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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驚天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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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過了雨季,建康卻未見秋高氣爽,反而仍然非雨即陰。

  一場場瓢潑大雨砸下來,帶走了建康城所有的暖意,偶爾停上一兩日,烏云也一直黑滾滾的壓在城上。老天爺好似鐵了心,就是不讓這座被亡國滅種陰霾所籠罩的大晉京都,見到哪怕一抹日頭。

  天降異象,意味著天在示警:戰事困厄,大劫將至。

  此時大概所有人都會思索一個問題,當年胡虜入侵中原,衣冠士族尚能東渡大江,可現在胡虜一旦過江飲馬,千萬漢人還能再朝哪里避禍呢?

  建康城里人心惶惶,從皇帝到百姓,無人不在懼駭中度日如年。

  在這反常寒秋中,唯一能夠讓建康上下心頭稍慰的,便也只有昌黎郡王誅敵三萬的捷報了。

  然而這支救命稻草卻四下透著蹊蹺。

  誰是昌黎郡王?

  三戰三捷怎么打的?

  稍有見識的人就會納悶,西軍精銳深陷中原,昌黎郡王哪里來的兵去打仗?

  即便有兵,如何就突然輪到昌黎郡王一介北歸之人領兵了?

  那支厭軍又是怎么回事?

  眾說紛紜之際,征西大將軍庾亮的表功奏章終于廷宣了,可那奏折明里頌揚朝廷知人善用,暗里無疑在質詢朝廷何以另派監軍。

  一石激起了千層浪!

  監軍?何來的監軍呢?!

  從尚書臺到兵部,大小官員面面相覷。

  矯詔的簍子終究被捅破了。

  矯詔的不是別人,竟是當今天子最嫡親的宗室和最信任的重臣,會稽王司馬昱和太常卿蔡謨當庭認罪!

  殷鑒不遠,上一次皇親重臣矯詔,給大晉朝廷帶來的后果,便是八王之亂和永嘉之禍!

  自秦立帝王始,遍觀今古,造反者常有,而自宣矯詔者罕見,唯一能與之相媲的行為,恐怕就是明目張膽的弒君了。

  試問有幾人敢擔弒君之名,又見幾人自認矯詔?

  然而犯事諸人毫不避諱,一個個欣然入獄,赫然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朝綱敗壞至斯,簡直駭人聽聞!

  社稷動蕩之際,武昌決戰在即的生死關卡上,偏偏鬧出了這等驚天大案。有心人推波助瀾之下,從廷宣到緝拿入獄,只一日的功夫,相干人等便被推到了朝間廷議和街頭巷聞的風口浪尖。關于議罪的爭吵,幾乎要把建康的天掀翻了。

  矯詔這種事,無有例外,都出在王朝末日之際。兵禍當頭,天降異象,人心蠱惑,內憂外患之下,司馬氏的國祚,像極了要走到盡頭的樣子。

  大晉咸康四年的秋天,注定陰寒噬骨。

  一駕馬車打破宵禁的寂靜從長街上疾馳而過,車頭火把被風吹的獵獵作響。

  非常時期,便是王公貴胄家的車子也是不敢擅闖宵禁的,可這輛馬車看上去卻平平無奇,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簡陋,哪怕是普通的殷實人家也未必能瞧上眼。與尋常馬車唯一不同的是,火光映襯下,轎梁上有一處雕印忽明忽暗。

  那是一團描金的海棠,瑯琊王氏的圖騰。

  瑯琊王氏枝繁葉茂,但放眼整個建康,可以配用描金海棠的族人卻是屈指可數。這輛馬車既雕上了如此徽記,別說闖宵禁了,就是直入宮門,也未嘗不可。

  凡欲上前攔截盤訊的巡守只要遠遠瞥見那團海棠,無不立時低頭束手讓在道旁,哪里還敢耽擱那馬車片刻,更唯恐擾了那違制夜行的車中人,眼巴巴瞅著馬車駛遠了,才重又懶散散的繼續巡夜。

  那馬車一路奔行濺起三尺高的水花,直到臨近烏衣巷的街口才放緩了車速。

  黑漆漆的夜色中,一片巍然森森的院墻矗立在前方,那里便是執江東牛耳,大晉名門望族魁首,瑯琊王氏的府宅了。

  車夫變的小心翼翼起來,唯恐弄出聲響,擾了這烏衣巷的寧靜,只沿著街道內側朝巷內慢慢前行。足足經過五座哨卡之后,終于在一處偏門外停了下來。

  早已有一清俊少年郎等候在門外,眉宇間滿是焦急和乏色,顯然等候良久。馬車尚未停穩,他就急急上前掀開了簾子,一把將車上人拉了下來:“九哥再不到,我便要去宮門口問一問了,快隨我來!”

  車上人約莫只比那清俊少年大兩三歲,但舉手投足間透著飄逸灑脫,不顧少年郎的焦慮催促,只悠哉哉的笑道:“十七郎且等一等,為兄從早朝忙到夜半,到現在還一口飯沒吃呢。”

  “哎呀,我的秘書郎!國難當頭哪有功夫與你吃飯,餓兩天也死不了人!”少年郎哪管他啰嗦,扯著他袖子便朝門內邁去,一邊朝先前那車夫叮囑,“今夜你就別睡了,府里隨時要用這輛車子。”

  這個少年郎名叫王洽,乃是族長王導的幼子,年剛十五,族中兄弟間排行十七。王洽天資倒是聰穎,不過就是有個毛毛躁躁的壞性子,平日沒少挨族中長輩說道,京中品評很是爾爾。

  被他稱作九哥的來人是其堂兄,叫做王羲之。

  與王洽的品評不同,王羲之乃是瑯琊王氏這一輩中的佼佼者,最是寫的一手好字,早已名動京師。去歲被太尉郗鑒選做女婿定了婚期,東床快婿的美談一時間街知巷聞。如今更深受當今天子賞識,一入仕便被征為御前秘書郎,常代天子執筆,中樞詔命十之八九皆出自其筆下。是以不論朝廷有何大政方略或是機密要務,他總是天底下最早知曉的那幾人之一。

  今日朝中出了如此大的事情,下朝后王羲之便一直留在天子近前隨侍,直到處置矯詔的條陳擬立之后,天子方才散了樞議,而夜已深沉,城中早已宵禁。按照以往習慣,王羲之只能去宮門內側供大臣上朝暫歇的館閣將就一夜,可今次他卻隨著幾個中樞重臣一起出了宮門,在那幾個老頭子心照不宣的目光下,大大方方登上了一輛描著金海棠的馬車。

  別人不識這馬車,那幾個老頭子卻最清楚不過,因為這是王導的座駕。想來,早已不問朝政的王丞相,稍會兒就能知道中樞對于矯詔的處置方略了。

  按理說,這絕對是泄密之舉,但所有人包括天子在內,對這堂而皇之的泄密都不會有任何異議。人們反而覺得,沒有比這更天經地義的事情了。

  “九哥你快些,父親年歲大了,熬不得夜了。”

  王羲之望著焦急迫切的堂弟王洽,飄逸的眉宇間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他心里很清楚,著急的只是這個堂弟,大伯父是不會著急的。

  那位大晉第一中興名臣之所以用自己的座駕漏夜接侄子回家,只是為了告訴有心人,如今的瑯琊王氏,只能靠一個小兒輩泄密,才能獲悉中樞要聞。

  到底是有些苦澀啊。

  當今朝政皆出庾氏之手,庾亮坐鎮武昌仍然不忘伸手遮攔御前。煊赫天下的瑯琊王氏,竟連個參贊中樞的族人都找不出,只能靠小兒輩在角落旁聽寫幾個字而已。

  哐啷!

  一道雷電閃在天際,夜風驟緊,看來又要下雨了。

  “是啊,得快一些了,不然落湯的鳳凰不如雞。”

  王羲之隨意談笑著,寬大的衣袖下已然攥緊了拳頭。國戰尚在緊要關頭,大國舅庾亮的屠刀就已經舉了起來,借機發難,因勢誅連,乃是他最拿手的好戲!

  至于今番借著矯詔之事,庾亮屠刀會砍向誰的腦袋,剛剛的御前之議已見端倪,無兵無權的會稽王只是個幌子罷了。

  王羲之心中忐忑難安,大晉朝的天,真的要變了嗎?!

  府院幽深,蜿蜒的廊橋朝內延伸而去,盡頭處是一座道觀。

  “九哥自己進去吧,我在外守著,有事喚我便可。”王洽推開了觀門,自己留在了外面,眼神中滿是難掩的羨慕。

  王羲之應了一聲,一斂之前的灑脫,好生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邁進了觀門,神情肅重更勝于第一次入覲皇宮太極殿。

  方寸小院寂靜悄悄,青石鋪路通向正堂,廳門敞開,裊裊的龍涎香霧從堂中溢出,與院中雨氣纏繞在一起,令這質樸簡潔的道觀,猶如仙境一般。

  這里是整個王氏大宅最禁忌的地方,平日里除了一個既聾又啞的老家丁常住打掃,非有族長征召,任何人是不得擅入一步的。王羲之今年十七歲,也只在與郗家定婚前夜來過一次,不久后他便進了御前。而如那王洽,便以族長嫡子之親,卻是一次也未進來過。

  時隔一年,再次進入這個院子,實出王羲之意外,看來今夜對奏絕不止矯詔之要。

  還有何事呢?

  聯系到當前社稷困厄危局,王羲之有種預感,自十六年前王敦之亂后便漸入蟄伏的瑯琊王氏,終于要有大手筆了。

  而那代筆之人,很可能就是自己!再是灑脫無羈不慕權勢,王羲之也難抑胸中激蕩。

  他的眼睛穿過院子朝內望去,借著點點燭火,隱約可以看見一個打坐的人影,但只望了一眼,便連忙低下了頭。

  趨步前行,立定在廳門前一步之外,他深吸了一口氣,屏氣凝神,丁點的聲響不敢弄出,只是靜靜的跪拜了下去。

  堂內未見動靜,里面的人似乎在默誦經文,而王羲之便一直紋絲不動的跪伏在地上,直到豆粒大的雨點砸下,堂內才傳出一個蒼邁的聲音。

  “是九郎到了嗎?”

  王羲之再次深吸一口氣,極力用著自己最平靜的聲音回道:“回大伯父,是九郎。”

  “快進來吧,別淋著雨。”蒼邁的聲音透著溫馨慈祥。

  “是,大伯父。”

  王羲之緩緩站起,似是用盡渾身氣力才得以從容進堂,端端正正的跪坐在了老人下首。

  “一年不見,你器量愈穩了,我甚慰。”

  老人呵呵贊著,神氣溫和寧靜,沒有一絲威嚴,和尋常人家最和藹可親的長輩一般無二。

  面對如此和善的老人,王羲之卻是大氣不敢出一口,他對老人的敬仰更勝神祗,又怎能只視為家中親長?

  這是匡扶社稷的第一渡江名臣,于大晉司馬氏恩同再造,堪與晉帝共有江山的王導啊!

  “此番召你確有要事,不過我要先考校你一個題目。”

  王羲之垂首平靜道:“九郎惶恐,但請大伯父賜教。”

  王導望著眼前如坐針氈卻強撐淡然的侄子,只覺差強人意心中略有失望,不過仍是呵呵笑問:

  “沒有瑯琊王氏的大晉朝,還能叫做大晉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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