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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似玄似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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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一被這驚天動地喊聲逼得停下步來,軍事素養極佳的孔大元帥便暗叫不好。

  但根本來不及再想,緊接著便是滿營密集鼓聲響起,然后幾乎是同一時間,整個宋軍大營的正方柵欄居然一起被從里面推到,然后無數早有準備并以逸待勞的御營前軍兵馬自營中涌出,順著鼓聲喊殺沖鋒。

  孔彥舟不虧是小岳飛,見此情狀,情知突襲已然是個笑話,便即刻轉念,而他也只是腦中微微一閃,便搶在呆若木雞的自家前軍反應過來之前,放棄了進攻,轉而俯身打馬向右逃去。

  事到如今,戰不能戰,留不能留,自然要走。

  再說,天色將暗,雨水將至,若能趁勢逃入東面泰山周邊丘陵地帶之中,說不得還能脫出性命來……而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孔彥舟日子還長著呢。

  當然了,說到底,孔元帥自己恐怕也沒有注意到,生死關頭,他還是放不下兗州的富貴安樂窩,放不下他那一頓飯需要二三十個年輕使女端著的碟子,所以本能選擇了老巢方向。

  然而,兗州也罷,碟子也好,反應機敏也成,都是無謂之舉,因為剛一轉身,行不過一里,連岳飛部那營盤范圍都沒跑出去幾分,視線尚顯清楚的戰場之上,便有一支四五百眾的騎兵當面而來,直取孔彥舟。

  孔彥舟這個時候才醒悟過來,自己早一步早兩步反應過來根本就是無謂,因為若他是岳飛,也必然要將精悍騎兵放在兩翼,以圖包抄、阻敵。

  唯獨當面旗幟乃是一個張字,看樣子須是舊識張憲,而這張憲改名后不曉得,但沒改名前,卻也是相州公認的混貨,不知道能不能騙來,玩個說書人口中的‘關云長義釋曹孟德’?

  “孔流子!你這廝也能落入爺爺手中?”兩撥騎兵在平原戰場之上不要太過明顯,張憲根本就是有的放矢,待看清楚是孔彥舟后,幾乎是喜出望外,便直接在馬上舞槍大呼。“今日殺了你,便拿你的腦袋祭奠張相公跟徐慶!”

  言罷,主將一聲呼嘯,身后數百騎各自喧嚷加速。

  而孔元帥徹底無法,卻也只能擎出長槍,奮力大呼:“隨我殺了張四,回到兗州,人人賞是個老婆!”

  但一言既出,卻無人應聲……須知道,即便是在數萬人的戰場上這也不對勁,因為身為主將,又是金人扶持的齊國元帥,身后總有個幾百核心騎馬甲士的。

  沒由來張憲奮力一呼,他的騎兵鼓噪成聲,自己一喊卻無人應聲吧?

  故此,明知是生死關頭,孔彥舟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而一看之下,這位年輕時便是潑賴殺人之輩的孔元帥卻是今日,甚至可以說是此戰,乃至于生平第一次徹底慌亂不堪起來。

  原來,他身后那百余甲騎,之前還跟著他逃竄,但迎面撞上張憲這個在側翼埋伏好的騎兵隊伍后,卻是第一時間喪失了戰斗欲望,各自奔散開來,各尋出路,早無人理會什么孔元帥了。

  慌亂之下,孔彥舟回過頭來,本能想下馬投降,但不料張憲和他的騎兵隊伍已經沖到跟前。

  當先數騎迎面沖鋒,斜斜刺出長槍,孔元帥胯下戰馬便先行嘶鳴翻倒。

  而等這位齊國元帥狼狽落在尚有溫熱感的濕漉漉堅硬地面上,剛一翻身,隨后數騎便蜂擁而至,亂刀劈下,亂槍刺來。

  不過片刻,這位在另一個時空中輾轉宋金齊數十載,鎮壓過鐘相、屠略過湖南、娶過親生女兒、后期實際參與掌握過金軍主力軍權,一直到完顏亮時期方才被金人弄死的傳奇人物……這輩子,只來得及享受一下幾十個碟子,就死于東平府的這次會戰之中。

  其人既死,沒人高喊為孔元帥報仇,甚至對齊軍而言,戰局也沒有因為他的死而陷入更糟糕的地步,因為已經不能更糟糕了。

  須知道,齊軍本來就是被合圍的狀態,所謂絕地之眾,進行垂死掙扎而已。

  故此,當張榮沒有放縱戰機主動出擊,岳飛更是早早讓全軍整備,以至于喊出那句直接驚破了天地的‘殺孔’之后,所謂垂死掙扎也只是徒增笑話而已。

  雨水漸盛,戰場漸漸泥濘,但所幸是平原地帶,且距離日落還久,而岳張兩部兩路近五萬之眾前后各自取勝,便立即相向推進,宛如犁地一般將齊軍徹底犁翻。

  話說,此時日頭向西,漸漸墜落,其色金黃,而夏日地枯,驟然遇雨,又其色玄深,而天地之間雨水灰塵迷蒙一片,雖不見甲士奔涌,卻也聞戰馬嘶鳴……幾乎如散步一般的岳飛,引著月前才建立,所謂仿著韓世忠那般成立的千余背嵬軍從容西進,行到戰場平原中稍有起伏的一處高崗所在,冒雨駐馬于崗,遙望西面夕陽,兼觀戰場,只見目之所及,皆是迷蒙一片,偏偏又色彩斑斕,到底是難得感慨天地之奇,一時身心震動。

  畢竟,當此之時,雖然稱不上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卻也稱得上是車上高崗,我馬玄黃了。

  而就在東平府這里迸發了一場注定要載于史冊的戰斗之時,汴梁那里卻是天氣枯燥如常,人心波瀾不驚。

  不過,趙官家今日難得沒有覺得生活枯燥,因為他正在夕陽下與幾位相公一起吃瓜。而且,這一次吃的不是尋常街頭田陌常見的脆瓜,而是讓趙官家欣喜異常的西瓜。

  多少年沒見了,你說他能不高興嗎?

  須知道,西瓜傳入中國已經不知道幾百上千年了,但可能是品種沒有改良,所以一直都還是西域那邊日照充足的地方種植的奢侈品。

  不過,也就是這個時代,就是宋金并立之時,適合中原、江南普及栽種,跟后世大略沒有差別的青皮紅瓤大西瓜終于出現了。

  并且,就是在宋金局勢穩定后,這種西瓜開始全面普及,成為中國人夏日消暑的必需品。

  這種足以功德成圣的品種改良,具體來源根本不清楚,但很可能是遼國時期,掌握了西域的遼國人在燕云一帶培育出來的。

  當然了,回到眼前,眼下這種西瓜還沒普及到所有人都能吃的地步,依然屬于北方和西方才能享有的奢侈品,而趙官家今日吃的這瓜,卻是金國使者高景山從河北帶來的。

  一共三個,可能為了保鮮,一個居然沒熟,剩下兩個,一大一小,小的給潘賢妃和倆小公主送過去了,大的這個趙官家卻沒給吳夫人,而是召集幾位相公外加御史中丞,專門入宮來吃瓜。

  三個相公,一個御史中丞,所謂外朝大臣,然后一個陪侍的小林學士,一個劉晏,一個大押班藍珪,所謂內朝心腹,外加一個官家,八個大男人吃一顆瓜,不過嘗個鮮罷了。

  “高景山打發了嗎?”

  已經收拾的比較干凈的池塘側亭中,趙玖帶頭吃完瓜,先讓人小心收起種子,并自己親自拿個小布包裝了,然后又起身帶頭在一旁銅盆里洗了手,端是愜意。唯獨坐定之后,畢竟幾位相公都在,所以還是不免隨口論及了一些朝政閑事。

  “官家放心,已然打發了。”樞相汪伯彥趕緊做答。“按照官家言語,送了他兩只官家親的死兔子,以作回禮。”

  趙玖微微頷首。

  而一旁御史中丞李光不免蹙眉:“這金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從大名府過來調解皇宋與偽齊戰事……皇宋自與偽齊不兩立,他們自立偽齊,難道不知道嗎?”

  “不是真來調解的。”趙玖當即失笑。“也不是真得了燕京旨意過來的,這應該是他們在大名府隔河見到李逵、李寶的大部隊越過去,情知不好,所以自作主張,專門來此處告訴朕,我們此番東平得勝倒也罷了,但若進軍濟南,他們雖然不愿,卻也只好引主力出動,暑日作戰了。”

  在場幾人紛紛頷首,而李光卻又微微郝然。

  話說,岳飛并不是混賬之人,他當日出兵,算好時間,卻也讓從梁山泊西面繞道的李逵、李寶等人順道給東京、南京等地皆發了正式文告,匯報了自己的計劃。

  換言之,朝廷這里,此時最起碼已經知道東平府那邊岳飛馬上要合圍了。

  只是礙于信息傳播速度的問題,此時還不知道合圍已成,以及隨后迅速引發的種種事端,更不知今日決戰罷了。

  而不管如何,軍事計劃既然送到,而且已經在執行期后半段了,當日指著御營前軍在汶水不動彈,然后以此得出無能之論來彈劾岳飛的事情,就不免顯得有些尷尬了。

  所以,趙官家頗為期待的軍官多少好壞大辯論,剛起了個頭,才半日功夫就沒了蹤影。

  “官家,”呂好問見到李光稍顯尷尬,卻是主動在亭內座中出言緩和氣氛。“那官家又是何意,是否要出兵濟南?”

  “朕以為不用!”趙玖不以為意道。“還是之前說法,萬事以積攢力量為先,畢竟誰也不知道今年秋后金人新一輪侵攻是何形狀,不要被偽齊消耗太多力氣……所以東平府對上偽齊,依然還是以快、準、狠為本,正如射箭,一箭射去,中便是中,不中便不中,不要戀戰,更不要陷入泥潭。”

  “臣也是這般想的。”呂好問趕緊頷首。“咱們的糧秣錢帛還是很緊張,東南、荊襄都是怨言迭起,官家開了恩科,又派人封賞鐘相之后,方才稍安,不能陷入其中,徒勞耗費人心……”

  “非只如此。”趙玖接過話來,也是嗤笑不及。“高景山此番匆匆拎著三個西瓜過來,雖有預料到東平府戰事受挫不愿暑日擴大紛爭之意,但也未必就不是存了激將之心,心中暗盼咱們能出兵濟南,跟必然要拼命防御的劉豫廝殺消耗。”

  “確有此慮。”許景衡許相公也捻須相對。“官家不妨發面金牌到前線,給岳鵬舉一些提醒。”

  趙玖怔了一下,總覺得哪里不對,但想了一想,還是點頭不及:“可以。”

  “非只如此。”

  汪伯彥也繼續提醒。“樞密院已有議論,都說此戰后與濟南相比,一個更要緊的事情在于收復兗州,而最關鍵的事情卻是要順勢處置東平府張榮……官家何妨先發一面金牌讓岳飛不要戀戰,再發一面金牌給讓他戰后務必帶著張榮來東京見一見官家?依臣之見,若張榮愿意來見官家,便是可用可存之人!”

  幾位相公紛紛頷首,趙官家也在思索片刻之后點頭應許。

  話說,眼見著三位相公各自出言后,然后與官家輕易定下了這些前線大事,第一次來到這種場合的李光擺脫了尷尬之余,卻也意識到這正是所謂‘君臣議政’了,也是一個文官一輩子所追求和期盼的事情。

  故此,這位御史中丞稍作考量,覺得無論如何,身為有半相之稱的御史臺長官,當此之時,卻不能如林景默、劉晏這些內臣一般沉默,無論如何都是要發表一些建議的。

  而一念至此,李中丞稍顯正色,也是出言相對:“官家,雖說岳飛有軍報,說是準備合圍,但偽齊在東平府畢竟兵馬眾多,且逆賊劉豫以下,偽都督李成、偽丞相洪涯、偽元帥孔彥舟都是些有能耐的人物,還是不可輕視……便是偽太子劉麟,聽說也頗有梟雄之色,何妨再發一面金牌,讓岳飛小心應對,不要大意,以免一時不慎,軍事上出了差錯?”

  趙玖怔了怔,對著滿臉期待的李光一時無言,而就在這時,旁邊呂相公一聲清咳,卻是讓趙官家醒悟過來——這是人家新上任御史中丞第一次建言軍國大事,便是廢話也該嚴肅對待的。

  故此,趙玖即刻嚴肅起來,認真作答:“中丞說的好,朕也聽說劉麟等人都是梟雄人物,不可輕易小覷,朕這就讓劉晏發御前赤心騎,將數面金牌分次緊密送去,好讓前線岳飛知道輕重,做到不失不誤!”

  李光當即釋然。

  夕陽下,吃完瓜的亭內君臣一時歡顏。

  雨水漸密,夕陽尚存,東平府平陰城東北,原本劉麟大營的中軍大帳附近,東平府鎮撫使、梁山泊大頭領張榮敞著懷,露出黑黝黝的胸膛,卻正在看著身前一車脆瓜蹙眉不止,而數名短打扮的漢子正不顧臟污,跪在一旁地上相候。

  “你說你是濟南本地賣瓜的,結果兩車瓜剛摘出來,便被什么偽齊的兵馬給劫了,來此專供這里的頭領軍官來吃?然后只吃了一車瓜,俺們就來了?”停了半晌,張榮終于開口追問。

  “就是這回事!”為首一人趕緊抬頭相對,卻也是京東口音無誤。“大頭領,俺們真不是軍士,只是濟南尋常賣瓜的……還請大頭領務必繞過俺,這一車瓜俺也不要了,只求大頭領許俺們這幫子親戚回濟南莊戶里。”

  張榮聽著毫無破綻,也是連連頷首,便要答應。但就在這時,微光之下,他卻忽然注意到,說話這人身后,有一名在泥水中匍匐的年輕人,因為趴的久了,卻被雨水沖刷了不少,露出了一段雖然精壯卻又顯得白皙到過分的胳膊來。

  也是惹人遐思。

  故此,看了此人片刻,張大頭領忽然擎出刀來,引得地上這些人一時惶恐、握緊拳頭之余,卻又只以刀背敲了敲身前車上的脆瓜,然后嚴肅相對:

  “既是相親,如何能沒了你們辛苦種來的瓜,俺出錢買下!”

  下方眾人一起釋然,為首之人更是叩首不及,口稱大頭領義氣恩德。

  而張榮再度以刀背輕輕敲了敲那瓜,卻又面露猶疑:

  “只是俺素來水上生活,只知道打魚的事,不知道種瓜的事,俺們賣魚的都保鮮,你們這瓜可保甜嗎?”

  下方幾人,一時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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