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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似秋鴻有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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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齊天子放你直身,你也不必在朕這里彎腰。”

  牧天子澹聲一笑:“歡迎你來草原作客。有什么需要,盡管說與敏合廟。”

  然后起身離席。

  牧天子把條件擺得明白。

  姜望也把話說得清楚。

  本也是閑情落子,的確沒有什么糾纏的必要。

  赫連云云亦起身,就走在牧天子的身邊。今日的她,只著一身簡單白衣裙,素面隨行。但高貴大氣,美麗不可近。從頭到尾,未發一言。

  呼啦啦一大群草原貴族跟著站起來,侍從于后。

  姜望彎著腰還沒直身,先悶聲回道:“多謝陛下愛護。敏合廟的大人很是體貼,不過也用不著再去叨擾。我與云云殿下是多年好友,這次來草原,她招待得很是周到!”

  牧天子未置可否。

  赫連云云看了這位‘多年好友’姜大哥一眼,終是道了聲:“客氣。”

  一行人就這么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斗場看臺為之一空。

  趙汝成兀坐在看臺上,花團錦簇之中,那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格外顯眼。只是表情郁郁,像一朵剛剛盛放就被暴雨打破的花。

  從始至終,他都沒撈著機會同赫連云云說半句話,也沒有得到一個眼神。

  見得姜望走過來,他委屈地埋怨:“你這打得也太快了。屁股都沒坐熱呢!”

  姜望看了看四周,那良等人也已退場,才道:“這些人又沒一個弱的,我留不了手啊。”

  趙汝成繼續埋怨:“怎么還把天子請來了?”

  姜望瞪了他一眼:“她老人家過來觀戰,用得著我同意嗎?”

  趙汝成唉聲嘆氣一陣,才沒趣地道:“對了,赫連昭圖約你晚上到他府里吃飯。”

  “你看他人還在嗎?”姜望問。

  “走了吧。”趙汝成不怎么在乎地道。

  “那就是不約了。”

  “怎么?”

  “云云殿下的多年好友,怎能去昭圖殿下府里赴私宴?”姜望在他旁邊一屁股坐下來,摟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神思不屬的?問的問題也很沒水平。”

  趙汝成長嘆一聲:“我感覺我沒機會了。”

  “怎么呢?”

  “剛剛我一直在偷看她,但她看都不看我一眼!以前不是這樣的。”

  “這就沒機會了?”姜望嗤笑一聲:“你以前都是怎么追求女孩子的?”

  趙汝成無精打采:“在長得好看的里面,選一個最順眼的唄。”

  姜望有心給他一巴掌,但是看了看他的臉,又覺得確實很有說服力,便道:“赫連云云可不是那些庸脂俗粉,你不要遇到點挫折就嘆氣,你要做好長久戰斗的準備。追求女孩子,最重要的有三點――”

  趙汝成打斷他:“你追求過?”

  姜望氣焰稍弱:“……我看別人追求過。”

  趙汝成起身便走。

  “哎你去哪兒?”

  “找個地方睡大覺!”

  姜望翻了個白眼。

  趙汝成走得兩步,又回轉。

  姜望冷笑:“怎么,還是要靠你哥――這是什么?”

  趙汝成把懷里的一大捧弋徹花全都拽出來,塞到姜望懷里,怨氣頗深地道:“送你了!”

  轉身大步離開。

  姜望‘嘁’了一聲,靠坐在椅子上,甩了一下手:“這倒霉孩子,一點韌性都沒有!”

  他將這一捧被摧殘得沒什么好樣子的弋徹花攏了攏,把皺了的花瓣小心撫平,滴咕道:“我讓你找個機會坐著聊聊天而已。哪有前腳被拒絕,后腳就表白的啊?這小子真是什么都不懂。”

  他有一些以前從未想過的、莫名其妙的憂愁――那“很懂”的表白,應該是什么樣的呢?

  “那應該怎么表白呢?”柔軟的女聲似水淌來,好像把他的心聲,拿到了他的耳邊。

  姜望抬眸看去,美名遠揚的北地薔薇婀娜而來,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姜望沒有說話。

  邊嬙從容地在他邊上坐下了,在這看臺眺望遠空,感慨道:“今天的天空真的是很漂亮……”

  她轉過頭來,看著姜望,眼中有恰好的崇拜,臉上帶著讓人迷醉的笑:“好像就是為了襯托你的光彩。”

  姜望彈身而起:“突然想起來有點事,先走一步!”

  看著這位天驕遠去的背影,邊嬙倒也不惱,只是用尾指的指腹,輕輕抹了抹紅唇,低聲笑道:“比香鈴兒講的還要冷澹呢……”

  姜望抱著那捧弋徹花,很快追上了趙汝成:“等等!你打算去哪里休息?”

  趙汝成心氣都蔫了:“隨便找個客棧唄。我現在只想躺著。”

  “你真笨啊你。”姜望拿花敲他。

  “我怎么又笨了?”趙汝成反抗道:“別忘了以前道院筆試,你都是抄誰!”

  姜望冷道:“不抄我也能過。”

  趙汝成繼續反抗:“但你拿不了滿分。那天文地理,經史子集――”

  “好!”姜望掉頭就走:“你住你的客棧去吧。我去讓赫連云云給我安排住處,她剛剛在牧天子面前答應了招待我!”

  趙汝成一下子恍過神來,小跑著倒退,追上姜望,笑容可掬地看著他:“哥,她應該招待的是咱們吧?”

  姜望皺眉:“沒有‘們’吧?”

  趙汝成原地返身,反過來摟住姜望的肩膀:“三哥,你跟弟弟見外?咱們是一伙的,咱們從來形影不離啊!”

  “以前道院的事……”

  “我絕口不提!我真的,我都沒跟安安講過這些。我都說你聰明,我一個勁夸你呢!”

  “哼。”

  “真的啊!弟弟怎么會騙你?青雨姐那邊我也沒講過,不信你去問――”

  “好了好了。”姜望叫停他:“管住你這張好看但不會說話的嘴!”

  見趙汝成閉嘴點頭,才道:“走吧,哥帶你去混吃混喝,混個見面機會。你啊,好好想想,見面該說些什么。”

  趙汝成跟著三哥走,又有些忐忑:“她都傷透了心,真的還會招待咱們嗎?”

  姜望自信滿滿:“當著天子的面,她親口答應的。就算她是大牧皇女,也不能欺君吧?”

  趙汝成又遲疑:“可是……我不想她是因為皇命,而不得不見我。”

  “挺聰明個人,現在怎么患得患失,東想西想!”姜望又拿花敲他:“大牧天子那是赫連云云的親娘,還‘因為皇命不得不見你’,太拿自己當盤蒜了吧!?赫連云云要是不想見你,誰能強迫她?”

  趙汝成豁然開朗:“所以等會如果我可以見到她,那就說明……”

  兄弟倆對視一眼,在大街上笑逐顏開。

  路邊有個小孩子道:“娘,他們怎么突然就笑起來?傻樂傻樂的。嚇我一跳。”

  當娘的扯著孩子急匆匆走過:“現在發瘋的人挺多的,你別管。”

  兩兄弟也無所謂,笑得更開心了。

  一路走,一路歡笑。

  直到……

  趙汝成被拒之門外。

  “公主說好了要招待我們的,憑什么不讓進?!”

  在赫連云云的宮殿大門外,趙汝成表現得怒氣沖沖,幾乎要將他這幾天的委屈全都表演出來。

  攔路的女官眼睛盯著他看,幾乎舍不得移開,但話語卻很堅決:“公主殿下說了,只招待她的朋友。”

  “我們不正是嗎?”趙汝成惱道:“你攔我們干什么?”

  與赫連云云相處那么久,這弋陽宮他也來過不知多少回,里間女官也差不多都熟悉了。今天居然特意調了個他不認得的來攔路!

  但凡換個相熟的,他也多少能套出點情報來。

  “沒有攔你們哦。”這女官認真地道:“只是攔你呢,趙公子。”

  又對姜望行禮:“姜公子,您請進。殿下交代了,咱們今天會用招待外賓的最高規格來招待您。”

  姜望開口道:“這位女官,是這樣的――我們兩個呢,是一起的。”

  女官非常的認真:“姜公子是殿下的老友沒錯,但旁邊這位是誰?請恕奴婢不知,殿下沒有交代。”

  “我是家屬!”趙汝成在一旁舉手道:“我是他親弟弟!”

  姜望幫腔:“不讓帶家屬,恐非待客之道。”

  “這……”女官一時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應,但畢竟受命而來,站在門前的身形還是很堅定。

  “何人敢在云殿下的宮殿外喧嘩?!”隨著這威風凜凜的呵斥,鐵骨錚錚的宇文鐸將軍大步走來,眸光橫掃,很是威嚴:“你們怎么回事?”

  “宇文將軍。”那女官自是認識宇文鐸的,面露難色:“公主殿下只說招待姜公子,但這位非要跟著一起來……”

  宇文鐸上下打量了趙汝成兩眼:“這小子是很可疑。首先長得就不過關。”

  趙汝成拿眼一瞪。

  宇文鐸氣勢十足地反瞪回去!嘴里道:“這樣,我帶進去審一下。”

  伸手就推了趙汝成一把:“你瞅啥?你不服氣是不是?給我進去!”

  趙汝成跌跌撞撞進了弋陽宮,也就不計較宇文鐸裝腔拿調。

  宇文鐸身著甲胃,虎步龍行,保持著威風的姿態。推得很過癮,還想再推一把。

  “咳!”姜望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

  宇文鐸抬起來的手還懸在那里,又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拍了一下掌,很是自然地贊嘆道:“姜大哥今天真是厲害啊,我都看呆了!天下第一神臨,舍你其誰?!”

  以前說姜望天下第一神臨,還得加個“年輕一輩”的前綴。

  但今天這一戰看下來,宇文鐸是服氣得不能再服氣,只覺前綴也盡可去掉,就是天下第一!

  那良、宇文烈、完顏度、金公浩,這四人放在天下任何一個地方,從任何一個角度來比較,都是神臨境中數得著的高手。

  貨真價實的現世天驕!

  姜望卻能在同境以一敵四,摘得碾壓性的勝果。

  放眼現世,此等戰力,還有哪個神臨能比?

  姜望卻只是擺了擺手,道:“你堂兄沒什么大礙吧?”

  “沒大礙,沒大礙。”宇文鐸笑道:“就是有點發愣,回家了還發呆呢!可能被你打懵了!”

  “他的實力是很強的。”姜望認真地道:“正因為如此,我才想盡辦法讓他先退場……回頭你組局,咱們一起喝酒。”

  “好,我來安排!”宇文鐸哈哈笑著。又壓低了聲音道:“云殿下今天未見得會來見你們,她現在還在皇宮里呢,也不知什么時候才會出來,只是交代了弋陽宮可以接待……”

  趙汝成一聽這話,當即返身:“云云都不在,你還敢這么囂張――”

  一道明晃晃的將令,定住了他。

  宇文鐸搖晃著將令,施施然道:“鄙人不才,兼一部分弋陽宮的護衛職責。這位兄臺若是不懂禮數,在此亂動拳腳,我可要請你出去。”

  趙汝成伸手撣了撣他的甲領,臉上帶笑:“你看你,這里都臟了,也不注意一點。”

  弋陽宮里好酒好菜都奉上。

  宴時在席間表演的,也是草原上最有名的戲班。

  舞女美艷,歌女婉轉。

  席上姜望和負責陪客的宇文鐸是推杯換盞,不亦樂乎。

  趙汝成食不知味。

  以前的時候,這些歌舞赫連云云是不讓他看的。像宇文鐸曾經養的那班楚地歌女,就被赫連云云連夜送到了齊國。

  現在卻根本不管他了!

  一桌席上三個人,分開兩個世界。

  那邊酒酣耳熱,這邊春寒料峭。

  在情事之上,趙汝成這輩子也沒這幾天煎熬。

  這頓酒一直喝到月上中天,赫連云云仍然沒有回宮,看樣子今天是不打算回宮了。

  早先攔路的那女官又走進來:“住處已經安排好,不知姜公子可要移步休憩?”

  “我還沒喝完呢!”趙汝成道。

  意思是還要在這里等。

  女官非常刻意地不與他講話,只是對姜望行了一禮:“姜公子有什么需要,請隨時開口,殿外一直有人候著。”

  姜望笑著舉杯,表示知道。

  但不多時,這女官又走進來,請示道:“姜公子,有人投了一張帖子,請您赴宴喝酒。”

  姜望擺了擺手:“不去。我要在這里等我多年的好朋友,云殿下。”

  宇文鐸在旁邊撞了撞他,頗為好奇:“看看是哪家姑娘啊。”

  “還是別看了吧。”趙汝成自己心情不好,也給朋友潑冷水:“萬一是你喜歡的姑娘呢?”

  宇文鐸頓時不笑了。

  倒是姜望好奇起來:“你這神恩廟里的常客,也有喜歡的女子?”

  宇文鐸連連擺手:“男兒志在四方,不談這個,不談這個――”

  又看著那女官:“是誰的遞帖?”

  那女官低頭看了看,道:“顧師義。”

  宇文鐸松了一口氣,又赫然一驚。

  天下第一豪俠,顧師義!

  兩百年前就已經天下知名的俠客,現世游俠兒的精神領袖。

  經過黃河之會與龍宮宴兩次揚名,魏地游俠燕少飛,如今也算得上是天下游俠里最有名望的幾個人之一。但與名滿天下的顧師義,還是遠遠不能比。

  他竟來了草原?

  還遞貼請酒?

  看著旁邊的姜大哥,宇文鐸愈發高山仰止:“姜兄真是人脈廣闊,往來無白丁!”

  姜望只是一抬手,將那拜帖招至手中,打開一看,上面是潦草隨性的幾行字――某家來草原辦事,聽說姜老弟在,宮中我不便去,寫信予你,出來喝酒!

  字句直接,不加修飾,很有顧師義的風格。

  姜望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平等國那瘋女人的追殺中,顧師義出手,救他一命。兩人上一次喝酒,是伐夏開始前,他一路問劍,路上遇到顧師義相召,就著殘羹冷炙,喝了三碗。

  此人意氣疏狂,隨性灑脫,是個好酒友。

  更重要的是……這也是一位數得著的強大真人,還有交情在,可以試試手。

  那重玄遵看遍外樓風景才神臨,姜某提前看遍洞真風景再洞真。就問他服不服。

  等人實在是無趣,尤其是陪人等人。

  姜望在這弋陽宮,陪宇文鐸聊得都犯困了!

  遂起身道:“這一場酒局我不能不去。小五,你是先跟我走,還是繼續在這里等?”

  趙汝成看著他問:“顧師義是你的朋友嗎?此行是否安全?”

  “他有可靠的名聲,曾經也幫過我。”姜望笑道:“至于安全問題……這里可是至高王庭。”

  “這樣啊。”趙汝成坐著不動,俊面沉毅,頗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氣勢:“那我在這里等。”

  姜望定定地看了他一陣,這時候的趙汝成,的確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死皮賴臉”這樣的詞語,可以形容許象乾,可以毫不違和地描述重玄勝,又何時能跟趙汝成放在一起呢?

  他情緒復雜地道:“小五,你從來沒有這么執著地做一件事情過。”

  “你永遠在結局出現前,先給出結局。你永遠在別人放棄你之前,先放棄別人。”

  “你有一種貴氣,你不甘愿低頭。”

  他又從儲物匣中,拿出那捧蔫了的弋徹花,隨手插在桌角。許多年未曾動用過的木行道術,在這一刻引動生機,令斷枝生根,根須纏于木須。

  這捧弋徹花,就這樣開在桌角,鮮艷漂亮,像是原本就有的桌飾。

  “這是我家小五捧的花,它應該燦爛地開在這里。”

  他小心翼翼留下的,不是一捧花,而是趙汝成沒來得及獻出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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