的,是在網絡視頻或藝術畫冊上見不著的,然而當天的氛圍很妙,每個人心情都好,精神也還不太累,隨便說點什么都能惹來大把笑聲。雖說有太陽,好在風不是熱騰騰的,觸體濕涼,也讓看出去的全部風景都有種油畫般鮮艷又柔和的質地。

  連羅彬瀚也覺得很有意思,因為這一天的白羊市看起來怪陌生的。他想著許多日常看慣的事物一旦被放進畫框里,或許都會變得陌生起來。但他很難和別人訴說這種想法,因為除他以外的竟然都不熟悉這里。他在途中和每個經理都聊過天,發現盡管他們的事務所辦公樓就在蝸角市,團隊里卻沒幾個真正意義上的本地人。沒有誰真的在白羊市長大,至多在鄰近城市里生活:方秾與另外兩個實習生都在蝸角市長大,兩名經理在梨海市念了大學和研究生——當然,還有一人自稱在梨海市念過書,正是他那愛搞音樂的好學弟。

  他不去想這個人,整個旅途中幾乎都忘了這個人存在,因為眼下還不是時候。正如李理向他提醒的那樣,狗總是有辦法分清楚來者是否不善。他不能只是表面上演得像,還得真情實感地沉浸一回。于是他到處抓人聊天,和男生們討論了幾回球賽,和小容講了講十年前白羊市失業潮和老板欠薪跑路的風波(他就是故意的,沒錯),當然還有健談的方秾。她家境好像不錯,對眼下這份工作也并非真的很看重。因此一等跑出了辦公室,跟羅彬瀚在車上多說了幾句話,她仿佛就忘了這是該小心應付的甲方,興高采烈地打聽起游艇的事。

  “我之前是想過去游艇俱樂部租一艘的。”在出發去港口的途中羅彬瀚說,“梨海市就有這種俱樂部,可以讓人租游艇自己去江上玩。但我最后還是覺得沒什么意思。市區附近的水道太窄了,又到處都是高樓,其實沒多少能玩的。除非你真的特別特別喜歡釣魚。”

  “那我們能在這里擁有游艇嗎?”方秾笑嘻嘻地問,“這地方可以沖浪吧?”

  “你干嘛不去試試水上摩托呢?那可比游艇有趣。”

  “真的?這里有嗎?”

  “有啊,還挺熱門呢。”羅彬瀚有點納悶地問,“你以前從來沒去玩過?你不是就住在蝸角市嗎?”

  “我大學是在外地讀的嘛。只有節假日才回來,蝸角市那里又不靠海。”

  “干嘛跑那么遠?我們這兒也有好大學啊。”

  方秾只是笑,看來這是她自己的秘密,或許因為家庭,或許因為志愿,羅彬瀚并不真的想知道。他轉而談起蝸角市的情況。

  “幾周以前我去那兒出過差。”他說,“還是老樣子,感覺再過幾十年也不會變。青磚頭路、梧桐和油松林、鵝黃色的磚頭房子……”

  “成堆的私人小作坊。”方秾接話說,“盜版時裝、盜版名牌鞋、盜版卡通周邊、盜版和古籍、用玻璃做的假寶石——”

  他們一起悶聲笑起來,這是為了不讓另外兩個來自蝸角市的實習生尷尬。

  “但你們那兒挺適合生活的。”羅彬瀚補充說,“真的。空氣不錯,綠化很多,交通不堵,尤其東南郊區的公路建得特別好,高樓也很少,只有林場和小院子。過了凌晨還有路邊的燒烤攤,行人看起來也都挺悠閑。而且房租便宜,還搞了一堆稅收優惠——不然你們也不會把事務所搬到那兒去了。”

  “但是沒有工作機會呀。”方秾悄悄地說,“不然我怎么來這里受苦?”

  “你可留神了噢。”羅彬瀚指了指她坐在后頭閉目養神的組長。

  傍晚的時候他們抵達了港口。一只半新不舊的小型游船已經等在那兒,駕駛艙里坐著個穿拖鞋刷手機的年輕人,胳膊上有片不知道是泥鰍還是黑龍的刺青。羅彬瀚認得他,但卻假裝不太熟悉地朝他揮手,問他是不是陸津找的人。年輕漁民摘掉耳機,幫著司機把他們的行李搬上船。羅彬瀚兩手空空地晃到駕駛室里,打量那些儀表與指示燈。

  “這幾天情況怎么樣?”他隨口問,“船在海上好開嗎?”

  年輕的船主告訴他情況還不錯。羅彬瀚就點點頭出去了。他走到客艙,余光瞥見周溫行正獨自坐在船尾,眺望逐漸消失的港灣與樓廈。他立刻把眼光轉開,走到最靠近船頭的位置。小容一看見他來就殷勤地挪出空位,讓羅彬瀚不好再去找其他人說話。他只得在那個適合觀看水景的位置坐下了,兩邊又是小容和方秾——這和他要跟所有人保持平等距離的計劃不符,但眼下也不算什么大問題。

  她們觀望著海,口中討論的也是海。海嘯。海平面上升。氣候異常。世界末日。羅彬瀚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她們也是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在談。是的,近來的新聞常常在說海洋的問題,但那只是存在于新聞里的事,似乎離辦公室與公寓樓里的生活很遠,甚至離海灘度假島都很遠。潮汐是有些異常,但并不影響他們在晚上入住海邊民宿,享用民宿主人拿手的鮮魚餛飩與海鮮飯。到了凌晨四點半他們還是照樣可以起床去趕海。

  他們互相提醒著定好了鬧鐘,然后到各自的房間里休息。羅彬瀚早已用金主特權給自己留了一個最靠近出口的單間。他在房間里無所事事地抽煙,瀏覽最沒營養的八卦新聞與寵物視頻,學著怎么辨認不同熊貓的臉,最后拿鉛筆在記事簿上畫自己最想要的墓碑形狀。他給自己想好了第三種比較貼切的墓志銘(“我要狼人死。”),然后合上記事本看了看時間。凌晨三點了,他一點也不想睡,于是打開房門,沿著卵石甬道穿過草地,一直走到拋石防波堤的頂部。

  防波堤整體上算是斜面式的。前半段的十字狀堤石整齊有序,猶如墓碑層層林立,近海處則坡度忽緩,亂巖疊堆,怪態嶙峋。黑色的海水在巖縫間時涌時現,直至消退到下一圈石堤。

  羅彬瀚估算著大致方向,然后側身往他認為的東面望去,想在洶涌動蕩的潮面上找到類似尖塔的痕跡,但最終只看到一點點黃豆大小的陸地。那可能是云珠島或楊山島,但不會是東沼島。現在的距離還是太遠了,并且形狀也不對。

  “如果您愿意繼續這樣站上兩個小時,”他口袋里的李理說,聲音在呼呼的海風里顯得很模糊,“您唯一能在那個方向上發現的新事物是一輪初生的朝陽。”

  “噓,”羅彬瀚說,“閉嘴。說好了你這段時間不講話。”

  他在腳下的濕地里發現了一枚貝殼,曾經住在里頭的軟體動物當然已經不在了,留下來的不過是棟空房子。這根本算不上是放生,但他還是把它拾起來,遠遠地丟回海水中。去吧,他心想,眼前就是世間最宏偉最深邃的許愿池,而他拋下去的乃是人類歷史中最原始最古老的貨幣。

  假如石頎真的具有占卜師的天賦,他這一場戰役就沒有不贏的道理。他要獲勝,而且不能是那種得不償失的慘勝,必須得是全勝,為此付出點別的代價也值得。正當他沉思這件事時,耳中捕捉到后方草地上的簌簌聲,有人摸黑走了過來。

  最初的一瞬他腦中閃過周溫行的名字,然而在真正回頭以前,他心里就知道不是。因為那人夜間行進時發出的動靜笨拙又凌亂,毫無夜視者的從容靈巧。他轉身細看了幾眼,發現又是方秾。她是穿著民俗里的拖鞋出來的,頭發也蓬蓬散散,并非梳洗后等待出發的狀態。而且她大約還沒醒透,連草坪上的石子路也找不見,竟然一路跨過灌木叢走上防波堤。羅彬瀚好心地拿手機里的手電筒給她照明指路,省得她一腳踩空滾下去。

  “突然睡不著了?”他等方秾走上來以后問。方秾揉著眼睛點頭。他又說:“還有快一個小時呢,你可以再躺躺。”

  “不,我不能再睡了。這會兒要是睡倒,再過一個小時可真的起不來了。不如吹吹風醒了好。”

  海邊的夜風是夠醒神,但也有點危險。羅彬瀚能感到氣流從后方呼呼地穿過他的脖頸,輕微卻持續地把人朝黑暗的海面推搡。他轉轉腳跟,往后站穩了些。

  “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他隨口問。

  “對。不算大學實習的話。”

  “那么,第一回正式上班的感覺怎么樣?”

  “不好。”方秾一本正經地說,“我發現學校里教的東西簡直都用不上。”

  “你以前讀的是什么專業?”

  “生物化學研究,然后研究生轉了金融。”

  “這就不奇怪了。”羅彬瀚說,“放心,你會習慣的。我還讀的商科呢。”

  方秾嗤地笑出了聲。她倒是一點也不拘謹。羅彬瀚不禁回想他們前幾次見面時的光景,有點疑惑她的態度是否過于自然。可這也是說不準的,世間確實存在這種人:辦公室能把架子端得好好的,一到團建場合就開始人來瘋。

  他的狐疑正自幽暗處慢慢上涌,可方秾并沒察覺,只是一邊撥弄拂面的頭發,一邊無所用心地望著暗潮洶涌的海面。

  “你說我們有生之年會看見世界末日嗎?”她忽然問道,“像是世界大戰?或者冰川融化?極端氣候之類的?”

  “你晚上睡不著就是擔心這些?”

  “那倒不是。但……新聞上說最近海嘯多發。”

  “怎么?怕我們這幾天碰上海嘯?”

  方秾又端詳了一會兒海面。“不像。”她承認道,“不像會有海嘯的樣子。不過,大災難到來前的人們也經常以為一切太平。”

  羅彬瀚側目看了她一眼。他沒問過這些實習生的具體年齡,可考慮到這是她離開學校后的頭一份工作,無論如何她都應該比他小好幾歲。

  “你見過什么大災難嗎?”他盡量不讓語氣顯得有揶揄諷刺的味道,而只是純粹的好奇,“讓你這個年紀就覺得人生無常?”

  “那倒不是。不過我父母都是醫生。一個急診科的,一個腫瘤科的。事故和死人他們都見得很多,有些人進來的時候還能喊著要水喝呢,等你一扭頭時卻發現這人已經死了。”

  “啊,”羅彬瀚說,“難怪你放棄了生物化學。”

  方秾又笑了。“對。就是這么回事。”

  “也不考慮學醫了?”

  “當然不考慮!”

  “我還以為會有些什么家學淵源呢。”

  “我父母的家學淵源就是叫我照顧好自己。”方秾說,“怎么舒服就怎么過,反正到頭來都是一樣。”

  “他們對你的婚姻和后代就沒要求?”

  “完全沒有。”方秾說,“我猜他們已經看夠病房里會發生的事,所以也就認命了。”

  羅彬瀚沖著海面笑笑,心里想起的先是石頎坐在候診室里的樣子,繼而才是周雨和他那腦科專家父親。“我認識的學醫的都挺古怪的。”他說,“總不能是所有的醫生都這么古怪吧?”

  “看個人情況吧。我覺得這種事沒什么普遍規律。”

  “最好是沒有,”羅彬瀚說,“因為我弟弟也跑去學醫了。”

  方秾微微偏頭掠了他一眼。那可能根本就是無意之舉,但羅彬瀚就是抑制不住升起的疑心。他從來都沒有和這些審計員談過自己的家庭私事,可在夜幕掩護下,方秾的眼光里未免有太鮮明太具體的詫異,仿佛覺得他不應該提起那個繼母生的弟弟。

  “祝他好運吧。”方秾聳聳肩說。

  “這會兒風好像有點大了。”羅彬瀚說,“你穿得太少,還是先回屋去吧。我想在這里抽根煙。”

  他掏出打火機假裝要點火,方秾在被迫接觸二手煙前果斷地轉身走了。羅彬瀚自后方目送她的背影,暗暗留心她修長的四肢與健美的體態。當然了,她的身材原本就是整個審計團隊里最好的,自稱是個舞蹈愛好者,可她跳的肯定不是那些上臺前需要嚴格控制體重,連一點多余的體脂都不能留的舞種。她的手腳曲線都勻稱且結實,動作果斷有力,說是跳健身舞練的固然合理——說是個格斗高手也行得通。

  他一直盯著對方走進屋門,然后才把打火機放回口袋里。

  “李理,”他說,“你覺得……”

  “您之前要求我不說話。”

  “別那么斤斤計較。你覺得方秾這個人可信嗎?”

  “就我調查的結果,這位女士剛才向您透露的一切信息都屬實。”

  “她今天跟我說的話有點多了……只是因為出來玩很開心?”

  “容我向您提供重要的補充信息:這位女士長期持有的一支股票于前日成功解套。”

  “倒也合理。但她剛才多看了我一眼算什么意思呢?”

  “您不妨往積極的方面想。例如,她對您懷有某種程度的欣賞之情。”

  “你有沒有注意到我超過十八歲很多年了?”羅彬瀚說,“我已經震驚地發現這個世界沒在繞著我轉了。真要有一個女孩的眼神里對我有想法,我自己能分辨出來。”

  “我不曾想到您這樣敏銳。是在花鳥市場里學會的?”

  “閉嘴。”羅彬瀚立刻說。

  李理暫時放過他了,但羅彬瀚心頭仍積著一絲陰霾。他最近是很疑神疑鬼,但那并非毫無緣故。他要干掉周溫行,既為了自己的安寧也為了讓整個世界清凈,可即便他成功干掉了周溫行,那也不代表月亮上的問題能就此消失——他們只能賭這件事還有別的解決方案。也許周溫行會有辦法把他自己種上去的東西薅下來,或者……要靠他那個至今還未現身的同伙。

  這是完全說得通的。那個人既然懂得如何制造出羅得這樣的怪胎,也很可能懂得如何采取更合法更常規的操作,比如應該怎樣拿起一臺隱秘的星際電話,去給他們既淳樸又可靠,從來不愛搞去農村化活動的地主老爺——即無遠基地或其附屬分基地——打上一個痛哭流涕的求救電話,叫他們趕緊帶著除草劑或野生動物保護籠過來。只要能打通電話,羅彬瀚估計他們是愿意幫忙的,即便不是出于慈悲,至少也還能拿荊璜或法克的面子蹭上一蹭。

  然而,直到他登上旅行車時,李理還是沒能找到這個人,或者至少找到一個嫌疑人。這令他們的計劃平添了幾分不測。盡管他認同她的觀點——此人即使真的存在,其直接威脅性也不會比周溫行更高——但那也不過是他們一廂情愿的揣測,而談不上是嚴謹可靠的推理。你究竟能跟這樣一群超自然的怪物講什么道理呢?即便他們蒙對了,這個同伙確實不像周溫行一樣難對付,可他、她或它只要在他們實施計劃時隨便插上一手,那也夠他們受的了。他們不能冒這種風險,因此一切可疑的人,甚至是動物,在他們行動當天都絕不能接近“斗獸場”。

  現在他們還是沒有嫌疑人,也沒有誰試圖接近那座被遺忘的小島。到了眼下這個關頭,羅彬瀚不得不意識到最有能力接近東沼島而又完全不受李理安排的,正是他親自帶來的這一幫人。

  他在日出前最后的黑暗里靜立了一陣。“你真的確定她不是嗎?”

  “就已知情況的評估結果,她的嫌疑程度不會比令妹更高。以及,我會告知相關行動人員保持注意,在行動期間密切監視目標以外的所有同行者。”

  羅彬瀚再沒說什么。他是不應該再放任自己的多疑了,因為李理才是掌握信息最充分的人,她的判斷自有她的道理。而且,說實話,他倒寧可周溫行的同伙是方秾這樣一個具體的人,有血有肉,會說會笑,能溝通能談判也能威脅,簡直就是通情達理。

  天亮了。在民宿里的人陸陸續續地醒來,頂著開始轉向的海風走上防波堤。色如炭火卻浸徹濕寒的太陽慢慢浮出海淵。潮水已衰落至低處,他們將去趕逐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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