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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0 亂花漸欲迷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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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千騎將士們返回神都城,當返回駐營時,留營軍士紛紛迎上,望見同袍們不乏戎衣濺血,眼神中多有好奇并羨慕。

  非是窮兇極惡之人,當然不會以殺戮為樂。但千騎自號勁旅,將士也多以勇武自稱,但成軍以來,活動范圍便只限于北衙幾座小城之間,言則宿衛職重,實則形同禁閉,即便外遣,也僅僅只是作為儀仗拱從。

  英雄無用武之地,豪杰無晉身之機,這自然讓眾千騎將士們心存苦悶,希望能有一個耀武揚威的表現機會。

  這一次外使驅散白馬寺僧徒,雖然實在不值得夸耀,但對于看厭幾座北衙小城的千騎將士而言,也是一次難得的體驗。

  當然,也不排除這些千騎將士們一個個都是檸檬精,不愿意承認薛懷義有那么優秀,所以對于炫耀武力、敲打其人,自有一種宣泄惡意的快感與樂趣。

  總之,李潼率眾歸營的時候,便很明顯的感覺到營中諸將士對他態度有了明顯的改變,變得更加恭謹,且眉目之間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期待。

  所謂民心軍心,未必一定要禮賢下士、予求予取才能獲得。能夠讓人對所從事的事業充滿激情與信心,對提升自身當下的處境充滿設想,這也是領導人物該要重點考慮的一個問題。

  武家人執掌北衙軍務多年,所進行的滲透與積累當然不是李潼短時間內能夠取代的。

  但李潼也具有武家人拍馬難及的特質,敢于打破僵局、勇于改變現狀,能夠讓千騎將士不再只是困守于枯燥的宿衛任務中,讓他們獲得更多展示自己勇武、獲取上升空間的機會。

  凡勇武自居者,功名爵祿,概弓刀戎馬所出。相對于武氏諸王,李潼要更加進取、更加果敢,盡管所表現出來的還很少,但自有一種截然不同的鷹派氣象。

  歸營之后,李潼便召來鄧萬歲并兩名在營的參軍,開始將今次外使的經過整理成奏報,準備呈送禁中。

  在做這項工作的時候,李潼便又感覺到千騎人事構架實在太簡陋了,負責陣前指揮的鄧萬歲戶奴出身、不過淺識丁字,作戰時雖然勇武豪邁,但等到戰后總結,連言語組織能力都不夠,還要靠李潼進行補充。

  至于兩名執筆的參軍,或是精于庶務,但文墨非其所長,寫出來的奏報枯燥寡味。李潼在看過之后,索性親自提筆進行潤色,說是潤色,但幾乎是推倒重來。

  雖然事情是這么個事情,以禁軍中的絕對精銳蹂躪了一群烏合之眾,但是奏報當然不能這么寫。

  所謂五百弱旅輕奔陣前,白馬寺山門堅厚、院池深闊,戰前已有機密走泄,強集數千桀驁壯徒、毀路塞門、悍拒官軍。官軍臨陣不怯,驍勇出擊,如強矢擊壤,彈指間即大破山門,攜皇命之威,如雷霆入寺,一鼓悉定!

  如果李潼不是還存一些節操,或許連因他所引起的道路擁堵、不得不涉野行軍的情況都歸咎于白馬寺那些僧徒們,以妖法蠱惑百姓,阻撓官軍前往驅逐。

  當然硬要說的話,這跟節操與否關系也不大。畢竟他奶奶只是下令驅散白馬寺僧徒,而不是要毀法滅佛,他真要將百姓也牽涉進來,事情就嚴重了。

  一通奏報寫完,時間又過去小半個時辰,李潼這才命人去叩玄武門,準備入宮復命。

  同時心里暗暗決定,得找幾個文勢雄壯的大手子到千騎來擔任筆桿子,他堂堂一個統軍上將,打完仗還得伏案寫文,實在有些不體面,而且文出于自己,也不好寫的太夸張,顯得沒格調。

  關于這一點,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一直緣慳一面的陳子昂。到目前為止,講到詩風、文風之勇健,當世還沒有幾個人能超過陳子昂。當然李潼不在此列,只是他個掛逼最近的重心并不在于文抄。

  不過陳子昂目下還在守選,并不在神都城中,似乎是外出游歷去了,這種富二代有錢又有閑,當然閑不住。

  當李潼來到玄武門的時候,武攸寧并不在此,守門的將領當然不敢刁難,直接放行,甚至趁著引送之際湊到李潼耳邊低聲道:“殿下今日壯行,我等北衙軍眾也都心存敬服!”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又是一樂,看來自己這一次打擊薛懷義的聲勢,還是頗得人心。從前夜開始,左羽林大將軍麹崇裕便對他釋放善意,到今天攻破白馬寺,無論是千騎將士還是羽林軍都有不同程度的表達。

  這些轉變雖然只是一言之惠,但也是一個好的開始。到了今天這一步,他與薛懷義之間已經和氣無存,卻沒想到薛懷義還是以這種方式給他提供幫助,讓他能夠在北衙將士們心目中狂刷存在感。

  行入玄武門后,他讓宮官將奏報送入宮中,自己則在玄武城稍作等候。

  但這一等便將近黎明,才終于等來禁中女官傳信。來的是老熟人上官婉兒,但所傳達的信息卻讓李潼暗皺眉頭。

  “圣皇陛下著妾轉告殿下,辛苦了,且在營休整。”

  上官婉兒清麗的臉龐上看不出心情如何,但語氣卻著重模仿圣皇陛下:“陛下有言,王勤于命、勇于行,這是好事。但人力終有長短,神佛畢竟可畏。白馬寺僧眾輕驅即可,縱有罪實,也不該由殿下用強屠之。”

  上官婉兒不愧奉制年久,當刻意用圣皇語氣傳達口諭時,李潼甚至能想到他奶奶在作這番指示的時候是什么樣的神情并心情。

  所謂神佛可畏,無非一句虛辭。此世縱有神佛,但也高遠飄渺,又怎么會對人間的這些雜情糾紛斤斤計較。真正可畏的,終究還是人心。

  果然,接下來上官婉兒又低語一句,佐證了李潼的猜想:“憲臺魏相公,入宮論事入夜……”

  講完這一句話后,上官婉兒便告辭離開。李潼將之送出堂外,目送上官婉兒倩影行遠,心中別有一份煩躁。

  他這一次出擊白馬寺,殺戮過甚,當然會讓他奶奶有所不滿。但祖孫情分已經不是短時,這一點心意相左并不是大問題,如果是在平穩世道,幾句言語敲打,他再端正態度承認錯誤,這也不算什么大問題。

  但聽上官婉兒的意思,他還沒有回宮,他奶奶已經將魏元忠召入宮內當面論事,毫無疑問,是希望魏元忠能夠控制住憲臺御史們的聲音,不要讓輿情借此事大肆發揮。

  眼下朝中還有大案在推,皇嗣一系正面自保已經力疲,當然希望會有新的熱點事件轉移輿情、分擔壓力。恰好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白馬寺被抄寺,無論薛懷義還是白馬寺那些僧徒,毫無疑問都可以當作一個上好的引火對象。

  如果輿情議論僅止于此,那也好辦。既然李潼都已經做到這一步,武則天未必不可以徹底放棄薛懷義、放棄白馬寺,從而讓輿情失去攻擊的目標。

  但這又會引申出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這樣的讓步會不會直接影響到武則天崇佛的基調?一旦問題上升到這個高度,那么給時局帶來的影響又絕不只局限于薛懷義一身的榮辱。

  總之,大凡已經在時局中上升到一定高度的人,想要直接莽勁上頭、一刀砍死,又哪會那么簡單。哪怕僅僅只是一個草包,只要他所處的位置足夠中心,那也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效果。

  也正因為這一點,李潼并不太擔心跟他奶奶出現意見相左的情況,現在的他于時局中也已經具有一定的不可取代性。

  有什么小摩擦、小矛盾都很正常,就連武承嗣還不甘心只做傀儡,一門心思的想做太子。

  李潼當然也不可能只是長久趴伏在他奶奶羽翼之下,自己翅膀硬了,當然要抖一抖,只要矛盾不會積累到太高的程度,他奶奶也很難下定決心徹底放棄他。

  就算他們家還有一個他三叔李顯作為備選,但眼下的武則天控制力已經或者說還未達到繼續走馬換將的程度。

  不說另外幾方態度如何,武則天眼下真敢流露出要把李顯召回來的意圖,就連李潼都得想辦法弄死他三叔。大不了不過了,讓你當猴耍!

  歷史上李顯之所以能夠平安回來,一方面在于河北契丹造反使得武家諸王無能本質畢露無遺,而皇嗣李旦一系也在常年的打壓之下萎靡到了極點。

  就這武則天還得一再試探大臣態度,狄仁杰等不獨一次表態也可以接受李顯,這才將李顯秘密召回神都并見過大臣之后,這才對外宣布。

  眼下的李顯雖然在時局中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但只要還活著,對李潼他們而言就是一樁隱患。

  他目前所需要考慮的困擾與壓制并不只來自于他奶奶和武家人,還來自他四叔一系的唐家老臣。

  如果沒有李顯的話,他混到如今這一步,甚至都不必過分考慮他奶奶的態度,直接跟武家湊一塊先摁死他四叔,接下來局面頓時就明朗了。

  可是現在因為有他三叔這個閑子的存在,在面對他四叔一系,他也難免束手束腳,甚至不敢像對武氏諸王那樣玩狠的。

  一旦撕破臉,他插隊的法禮性就會驟然降低、幾近于無。當然,隨著他在時局中經營日深,他四叔一系也面對相同的問題,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只認我三叔!

  盡管彼此都有忌憚,但皇嗣一系還有一個優勢,那就是手捧大義、倚老賣老啊。

  想到這一點,李潼又不免有些頭疼,擔心那些老家伙們,抓住他與薛懷義的矛盾進行復雜化,把他也給拉上戰車。

  要沒你們這群孤直老臣礙手礙腳,別說一個薛懷義,老子抓住機會都敢直接砍了武承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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