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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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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廿六日,燕京風聲依舊。

  粘罕一大早領著百八十個札甲武士出門,緩緩朝遼國遺留的燕京尚書臺方向而去,而其人行進之間,卻又有無數金國貴人各帶侍從甲騎陸續匯集。

  須知道,堂堂都元帥完顏粘罕當了幾十年大金頂尖人物,一直是軍政一把抓,到底不是蠢貨。他心中很清楚,真要在最高層搞民主,自家才三四個人,萬一對面三兄弟拉攏了撻懶還有誰,雖說根底上不會出事,但真丟了場面然后再用強,不免顯得掉份子。

  故此,他早早通知了許多舊部、故友,都是世襲的猛安、謀克,乃是要這些人去圍住尚書臺,一則畢竟風聲不好,是為安全起見;二則是為了對兀術那些人施加壓力;三則,真要是當場鬧個不好,直接將尚書臺大堂大門打開,出去與這些人講,到時候便是太祖在世也要捏著鼻子忍下來的。

  當然了,真要是太祖完顏阿骨打還在世,哪里有眼下這些亂七八糟之事?

  就這樣,粘罕不急不緩,從容進發,出門時不過是那百八十札甲騎士,將要至尚書臺前路口的時候,卻已經匯集一個小千把人的隊伍,聲勢端是赫赫。

  而也就是此處,完顏粘罕遠遠見到完顏銀術可自尚書臺方向迎來,自是下馬相對,唯獨眼見對方張著嘴一路過來,卻始終不發一聲,倒是顯得古怪,于是一邊向前一邊便要張口喝問。

  不過,就在這時,隨著粘罕行至街口跟前,側面一陣風從路口卷來,雖稱不上飛沙走石,卻也足夠讓人失聲遮蔽……粘罕這才醒悟為何銀術可半晌不說話。

  “燕京什么都好,就是這個春日風刮的厲害。”好不容易等到這陣風過去,粘罕方才回身對跟來的猛安、謀克們失笑。“我跟兀術他們說說,咱們都進去躲躲風。”

  說者無心聽著有意,剛剛張口半日卻只是失語銀術可聞言心中一嘆,反而有些釋然起來。不僅如此,另一廂,那些隨行猛安、謀克中多有知機的,卻也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很快,便有人直接開口:

  “只是風大些,燕京到底比會寧府要強,人口也多,還有現成的宮殿、尚書臺,依著俺說,都元帥不如跟勃極烈們商議一下,遷都過來吧?也方便管著河北。”

  此言一出,下方亂糟糟一片,多有附和,便是粘罕也一時心動。

  話說,金國首都固然是會寧府(今哈爾濱左近),但那個地方是金國建國時的思路導致的,彼時連滅遼都沒想過,如今看來,自然顯得太北了,根本無法對南方領土,尤其是河北地區形成有效控制。

  但是為何之前一直沒有遷都的意思呢?

  說起來不過是兩個原因。

  一個是金國老早學著遼國政治傳統,按照季節不停遷移中樞……夏天去會寧府,冬天來燕京,中間看時間和天氣可能還會在遼陽那邊停留一下,便是粘罕自己,之前為了控制河北、河東,也經常在河中府、太原府、西京(大同)、真定府、大名府這些重鎮之間亂竄……首都的意義并不絕對。

  另一個,卻是跟金國內部勢力分布有關系。

  眾所周知,金太祖阿骨打去世,然后金軍成功制造靖康之變,從此相當一段時間內,金國內部都是三大勢力鼎足而立,而這種分立幾乎影響到了方方面面,政治中心這個東西也是如此。

  如東路軍盤踞河北中南部,真定府和大名府便自然而然形成了新的軍政重鎮;西路軍盤踞河東與原幽燕十六州,河中府、太原府、以及西京(大同)也都形成了特殊的政治氛圍;至于吳乞買等舊權貴的中樞勢力卻多在燕山以北,自然要努力保證會寧府、遼陽府的特殊地位。

  至于燕京這里,本來算是一個三家勢力交匯點,一個相對中立的地方,但隨著之前粘罕實力大漲,銀術可就任燕京留守,這里便隱隱成了粘罕占優了……換言之,這些人還以為粘罕要通過遷都燕京來進一步強化自己權威呢。

  而且你還別說,這件事情是真的很合時宜的,以至于粘罕也認真思索了起來。

  銀術可也巴不得就此沉默。

  不過,想了一會,粘罕到底是擺手相對:“今日是來見諳班勃極烈的,這件事情押后再說……且隨我進去。”

  眾人轟然一片,札甲武士倒是留在尚書臺對面街上了,可光是隨行的猛安、謀克便不下五六十人,直接跟著粘罕與銀術可涌入尚書臺。

  入得尚書臺大院,只見所謂大太子領忽魯勃極烈完顏斡本,三太子領右副元帥完顏訛里朵,四太子領左副元帥完顏兀術……這是阿骨打三個現存的成年兒子……然后還有元帥左監軍完顏撻懶,昊勃極烈完顏蒲家奴,還有前元帥右都監、現阿買勃極烈完顏希尹,再加上身側的燕京留守完顏銀術可……如此便是眼下在燕京的真正頂級貴人了。

  其中,完顏希尹、完顏銀術可都是粘罕一系不說;對面三兄弟也不用多言;撻懶原本是國主心腹,如今卻搖搖欲墜,只剩個面皮了,而完顏蒲家奴作為阿骨打與吳乞買另一個堂弟,卻素來與粘罕私交極好……換言之,其實真要搞高層民主,粘罕其實也不怕的。

  回到眼前,見到粘罕引這么大一幫人進來,三位太子和撻懶、希尹俱皆變色,撻懶更是一時面孔發白,幾乎與重病一場的兀術臉色無二,唯獨完顏蒲家奴遙遙頷首帶笑……兩邊表情形成鮮明對比。

  粘罕走近到臺階下,見此形狀,心中冷笑,便一邊上臺階,一邊對撻懶出言調笑:“左監軍為何臉色發白?”

  撻懶遠遠立在尚書臺臺階上,聞言語塞難安,甚至有些兩股戰戰之意。

  粘罕見對方無言,心下不屑,卻是加快幾步,直奔撻懶跟前,準備喝問一番。

  “都元帥!”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此時,之前正與希尹交談的四太子完顏兀術忽然自后方上前竄出數步,擋在了撻懶身前,然后居高臨下,對著下方已經走到跟前的粘罕厲聲相對。“今日是來見諳班勃極烈的!他才十三歲!你來見這么一個人,帶這么多兵馬是什么意思?!是怕我們害了你,還是怕諳班勃極烈害了你?!”

  粘罕愕然立在臺階下方,風聲之中,其人身后諸多猛安、謀克也都色變,繼而惶恐難安起來。

  “兀術,你胡扯什么?”粘罕反應過來,旋即干笑,繼而凜然。“這種話是能說出來的嗎?”

  “俺說一萬句,可有半點作為?倒是都元帥從來不說話,卻做得利索!”兀術面色發白,卻立在尚書臺門前絲毫不動。“國主中風在行宮,蒲魯虎(吳乞買長子)他們在那里伺候湯藥,整個燕京就只有這一處地方算是公地了,也還是你選的,結果你還要帶兵圍住、引軍官進來,進來后還要調笑右監軍(撻懶),問他為何面色發白,你說他為何發白?還不是怕被你一刀宰了。粘罕,俺今日當面問你,你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

  周圍凜然無聲,上下皆不敢插嘴,而粘罕是何等脾氣,如何能忍,也是即刻雙目圓睜,大怒起來:“兀術!你也配問我嗎?!”

  “俺是太祖親骨肉,如何不配問?!”完顏兀術繼續凜然相對。“俺來問你,你今日確實要帶兵進來嗎?”

  “不行嗎?!”粘罕氣急敗壞,直接捏著手中馬鞭在兀術鼻尖前甩了一個鞭花。“我自是都元帥領國論勃極烈!”

  “粘罕,你若是這般言語,俺也只有你一句話與你……你以為大金國只有你一個人有兵嗎?!”兀術絲毫不懼,居然迎著對方鞭勢,抬手喝問。

  粘罕一時失語,而周圍人等,無論是臺階上的貴人、粘罕身側的銀術可,外加跟來的猛安謀克、周圍的燕京留守所屬尚書臺執勤士卒,早已經看這二人看的呆了。

  而此時兀術一時拿住氣勢,復又抬手越過粘罕肩膀,先指著粘罕身側銀術可微微一點,點的銀術可身形隔空一晃,復又再度抬手,越過銀術可,指向了下方諸多惶恐不安的猛安、謀克:

  “俺今日不光要問粘罕,還要問問你們……自國主中風以來,不能管事,燕京城里便到處都有傳聞,說有旁支要殺光太祖子孫以自立,難道就是今天要做嗎?難道就是你們這些人來做嗎?!若是這般,你們人多,先來殺俺兀術!若不是這般,都與俺滾出去!俺須讓你們知道,今日但凡在尚書臺起了刀兵,便是不死不休了!”

  諸多猛安、謀克,呼啦啦跪倒一片,然后不少人直接退了出去,但也有一些人帶著畏懼去看粘罕,儼然是要等言語……而無論是誰,很顯然,都不愿意直面這種指責,也不愿真的無端扯入這般嚴肅事情里。

  粘罕愕然回頭,面上嚴峻,但心中卻同樣后悔……他本意是為了萬全,并非是要下狠手,只是沒想到對面已經成驚弓之鳥,區區示威舉動,便引得這般不堪局面。

  場面一時僵持,而隔了片刻,倒是身側銀術可小心開口了:“都元帥……四太子……事到如今,相互留些體面如何?真是要這般下去,大金國將來怎么辦?堯山一戰,四太子是親眼見了的,而我們這些沒見的,哪個不曉得斡里衍(婁室)的本事?再陰差陽錯,再差之一線,斡里衍身體再不行,那也是斡里衍領著數萬大金精銳當面敗了!宋人今非昔比了!”

  聞得此言,粘罕心中嘆氣,面上卻依舊不愿退讓。

  倒是兀術仰天一嘆,主動后退,讓開了道路,然后側身朝粘罕行禮:“都元帥……今日也是俺有些無禮,只是諳班勃極烈年紀太小,又沒有國主做主,不免心慌。你看這樣可好?你讓兵馬走開,俺們的侍從也都走開,便是這尚書臺大堂內外的侍從、士卒也都走的遠遠的,就咱們幾人進去論事。”

  粘罕心里已經想要抹去此事了,但他性情激烈,面子上依然抹不開,只是黑著臉不語。

  而此時,完顏希尹、完顏蒲家奴一起下來勸,便是撻懶,也站在遠處,小心翼翼的跟了半句……只是臉色依舊白的瘆人。

  “這樣好了。”倒是完顏蒲家奴最后說了一句話,忽然讓粘罕找到了臺階。“四太子……你也別太計較,都元帥畢竟是都元帥,身份不比咱們,讓他留下十來個大家信得過的世襲猛安謀克,在這臺階下面做個儀仗。”

  粘罕一言不發,只是去看兀術,而后者皺了皺眉,在兩個兄弟與撻懶等人矚目之下,等了片刻,方才緩緩頷首:“只要些謀克,不要猛安,還要去掉尚書臺內里的所有閑雜侍從……其余人,無論軍官還是甲騎,全都回家,不要在這里胡鬧,省的傳出什么流言出來。”

  粘罕皺了皺眉,但終于還是在幾人勸慰下點了頭。

  就這樣,一場重大沖突終究還是消解,片刻之后,粘罕與這些等候他許久的金國最高層一起步入尚書臺,摒除閑雜人等,然后便在正堂落座。

  十余名世襲謀克則帶著某種無奈、尷尬、惶恐、釋然、緊張姿態留在了尚書臺院中,就在臺階下四散而立,與被驅趕來到距離尚書臺正堂足足五六十步遠的銀術可麾下燕京留守司士卒一起裝模作樣,以作‘儀仗’。

  “諳班勃極烈還沒來嗎?”進入尚書臺那空蕩蕩的正堂,眾人落座完畢,環顧一周后,粘罕也繼續裝模作樣。

  “來了,烏野叔父帶著,在偏殿等著呢……”兀術從容答道,仿佛剛才在外面那般與對方嚴肅對峙的不是他一樣。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其他人,如撻懶、大太子、三太子,乃至于銀術可等人,俱皆有些緊張與慌亂,顯然沒從剛剛的對峙中回過神來。

  而這種明顯對比,也引得粘罕心中暗嘆……吳乞買、婁室各自到了份上,自己又還有幾日?而若有朝一日自己也年老體衰,也就是這個老四能為國家主事了。

  一念至此,粘罕反而覺得自己這些日子做的有些過了。

  “如何?”見對方不語,兀術稍作催促。“都元帥可要現在來見?”

  “如何不見?”粘罕強打精神對道。“折騰了這么多事,不就是要正經見一見他嗎?讓秀才把合剌帶來吧。”

  秀才,乃是完顏烏野的綽號。完顏烏野乃是撻懶的親弟弟,卻素來不喜歡騎馬涉獵,恰恰相反,他早在完顏氏還只是部落聯盟時,也就是小的時候就喜歡讀書認字,是個標準的儒生,所以得了這個綽號。當然了,此人讀書天賦和謀略水平大概是遠遠不如完顏希尹的,否則何至于一直被排除在核心權力圈之外?

  閑話少說,轉過視角來,燕京尚書臺乃是承襲遼國舊物,基本上算是一個獨立的宮殿建筑群,中間一個大殿,兩邊各自一個偏殿,后方還有一個后殿,而偏殿里又分出許多房間來……但無論是偏殿還是后殿,都距離中間的‘省堂’有一定距離,所以顯得極為空曠。

  而此時既然有了許諾,兀術便親自起身來到門前,吩咐下方相候的幾名謀克:“都元帥有令,去左偏殿請諳班勃極烈來。”

  幾名謀克不敢怠慢,趕緊又去接人。

  須臾片刻,便有‘秀才’完顏烏野領著一個才十二三歲的華服少年郎,在七八名不著甲的侍從護衛下自偏殿遠遠過來。

  而望著這一行人,尚書臺正堂前空地上的金人軍官雖無多余言語,卻各自都有些目瞪口呆之意……無他,若非是早就認識前面的‘老秀才’是誰,然后心里也知道后面的‘小秀才’是誰,這些人簡直以為來的是一對漢人儒生祖孫呢!

  一行人進入門內,殿上金國權貴,自粘罕以下,雖說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二人,但此時看來,卻也目瞪口呆。

  誰能想到,開國區區十六年,這大金國將來的國主便成這樣子了?

  “小子諳班勃極烈完顏亶,謹問諸位皇叔祖、皇伯父安。”上得正堂上,烏野讓開,八名布衣侍從閃過門后,那才十二歲的完顏合剌當即就在正堂正中恭敬下拜,禮儀備至。

  粘罕與兀術這兩個做主的一時居然都慌了神,然后齊齊看向了完顏希尹。

  完顏希尹趕緊干咳了一聲,卻又微笑相對:“雖說本朝也有些特殊規矩,但諳班勃極烈到底形同皇儲,而且今日都是自家人,卻也不必多禮……趕緊起來吧!”

  “不錯。”粘罕也趕緊硬著頭皮相對。“合剌,今日都是自家人,不要這么多禮數。”

  完顏合剌,也就是完顏亶了,這才起身,然后盤腿端坐到了大堂正中的地上,連個蒲團都不坐的。

  見此情形,粘罕強壓種種不適,繼續硬著頭皮詢問:“合剌……我問你啊……你平日騎馬射箭嗎?”

  “回稟皇伯父。”完顏亶認真作答。“小子騎馬,也射箭。”

  粘罕一時語塞。

  “讀書多嗎?”倒是完顏希尹越看越喜歡,便忍不住越次插嘴。“都讀的那些書?老師是誰?”

  “讀書也是讀書的。”完顏亶繼續從容做答。“主要漢文經史都讀了一些,老師有許多,但主要是皇叔祖和公美先生。”

  “公美先生是誰?”粘罕著實沒忍住。

  “韓昉……遼國狀元。”完顏希尹當場做答。“燕京韓氏都元帥莫說不曉得。”

  粘罕這才點頭,卻又扭頭朝中間那少年認真再問:“合剌,你是喜歡讀書,還是喜歡射箭?”

  完顏亶面上血色微微一漲,然后方才認真相對:“好教皇伯父知道,小子最喜歡跟幾位師傅執射賦詩。”

  完顏希尹當場拊掌而笑,儼然是對這個答復極為滿意,而粘罕怔了一怔,卻又再度看向完顏希尹:“什么叫只射婦獅?”

  “就是一邊射箭一邊作詩。”完顏希尹無奈解釋。

  粘罕當場嘖了一聲,其余在場貴人倒是大多凜然,也不知道在忌憚和等待什么。

  “那個……合剌……阿亶啊。”兀術終于也忍不住開口了。“還認得俺嗎?”

  “你是四伯父!”完顏亶即刻相對。“韓師傅便是四伯父給帶來的。”

  兀術點了點頭,然后認真相對:“是這樣的阿亶,你既然讀了許多書,那便該曉得兩件事,一個是你身為諳班勃極烈,將來是要做國主,也就是要做大金皇帝的;另一個,就是你也該曉得,咱們大金立國倉促,制度什么的都很簡陋,地方上的政令不一,女真人、契丹人、漢人的規矩并行……那俺問你,等你做了大金皇帝,準備用什么制度?還是依舊混著來?”

  完顏亶聞言眨了下眼睛,復又看了下粘罕等人,一時沒有吭聲。

  “不要怕。”兀術擺手言道。“但有你伯父俺在,無人能動你的諳班勃極烈位子,放心說來!”

  粘罕一時蹙額,卻也沒說什么。

  而完顏亶此時方才小心對著兀術言道:“侄兒覺得,咱們大金自有國情在此,想要只用一種制度還是太過于為難了。”

  “也是……那俺再問你,三種制度你覺得哪個最好?”

  完顏亶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認真答道:“侄兒覺得漢人的制度最好。”

  “為什么?”兀術好奇相對。

  “因為漢人制度最全,而且漢人制度是要集權到中間的,這樣就能從中間辦大事。”完顏亶小心而對。“但韓師傅說,這話暫時不要說出去……”

  兀術連著周圍人一起嗤笑一聲,不以為意道:“那你為何還是說了?”

  “因為韓師傅和皇叔祖都說了,四伯父是今日最能信得過的人。”完顏亶愈發小心。“韓師傅來之前還專門說,今日四伯父讓干嘛就干嘛。”

  原本漸漸有些活躍的殿中陡然安靜下來,粘罕則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有些慌亂的‘老秀才’完顏烏野。

  而兀術再度干笑一聲,卻是趕緊再問:“那俺再問阿亶你一個事……之前咱們把燕云和河東的漢人、契丹人遷移到會寧府,結果路上逃散無數,反而壯大了蒙兀人,然后便是國主和都元帥他們也都覺得這件事是辦錯了的,就從去年低喊停了……你知道嗎?”

  “知道。”

  “知道就好。”兀術忽然正色。“現在還有另外一個大的錯處,就是之前把猛安、謀克分封到地方上,結果在地方把漢人老百姓當成奴隸,弄得漢人不停造反,然后這些猛安、謀克在地方上與漢人雜處,不去學漢人的好處,反而學漢人的壞處,弄得日日驕縱,天天享樂,戰力越來越低,以至于在關西打了大敗仗……阿亶,你做了皇帝,覺得該如何處置這件事情?”

  “兀術!”粘罕忽然厲聲相對。“這種事情他能懂?!而且這么多猛安謀克都已經撒出去了,如何輕易收拾回來?”

  “這不是在考教嗎?”兀術絲毫不懼。“又不是今日他便登基,后日便改制廢了勃極烈與都元帥府制度,大后日便議和……這么一個孩子,你到底在怕什么?”

  粘罕當場無奈甩手。

  “就這一問了。”兀術對上有些懼色的完顏亶,小心安慰道。“說完你今日就回家去吧!”

  完顏亶聞言頷首,然后小心思索,認真答道:“應該統一法度,按照級別給這些猛安、謀克發土地財產衣服什么的,讓他們不要再騷擾地方的漢人百姓。”

  完顏希尹和完顏兀術齊齊頷首,便是粘罕也若有所思起來。

  “那發給這些猛安謀克的東西從哪里來?”希尹還忍不住追問了半句。

  “正是要那些漢人百姓納稅賦給國家,而不是做這些猛安謀克的奴隸,國家取了稅賦,再分給那些猛安、謀克。”完顏亶從容做答。

  希尹再度頷首不及。

  “回去吧!”兀術也點了點頭,卻是一邊說一邊按照約定,親自起身相送。

  而完顏亶便在堂中再度依次行禮,這才小心隨完顏烏野一起退下,稍傾片刻,一直送到正堂臺階下的兀術方才回到省堂上來。

  見到兀術回來,粘罕當即出言:“這哪里是女真家的種,根本是一漢家小兒!怕是他看我們,也只是覺得我們是粗魯野人。”

  “都元帥言重了……”完顏希尹趕緊替完顏亶做辯解。

  “稍等。”剛剛作勢要坐下的兀術復又折身來到堂前,然后對著堂前數十步外那些議論紛紛的謀克與執勤士卒厲聲呵斥。“不許議論!也不許窺探偷聽這里的話!全都與俺滾遠些!”

  那些謀克情知幾位貴人要說諳班勃極烈了,也是紛紛遠離,便是尚書臺僅存的些許執勤士卒,也都往外又走了十幾步,立在距離省堂門前七八十步的位置。

  而經歷了一上午折騰的粘罕對此完全不屑,只是在身后兀自下了定論:“兀術,合剌這小子還算不錯,再過幾年天下穩定了,做個守成之君是可行的,現在讓他登基,未免要扯出事情來……他真就是一個漢兒!”

  兀術轉過身來,朝那八名隨完顏亶一起進來卻未一起離去的侍從努嘴示意,后者中的一半,也就是四人便也一起出去了,卻是順便將從頭到尾只打開了四扇門的大堂正門給直接拉上。

  室內并沒有陡然一暗,因為周遭多面天窗是被早早打開了的,便是粘罕此時居然也沒反應過來,只是繼續說個不停:“而且,廢立這種事情,咱們做臣子的,如何能輕易去做?倒時候反而惹事。”

  “可若這般說,都元帥囚禁國主與蒲魯虎他們,便不會惹事了嗎?!”兀術從一名侍從手中接過一物,背身而來,語帶諷刺。

  見到兀術負手往自己這邊而來,粘罕當即蹙眉起聲,乃是出于本能的防御動作,但他心思早被兀術帶到完顏亶身上,到底是沒醒悟過來……而且,他也確實沒往這邊想……此番作為,只是屬于心理層面上的防御姿態罷了。

  但很快,一個意外便出現了,兀術行至粘罕身前三四步時,側面蒲團上的完顏蒲家奴忽然在地上驚呼一聲,然后便起身后撤數步。

  粘罕雖然還是混沌一片,或者說有些難以置信,卻不耽誤他醒悟兀術要做非常之事,多年戰場本能,使得他即刻抓起身側馬鞭,然后朝對方劈頭抽去。

  兀術一時被抽了個趔趄,居然讓粘罕抓住空隙自身側朝門口飛奔而去。

  全場慌亂,如完顏希尹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其余也都只是慌亂起身,卻無人敢直接行動。

  “按住他!”兀術捂著出了血的面目,依然是第一個反應過來,并大聲下令。

  門前四個出身燕京韓氏的侍衛,聞言居然對視了一眼,方才去攔,但粘罕戰場經驗何等豐富,早已經不顧一起直接沖撞過去,卻是將原本被封住的大門給撞出了兩尺空隙,半個身子都已經探出去了!

  但萬萬沒想到,門外也有四人,八名侍從,四內四外,卻是趁勢一起按住了粘罕。

  粘罕半個身子在堂外,半個身子還在堂內,四肢被八名有備而來的武士按住,只能奮力朝殿外大呼:“有人謀逆,速來救我!”

  空曠的尚書臺大堂前,幾乎是遠處最邊緣位置,大約百余步外,十幾名謀克齊齊怔住,然后毫不猶豫拔出刀劍就要沖上前來。

  便是七八十步外的執勤士卒也都驚愕動搖……很顯然,只要那些謀克跟上來,這些人絕對會直接轉頭隨之沖上去的。

  但是,不過是行了十幾步,那十幾名謀克便聞得一聲凄厲慘叫,然后卻是四太子領左副元帥完顏兀術奮力推開堂門,臉上血痕斑斑,手持一帶血金瓜錘,出現在哀嚎者、都元帥粘罕的身后。

  見此形狀,十幾名謀克幾乎是本能有些心虛,然后步伐也極速緩慢了下來。

  而接下來,隨著兀術又是奮力一錘錘到粘罕后心,然后又一錘,直接錘到粘罕后腦勺上,讓后者哀嚎聲戛然而止,這些謀克也好,那些動搖的士卒也罷,卻是各自停住了腳步,然后面面相覷……有人在想,這時候要有一個能做主的猛安多好?!還有人在想,都元帥這一錘死掉,哪還有什么去救的意義?!

  什么叫計謀?

  這就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計謀……三錘子下去,通過消滅對方肉體的方式當眾宣布此人不能再履行政治承諾,事情便成了。畢竟,粘罕長子設也馬,根本沒資格跟省堂中這些有開國資歷、有兵權的人相提并論。

  擒賊擒王,三錘了斷都元帥。

  “你們還等什么?!”跪在粘罕背上的兀術一錘砸到對方后腦勺上,血濺于面,驚住了下方所有各方武士之余,復又回頭猙獰喝罵。“事到如今,錘都錘了,你們難道還想押在他身上不成?撻懶!銀術可!訛里朵!斡本!希尹!蒲家奴!國主的詔書怎么寫的,你們忘了嗎?!他死了,國家的事情,還能脫到別人手里?!”

  兀術每喊一個名字,殿外那些士卒的動靜就弱上一兩分,喊到國主詔書后,幾乎各自呆若木雞,以至于最后一句話,幾乎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且說,粘罕背上、后腦挨了兩錘,居然沒死,卻又奮力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來,下方一個謀克在戰場上受過粘罕恩惠,一時血氣上涌,復又忍耐不住,再度作勢上前。

  但就在這時,元帥左監軍撻懶出現,從兀術手中接過錘子,就在門檻上朝著粘罕那只伸出去的手狠狠一錘,幾乎將粘罕半個手臂砸爛在地上……后者旋即吃痛吐血。

  與此同時,交出錘子的兀術兀自出門,就在粘罕身側立著,用那張滿是血痕的慘白面孔對準了臺階下的執勤士卒與世襲謀克。

  見此形狀,遠處那唯一一個沖上去數步世襲謀克一時抖若篩糠,再難前行……他幾乎可以肯定,再往前一步,四太子一定會喊出他的名字和他的家族出身來。

  撻懶之后,大太子領忽魯勃極烈完顏斡本也上前來,卻是推了撻懶一把,將對方推出門去,然后接過錘子朝著地上粘罕腰上再度奮力一錘。

  一錘之后,大太子丟下錘子出門去與兀術并肩而立,緊接著,三太子領左副元帥完顏訛里朵也自省堂中閃出神性來,卻是撿起已經變成血瓜錘的金瓜錘,朝著粘罕后背再度一砸。

  但訛里朵砸完之后,扔下錘子與撻懶并肩而立,省堂內外,復又一時安靜下來,直到兀術在堂外頭也不回,厲聲喝罵:“銀術可,你在等什么?”

  銀術可緩緩走來,拾起錘子,卻不料腹背已經爛成一團的粘罕居然還沒咽氣,反而盡全力扭過頭來,斜斜的看了一眼銀術可,滿是血水的口中似乎也念念有詞。

  雖然是側面,雖然對方嘴中早已經噎滿血水,雖然對方根本無法發出聲音,但不知為何,銀術可居然依舊讀懂了對方的言語——‘銀術可,你也在內嗎’?

  于是乎,片刻之后,只是長呼了一口氣,完顏銀術可便再不猶豫,直接一錘盡全力砸下,卻是正中對方面門,將粘罕砸了個面目全非。

  “三哥,你是多年的元帥,銀術可,你是燕京留守,你二人現在速速出去,不要管其他,直接去軍營接手部隊,然后抓住設也馬(粘罕長子)他們,此事便再無反復。”銀術可一錘既下,殿外士卒俱皆無聲,而完顏兀術卻兀自發號施令起來。“希尹!”

  完顏希尹立在后方堂中,盯著粘罕那不成人樣的尸首,如喪魂魄,聞言愕然抬頭,卻是悲憤相對:“事到如今,你還要什么?”

  “事到如今,須你與蒲家奴一起追上諳班勃極烈,好生安撫看管。”兀術下達了一個讓希尹無法拒絕的命令,復又扭頭去看自己長兄和撻懶。“大哥、撻懶,你二人割了粘罕首級,咱們一起去見國主……”

  此番安排極為妥當,無人有異議,卻是旋即散去,各做各事。

  而其他兩路不提,只說兀術三人,在尚書臺等了大約小半個時辰后,方才等來本家甲騎,先將尚書臺中那十來個不敢吭聲的謀克扒了衣甲扔進偏殿安置,然后便全副披掛,一起來到國主行宮所在,輕易便接管了行宮。但出乎意料,兀術并沒有直接下令那些人放開對蒲魯虎等人的管制,而是直接帶著漸漸振作的其余二人一起進入到了國主吳乞買的臥房,一直來到病榻之前。

  吳乞買早早聞得訊息,但半個身子都不能動彈,只是張嘴不停流出涎來……而片刻后,宮中男女見到一行人拎著血肉模糊的首級,帶著甲士涌入宮中,也都各自驚嚇到躲避起來,唯獨皇后唐括氏領著幾個宮女守在吳乞買身前。

  孰料,進的宮中,兀術直接俯首下拜,口稱叔母,然后方才起身,卻又正色言道:“麻煩叔母取個沙盤過來,兀術有事要請國主下旨意。”

  且說,一開始的時候,大家嘗試過讓吳乞買畫沙盤,但很可惜,女真文字是完顏希尹才發明沒幾年的,吳乞買根本不會,漢字吳乞買同樣不認識幾個,所以終究還放棄了。

  實際上,若非如此,吳乞買也不會如此快速的喪失政治行為能力。

  故此,抬沙盤這個事情著實古怪……但是話說回來,古怪歸古怪,就眼下這個陣勢,誰人又敢違逆呢?

  于是乎,稍微等了半晌,終究還是有兩個汴梁搶來的漢妃戰戰兢兢抬出一個小沙盤和小木幾出來,放到了吳乞買榻前,然后唐括氏親自扶著自己丈夫能動的那只手,放上沙盤。

  “國主!”

  兀術獨自上前跪在沙盤前,凜然相對。“粘罕囚禁您與蒲魯虎還不算,居然還想殺掉諳班勃極烈合剌和俺們兄弟三個、以及撻懶、蒲家奴等人,好篡位登基……結果被銀術可、希尹告發,又被俺們合力在尚書臺擒殺,現有首級在此……還請國主赦免俺們幾人倉促之罪!若是愿意赦免,請在沙盤中劃一勾,若是不愿赦免,俺們自去領罪,但還請你請劃個叉出來!”

  吳乞買勉力斜眼看了下沙盤前只露個頭盔的兀術,卻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無論如何,他那只手很快就在沙盤上劃了一個有些崎嶇的勾出來。

  “多謝國主寬宏。”兀術嘆了口氣,然后抬起頭來,繼續正色言道。“還有一事……如今粘罕伏誅,人心不免動蕩,而國主身體又已經這般,實在是難以處置國事……”

  吳乞買盯著兀術腦袋的那只眼睛根本就是波瀾不驚。

  但很快,隨著兀術接下來的言語,這位大金國主唯一能控制住的眼睛還是忍不住微微瞇了一下。

  “俺、俺大哥、三哥、撻懶、蒲家奴、銀術可、希尹的意思是一樣的,那就是諳班勃極烈聰明仁義,不妨以諳班勃極烈繼位為國主,然后遷都燕京,以撫慰人心,而國主便升為太上皇,安心回遼陽養病,只留下蒲魯虎他們與俺們兄弟一起輔佐新國主。”兀術繼續從容言道,其人身后撻懶與斡本對視一眼,都有些措手不及,卻又毫無反對之意。“還是那樣……叔父劃個勾或者劃個叉便可!劃個勾,俺便去跟他們幾人一起去做,劃個叉,咱們再做好商量!”

  這一次可能是累了,吳乞買劃得有些慢,也有些顫抖,甚至一度還想挺著舌頭出聲以代替劃沙盤,但終于,這位大金國第二任皇帝,還是在一旁掩面而泣的皇后唐括氏的協助下,完整的在沙盤中劃了一個整齊的勾出來。

  可以打九十分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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