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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且行且觀(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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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炎九年冬,十月十八,大宋官家趙玖越過黃河,自陜州垣曲登陸。

  這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趙官家的行動也只一個平平無奇外加順勢而為的動作,但也正是這個動作正式宣告了建炎九年北伐的全面化與深入化。

  到此為止,前期的突襲式戰斗正式結束,北伐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當日夜間,趙玖在垣曲扎營休息,便已經引發了整個河東與河南地區的震動。

  畢竟嘛,趙宋官家在何處,對上下而言絕不是一個簡單的位置,它還是個坐標系,是一條底線。

  這其實是一種很微妙的心理。

  之前趙玖在洛陽待著,河南地區的官吏、民夫便會覺得自己忙碌在第一線,會對更前線有畏縮與抵觸心理,前線士卒也有一種我在最前線,我在為后方賣命,所以就能為所欲為的心態。

  然而,趙官家一旦渡河,就好像打開了一個閥門一樣,河南關西上下官吏,登時就安穩和老實了不少,就連倉促征募起來的民夫似乎都提升了士氣,少了一些抱怨。

  至于黃河北面的前線軍隊,更是第一時間感受到了壓力。

  一夜之間,趙官家便收到了幾乎整個河東地區所以統制官以上軍將的密札,一時間,他對前線很多事情的了解,真就比幾個帥臣更清楚了起來。

  這不免進一步堅定了他某些念頭……但依然還是不足以讓這位官家下決斷。

  翌日,天色稍微陰沉起來,趙官家自垣曲啟程,在多達八位統制官及其部屬,外加御前班直的護送下先往西行進,中午過三門峽,晚間抵達平陸境內。

  平陸守將邵云出城向東前來迎接,隨即受到了趙官家專門設宴款待,以及大加恩賞。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邵云作為李彥仙實際副手一般的人物,在李彥仙常年鎮守陜州的過程中一直坐鎮平陸這個河北唯一大型據點,李彥仙守了陜州八九年,邵云也就守了平陸八九年。

  完全可以說,此人一直處于整個帝國最危險的前線,甚至一直到堯山之戰前,李彥仙都不忘給此人請求父母、妻子的恩蔭,那幾乎便是有主動犧牲的覺悟了……只不過那一次訛魯補和阿里這對老搭檔在三太子訛里朵的指揮下,選擇了趙玖這次進軍的道路,繞過平陸,直接南下突襲洛陽,死的人也變成了汪相公與大翟。

  反倒是邵云,時運至此,一直等到了北伐和趙官家。

  這種人物,簡直就是抗金典型,一定要大加表彰的……而宴席中,呂相公果然代表了朝廷進一步正式追加了邵云的恩蔭、提升了邵云的武階。

  隨后,邵云復又主動表態,希望能夠親自率軍護送官家北上。

  對此,趙玖再度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點頭應許了。

  話說,這件事情,當然是光明正大、君臣得體的成分多一些,但也不是沒有一點別的說法。

  眾所周知,李彥仙部因為部屬位置不能輕易調度,所以向來獨立性極強,這也導致了其部素質良莠不齊、山頭并立……雖然說起來很尷尬,但實際上,這個陜洛集團軍上一次得到大規模整合,居然是靠著洛陽方向的大翟殉國這個契機才成功的。

  大翟翟興去世后,趙玖特許其子翟琮接任父職,但這不耽誤翟琮因為自身威望遠遜于其父,不能服眾,也就是從那以后,李彥仙才徹底取得了這個集團軍的總體控制權。而中樞在后來數年間,則憑借著堯山一戰的巨大影響以及對洛陽周邊地區的治理與恢復工作,才漸漸將翟氏上下這個圍繞著洛陽建立,典型的地域豪強義軍集團給徹底消化。

  到了后期,隨著牛皋、董先這些人先后徹底脫離翟氏,主動成為中樞直屬,翟氏本身現存的三個統制一個統領也都漸漸擺正位置,反過來倒是李彥仙和他的陜州部隊顯得距離中樞有些遠了。

  而如今,國家北伐實際奪取了河中,陜州失去了往日的戰略要沖地位,而李彥仙本人又剛剛在鐵嶺關損兵折將,那作為李節度最信任的心腹留守大將,做出這種表態,自然是值得思量的。

  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李彥仙私下授意如此,借機向趙官家認錯輸誠。

  而趙玖本身一點猶豫,也是怕自己此時將邵云給‘吞并’了,會引起一些軍中流言。

  不過,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同意,因為還是那句話……哪有官家吞并御營部隊的說法?有些事情,正大光明的去做,自然就堂而皇之起來,但若是本著小心思去考量,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有些奇怪。

  就這樣,趙玖甚至沒有指定平陸的守將,只是讓王彥看著安排一名統領官而已,翌日便再以邵云部為先導,從平陸境內北上,乃是自張店鎮穿中條山,然后于八月廿二日抵達安邑城下。

  在這里,趙官家和他的近臣們,包括那東南公閣百強,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遭遇到了北伐相關戰事。

  沒錯,正如河中府首府河東城一直沒有陷落一樣,位于河東鹽池畔的安邑城也一直沒有被宋軍攻陷,這讓酈瓊頗顯慚愧。

  “臣無能!”

  下午時分,赤紅中夾著一片雪白的鹽池畔,酈瓊尷尬俯首相對。“數萬之眾,竟不能速速克城,讓官家入城駐蹕。”

  “無妨。”

  趙玖當即安慰,并親自扶起。“朕也是因為韓良臣忽然大勝,才決意渡河過來的,事發突然,酈卿也是中途接手圍困,器械不全,若為此強行攻城拋灑士卒性命,反而是朕的過失了。”

  有些場面話,該說的還是得說。

  當然了,趙玖也確實不在意這件事情,因為得尊重客觀規律……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大規模野戰中往往多日對峙可一旦接戰便分出勝負,而一座城,還是安邑這種位置緊要,在中國歷史書上出現過不知道多少次的名城、大城,那只要守將愿意死磕,除非是用一些特殊手段,否則的話,依著酈瓊才接手十來天的規制,破城無異于癡人說夢。

  不過,問題肯定是有的,最起碼一個——那就是除了早有準備的那些特定要害大城,否則話,不顧形勢,決心死守到底的人還是比較稀少的。

  為什么要守啊?

  為什么要給大金國盡忠啊?

  “不過酈卿,朕記得韓良臣(韓世忠字)與李少嚴(李彥仙字)都打的比較利索,金軍反應不及,那照理說河東城有溫敦思忠和其部金軍主力,死守下去也是理所當然,可這安邑又如何?”騎馬入營途中,趙玖從城頭收回目光,再度掃過旁邊顯眼的鹽池,然后最終落到給自己牽馬的酈瓊身上。“安邑城中有什么說法?”

  “好讓官家知道,安邑城之所以能守,全靠一個人。”正在牽馬的酈瓊趕緊回頭,一面退步不停,一面匆匆解釋。“乃是金國解州知州石皋……”

  “是漢人?”趙玖微微蹙額。

  “是。”

  “燕云還是兩河漢人?”呂相公忍不住插了句嘴。

  “定州人……河北漢人。”酈瓊脫口而對。“不過,定州挨著邊境,早在靖康前便被女真人俘虜,先做苦役,然后因為認字改做軍吏,最后被阿骨打庶弟完顏闍母看中,成了幕屬……”

  “哦。”呂頤浩應了一聲,順便瞥了一眼酈瓊,也不知道是表達什么意思。

  “此人如何?”趙玖也微微瞥了一眼酈瓊,然后方才追問。

  “此人在李節度進軍之前,便常常說官家一旦北伐,河中這里首當其沖,所以日常重視防務。”酈瓊并沒注意到官家和相公都額外看了自己一眼,趕緊再言。“又因為安邑位于鹽池東側,正對中條山通道,就更加悉心經營。那日李節度匆匆進軍,他正在安邑這里,所以雖然安邑知縣都第一時間降了,他卻還是匯合了本地兵丁、征發了民夫,扼此城而守。當日,李節度嘗試過一舉攀城,失利之后也一時無法,只能留牛皋牛統制在此困城。”

  “后面的事情朕便曉得了,韓良臣從此處路過,試了一下,也沒成,反而將牛皋帶走去領路,所以耽誤了攻城事宜,一直到酈卿渡河過來接手……”

  “是……”

  “可便是此人有意堅守,聽你意思,其實城中也沒多少正規軍,反而多是本地百姓、民夫?”

  “是。”

  “眼下局勢,城中只是苦捱,韓良臣數次大勝后,你們就沒試過勸降引誘嗎?旗幟、甲胄臨時很難作假吧?”

  “好讓官家知道,臣等自然勸過,韓郡王和馬總管與金國在鐵嶺關大舉交戰時,也沒忘記此處,臣接手后,也將汾水一戰的繳獲,以及撒離不全軍撤過澮水一事告知過他。”酈瓊一時似乎苦澀。“他本人和一些城中有見識的人應該也都曉得了大略局勢,但臣每次遣使都被他以禮相待,然后嚴詞拒絕……”

  “他今年多大?”

  “三十八九,也許到四十了。”

  “他憑什么能管住整座城?”呂頤浩忽然再度插嘴,卻又言辭冷峻了不少。

  “好讓相公知道,此人素來有清廉、仁慈之名,來解州不過兩年,便人心依附,尤其是安邑這里……”酈瓊立即認真對答。

  “哦?”呂頤浩捻須以對,面露冷笑。

  “下官既然圍此城,便打聽過一些事情……”酈瓊迫不及待一般解釋道。“此人有兩件相當著名的事情,一次是早年隨軍跟著阿骨打庶弟完顏闍母在河北的時候,完顏闍母準備將河北一整個州的百姓分給軍中為奴,是他進諫阻攔的;還有一次就是前年本地的事情,有安邑豪杰起事,準備呼應李節度,事情泄露,那豪杰被誅殺不提,其家中居然尋到了一本記錄了籍貫、姓名的名冊,據說里面有近千人……溫敦思忠派人來索要,卻被提前趕來的他直接燒了……”

  “那個時候,完顏闍母早已經死了,他其實已經沒了靠山。”酈瓊感慨而對。“為此事,溫敦思忠直接將他還有他兒子,一起捆綁到河東城下了大獄。幸虧他有個剛剛考了金國進士的主簿,平素敬仰他的為人和學問,認他當了老師,當時才敢二十歲整……直接孤身一人跑到太原,找拔離速出面,拔離速又轉到南下巡視的晉王訛里朵處,方才使他官復原職。”

  話說到這里,趙官家和他龍纛已經進入了軍營范疇,入了轅門,酈瓊也趁勢松開馬韁。而趙玖既到此處,翻身下馬,卻不著急轉入早已經準備好的寬敞中軍大帳,反而是直接帶人登上了中軍大帳前的夯土將臺。

  此處視野開闊,周邊一目了然,趙玖一聲不吭四面環視不及,且不說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自然奇觀的河東鹽池在午后陽光下愈發顯得瑰麗,便是安邑城上的動靜似乎也更加明晰了一些……雖然看不清楚具體身形,但毫無疑問,龍纛和數萬御營主力的抵達,還是讓這個原本就只是苦捱的城市震動起來,面朝南側對著中軍大營的城墻上,一時有很多人影晃動。

  趙官家瞥了眼城墻,伸手示意,楊沂中立即將一個銀制長筒狀的事物送上,卻正是所謂穿越者傳統利器……用水晶打磨的望遠鏡。

  不過有些坑的是,趙玖這個穿越者之恥,一直到穿越后第七八個年頭才整出來這玩意。

  而且,因為這東西軍事用途明顯,又遠不及熱氣球那么驚世駭俗,可以當做原學標本,所以一直沒有公開,細細算來,不過是給了一眾帥臣,外加幾十個表現出色的統制官人手一個罷了。

  回到眼前,趙玖抬起望遠鏡,大約掃視了一眼城上動靜,然后便有些百無聊賴起來,卻又轉動了方向,大略掃視了大營一圈……從高懸著的用來偵查的熱氣球,到位于后方的民夫營內才趕制了一半模樣的數十輛砲車,然后不由微微皺眉。

  最后,到底還是忍不住去看漂亮的鹽池去了——這幾日天氣轉冷,鹽池出現了冬日特有的景觀,也就是硝凇現象。

  只不過,這個硝是芒硝,屬于亞硝酸鹽,不能用來制作火藥的。

  趙官家表現的有些怪異,周圍呂頤浩以下,除了王德、張景這些宿將武夫懶得想這些事情,其余稍有有心的卻大約都能猜到這位官家心思……想想就知道了,剛剛進軍營前還那么輕松愜意,結果酈瓊說完這個守臣的故事后就這般不自在了,那肯定還是因為酈瓊口中那個人。

  便是酈瓊也漸漸意識到什么,然后漸漸不安起來。

  “陛下。”

  原本因為連日騎馬趕路有些疲憊的呂頤浩是不想多說話的,但此時趙官家這般姿態,他身為宰相,倒不好不表個態了。“這石皋不過是個欺世盜名的逆賊罷了……何必在意呢?”

  “是嗎?”

  趙玖終于收起了望遠鏡,扭頭平靜相對。“如何見得?”

  “看他所得名聲最大的兩件事便知。”呂頤浩冷笑拂袖。“勸阻女真人不要收賣百姓為奴,燒掉名冊以防女真人大加株連,看似行善,其實這些善都是在補女真人之惡,難道改的了女真人為惡的基本?改了自己附身女真為大惡的事實?而如今,他拿這些惡上為善換來的名聲,哄騙百姓去維護為惡的女真人……這算什么真儒生?!不過是為了一己之名而助紂為虐的腐儒、逆賊罷了!”

  此言一出,周圍文武紛紛附和,酈瓊也醒悟過來,趕緊聲討。

  趙玖也在將望遠鏡交給楊沂中后,點頭不止:

  “呂相公這番言語是落在了根本上的……這十年大禍,南方的稅賦之爭、北方的遺民流離、朝中的戰和爭端,還有一開始義軍蜂擁而起,卻又反過來作亂劫掠之慘事……自己人鬧來鬧去,說破大天,還不是要歸咎到女真人的侵略中去?這也是為什么朕登基九年,處事任人,全扣在抗金兩個字上面……任那些人孩視于朕、欺瞞于朕,乃至于驕橫跋扈、貪財好色,任人唯親、勾連成黨,志大才疏、剛愎自用……可只要愿意抗金,朕就視之為可用之人!因為朕一開始便認定了,這天下的根本矛盾,最起碼從靖康以來到眼下的根本矛盾,就在這宋金國戰之上!其他的都得讓路!”

  趙官家的這番道理和態度,身側近臣早就清清楚楚了,實際上如果他們不清楚、不認可,也不可能混到御前重臣、近臣的位置……此時聽來,反而覺得有些啰嗦,倒是那些趙官家脫口而出的詞匯,和略帶憤懣的情緒,不免讓他們有些思索。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隨行的那些東南公閣‘百強’。

  這些人此番離開東南,親身北上,先見到中原地區那些清晰可見的戰爭痕跡,又看到中原百姓以一種軍事化的動員方式大舉征役,然后又隨趙官家渡河過來見得兩河風物,聞得這番事跡與言語,倒有些耳目一新,外加震動之態。

  “不過。”趙玖定下基調后,還是搖頭。“這番話之外,還是有些說頭的……比如說這安邑城內,上下難道不曉得女真人是最惡的嗎?但為何還是愿意尊崇這個知州,跟著他抵抗王師呢?一句愚民無知,朕這里是絕難說出口的。”

  “請官家賜教。”呂頤浩微微皺眉。

  “哪里要賜教,又不是什么大道理。”趙玖嘆氣道。“無外乎是女真人要賣他們為奴時,要搞大株連的時候,咱們這些個王師根本見不到影子,而石皋這個惡上為善的人竟是他們掙扎求生時的唯一倚仗……咱們可以指責這個石皋,也可以依照軍法處置那些守城士民,卻絕難這般坦蕩……若非考量北伐士氣,其實,朕倒是該先下個罪己詔的才對。”

  呂頤浩搖了搖頭,很明顯反對趙官家的意見。

  不過,這位呂相公對屬吏和同僚苛刻,對官家明顯還是妥帖的,所以,大概是為了給趙官家留了面子,呂頤浩搖頭之后,直接回頭瞪起了之前立場明顯的酈瓊,并當眾呵斥:

  “酈瓊,你身為一方帥臣,總督數萬之眾的大將,臨陣之際,是想著自己也是河北人,河北人有多可憐的時候嗎?是要替兩河遺民感激此人嗎?要不要再給城中送些湯藥,補些兵器?!三十萬軍心士氣、惶惶君恩、五十萬河南關西民力,在你這個副都統眼里算什么?!但凡真念著一點兩河百姓,便該挖空心思,想著如何攻城,如何將這個石皋碎尸萬段,以震懾后來人才對!”

  酈瓊惶恐一時,匆匆朝呂相公拱手,然后又朝趙官家方向下拜請罪。

  趙玖這一次倒是沒有像軍營門前那么君臣相得了,反而直接負手背身點頭,算是認可了呂頤浩的對酈瓊,也是對自己的申斥:“酈瓊……呂相公言語過分了些,但意思是對的,兩河千萬士民,人人皆可有怨氣,皆可被這等人蠱惑,以至于感念于此人德行……唯獨你們這些前線大將,便也兩河出身,也有許多感觸,卻都得埋到心里去……剛才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以帥臣的身份用那般情境把話當眾說出來的。”

  “臣慚愧。”酈瓊愈發難堪。

  “按照你剛才的言語情態,跟這個石皋沒少通信吧?”趙玖終于回頭相顧。

  “是、是……”

  “將朕的檄文發給他。”趙玖平靜以對。“還有朕在路上擬定的那六十幾個戰犯名單也交給他,今日呂相公議論他的言語同樣發給他……明白告訴他,朕來了,但絕不會赦免他……非只如此,以明日午時為期,這城中凡是擔任偽金軍官、吏員之人,若不能降,便再不會赦免,所謂無論漢夷,只論順逆與法度!”

  酈瓊俯首稱是,而趙玖則直接越過對方,向中軍大帳而去了。

  一夜無言,翌日一早,趙官家與龍纛的作用終于顯現。

  就在酈瓊猶豫如果城中還要堅守的話,那自己是不是要在砲車不足的情況下倉促攻城,好證明自己以及八字軍決心的時候。安邑守臣、金國解州知州石皋在閱讀了酈瓊前一天傍晚送來的一系列文稿、書信之后,再加上白日親眼所見龍纛與繳獲來的黑白二纛,以及隨龍纛抵達的無數御營精銳,卻是終于放棄了抵抗之心。

  他一大早便喚來了自己學生兼主簿梁肅,以及城中民夫首領、州兵軍官,讓這些人放棄抵抗,開城投降,并要梁肅去面謁趙官家,懇求對方赦免城中無辜。

  除此之外,還讓跟自己上任地方的兒子石據,去面謁酈瓊,表達謝意。

  見到石皋決定投降,城中軍官、民夫首領盡數釋然……這些人愿意跟著石皋,絕不是什么忠心于大金,而是因為石皋對他們素來有恩,一層又一層被石皋本人給拴住了,而且即便如此,他們也都在昨日完全動搖,上上下下都已經有了串聯和失控的情形。

  現在石皋愿意放手,他們自然覺得渾身輕松。

  相對而言,梁肅和石據也是類似思量……只不過,他們的一切出發點全然在石皋身上,所以又多了一層顧慮。

  “那趙宋……趙官家可要赦了老師嗎?”梁肅認真相對。“酈都統可曾有言語?”

  “沒提。”石皋在縣衙案后攤手笑對。“我估計是死罪難免,活罪難饒……不過最難堪也就是軍中做苦役嘛,之前大金剛剛南下時,也不是沒做過。”

  “若是這般。”梁肅也隨之釋然。“我隨老師一起做……等這事了了,便回老家讀書,再不出仕。”

  石皋若有所思,然后微微頷首而笑:“不錯,回去后就不出仕了,大哥也是……咱們安心做學問……但是要沒人再劫我們去當苦役才行。”

  石據趕緊振奮頷首:“做苦役也不怕!”

  石皋對著自己兒子微微頷首,復又扭頭正色提醒自己學生:“不過孟容(梁肅字),若是趙官家見你年輕,賜你官職……”

  “學生曉得。”梁肅趕緊含笑應聲。“事關滿城生死,還有咱們師生要不要做苦役……學生不會迂腐的。”

  “那就不要耽擱了。”石皋點頭不及,然后便催促二人速速去做。“外面許了午時為限,我又是個戴罪之人……你們趕緊去做,尤其還要憂慮城中有人見到昨日龍纛抵達,按捺不住,搶先弄出火并事來,徒勞費了大家性命。”

  梁、石二人趕緊應聲,然后匆匆離去。

  就這樣,不過上午時分,轉到城外大營,聞得城中請降,上下自然振奮。

  然而,待見到來降之人是兩個年輕人,別人倒也罷了,呂頤浩卻是直接面色陰沉起來……幾位近臣中,如楊沂中、仁保忠、虞允文、梅櫟等也多有些不自在起來,然后各自偷眼去看趙官家。

  而趙官家面色竟是絲毫不變,然后從容應對,甚至還點了那個已經成年的梁肅為秘書郎。

  按照渡河前定下的規矩,三十歲之前是可以赦免任用的。

  軍中既然受降,接下來自然不必多提,城上果然依約開門,宿將張景親自督部屬蜂擁而入,然后迅速控制城防,清理街道,并對城中兵丁民夫予以安置繳械……堪稱利索。

  隨即,趙官家自帶著近臣文武,直接動身往城中而去。

  進入城中,來到路口,卻果然有披掛整齊的張景匆匆迎面而來,然后當眾拱手請罪:“臣慚愧,還請官家不要入縣衙……”

  “那廝死透了嗎?”

  趙官家未及開口,騎馬在后的呂頤浩便氣急敗壞起來,但顯然是單純的憤怒,并無詫異之色。

  與此同時,趙官家與許多聰明人都是一般模樣,那就是臉色根本沒有任何變化,而諸如酈瓊、范宗尹,乃至于尋常東南公閣隨員也都在瞬間之后恍然大悟。

  只不過,這些東南來的人,從沒想過兩河淪陷區的儒生會是這種生存狀態,即便是醒悟過來,也還是震撼難掩。而酈瓊、范宗尹這些人,不免心中稍有些感慨,卻因為昨日呂相公的發作,不敢表露。

  也就是王德那些人,所謂事不關己,從頭到尾都沒在意過,此時還有些茫然罷了。

  至于剛剛點了秘書郎的梁肅,也在虞允文、梅櫟幾人的注視下,于馬上搖晃了一下,然后便面色大變,直接翻身下馬,跪倒在趙官家側后。

  結果,引來了數名甲士的環繞。

  而那個石據,更是在自己師兄拜下后差點從馬上栽下來,也早早被幾名赤心隊騎兵給圍住了。

  “已經死透了。”張景被這一幕弄得有點懵,但還是匆匆拱手。“是上吊自殺……還留下四個字,寫的是無愧于心。”

  “朕也無愧于心。”呂頤浩剛要再發作,趙官家卻忽然冷冷開口。“戮其尸,示眾!”

  張景一個武夫,哪里會想太多,此時見到官家和相公態度一致,又得到旨意,有了說法,便即刻應聲回身,去處置尸身了。

  而那個梁肅,茫茫然隔著自己身邊幾個甲士,看了眼被騎士環繞控制住的小師弟,卻是忽然在地上叩首不停。

  “朕不會改旨意的,你有什么言語,也得接著戮尸之后來講。”趙玖在馬上頭也不回。

  “臣……臣請事后收尸。”梁肅抬起頭來,額頭青紫一團,面色蒼白一片,勉力想了一想,方才艱難言道。“并請陛下許臣辭去官職……臣師弟年幼,兩國交戰,怕是難行,臣……想以白身之名,護送恩師棺梓歸定州安葬。”

  趙玖回頭相顧此人,只覺得心腹中一團悶火,之前壓了許久,此時漸漸燃起。

  周圍上下看的不好,尤其是圍著此人的幾名隨駕許久的御前班直,卻是干脆各自扶刀,以作萬一,便是楊沂中、仁保忠、虞允文、梅櫟這些人,也都緊張了起來,準備應對趙官家可能的爆發。

  然而,趙玖盯著此人,怒氣雖然漸漸騰起,卻始終難以發作……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了,他憤怒的對象,并不是這個人,也不是為大金國盡了忠,還要自詡‘問心無愧’的那個漢人知州石皋。

  包括昨天的不滿,也不是針對酈瓊的。

  而且他知道,此時肯定還會有一些不說話的人,在心中被那個石皋和這個年輕人感動,覺得什么‘儒者,以身教人也’,覺得甭管石皋是不是違反法度,都是個無愧于心的‘好儒’。

  而這個憤怒也不是對著這些沉默者的。

  這是一種大而化之的復雜情緒,可能有什么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類的成分,但絕對不僅僅如此,它還摻雜了一種委屈感和因對自己無能而憤怒、羞恥的意味。

  有一種,自己明明做了那么多,都辛苦到北伐了,卻還是有那么多人遵循著那種糊里糊涂的邏輯去思考和做事,好像自己的努力不太值得一般,又好像自己的努力還不夠一般。

  這是一種自帶著反思心態的情緒。

  但不管如何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趙官家這一次居然漸漸冷靜下來,他沒有發表什么檄文一般的斥責,也沒有再借機說出什么豪言壯語來呵斥誰,來表達什么心境……他忍了下來。

  唯獨,他能忍了下來,不是因為這些復雜情緒本身的復雜性,而是他意識到,歸根到底,正如諸般矛盾都是宋金戰爭引發的一般,這些情緒和事端,麻木和愚昧,激昂與沉默,甚至包括正義與邪惡,最終也都需要北伐的成功來襯底與決定。

  一切為了軍事勝利本身,一切為了北伐成功。

  在這之前,說什么都沒意義。

  而這場發生于人心里的戰斗,本身就是北伐的一部分。

  “就這樣吧。”

  在許多近臣的詫異之下,并不曉得自己錯過了兩個歷史上的金國名相,或者說,曉得了此時也不會在乎的趙官家平靜扔出了這句話,然后打馬向前,并在滿街密密麻麻的軍士護衛下,越過了路口。

  而趙官家一走,同樣不曉得自己在另一個時空中會成為大金國盛世名相的兩個年輕人,也都才擺脫了那份恐懼,隨即,卻又忍不住在滿城兵丁的矚目下,當街抱頭痛哭。

  儒者,以身教人也。

  甭管趙宋朝廷對石皋的評價如何,在這兩個人看來,他都將自己的理念傳達給了自己。

  問心無愧!

  下午,就在剛剛吊死人的安邑城縣衙內,剛剛抵達此處的趙官家毫不猶豫的放開束縛,當場發旨要求河南工匠趕制‘星星之火’的大纛,準備賜予馬擴。同時,移文鐵嶺關,要求韓、李、馬三人務必嚴肅軍紀,嚴查開戰以來不聽指揮、劫掠暴亂事宜,并直接點名梁興梁小哥,以及正在負傷中的趙成。

  最后,趙官家沒有忘記直接發明旨質問陜北的吳玠,要不要自己親自過去取郭震的首級?

  然后趙玖生日的官方活動應該會繼續,歡迎大家踴躍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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