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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元霆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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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該喝藥了。”

  元霆元年正旦后一日,嚴冬剛過,長安仍是銀裝素裹,唯獨未央宮溫室殿里有天然的溫泉,熱氣騰騰。

  讓寢宮的內侍宮女都退下后,秺侯金賞端著藥碗,自己先嘗了一口,才雙手奉于皇帝劉弗陵。

  劉弗陵身材高大,已有八尺三寸高,只是從小便有心疾,少時不明顯,越是長大就越嚴重。近幾年來連行房、走路都成問題,還不能激動,隨時都要人用步輦抬著,宅在宮里久了,也微微胖了些許。

  大將軍霍光對皇帝的病很上心,安排了親信、建平侯太仆杜延年主管方藥,征召天下名醫。

  近來征得一名齊地醫者,確實有一手,喝了他開的藥后,劉弗陵的病情有所好轉。尤其是臘日之后,都能在溫室殿里走動,參加正旦大朝會,似是恢復了少時的輕盈。

  只是椒房殿那邊,他去的還是少。

  不過對杜延年和太醫煎來的藥,皇帝是十分小心的,從小便陪伴在他身邊的金賞、金建兄弟便輪流代為嘗藥,皇帝對金日磾的兩個兒子十分恩寵,比待上官皇后都要親密幾分。

  喝完藥后,劉弗陵笑道:

  “也不知是這藥有用,還是臘日逐疫有了起色。”

  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不僅長安接頭熱鬧非凡,牛鬼神蛇紛紛登場,漢宮中也要行儺。

  因為皇帝有疾,每年的行儺都搞得很隆重:選出黃門子弟十到二十歲的少年共一百二十人為逐鬼的童子,他們都頭戴大紅頭幘,穿皂青衣,手持大兆鼓,還有為首一人扮演驅邪之神方相氏。

  方相氏為主舞者,頭戴面具,身披熊皮,手持戈矛盾牌,同時率領十二人扮成的野獸與一百二十童子呼喊舞蹈,擊鼓而行。其聲勢浩大,整個未央宮都有所聽聞。而后將代表疫病的邪惡面具扔進火里焚燒,羽林、期門衛士點著火把出未央宮,代天子參加這場全民的狂歡。

  過去十多年的行儺無甚效果,但這一次,劉弗陵卻能感覺到身體明顯好轉。

  “亦或是‘元霆’這個年號真的吉利?霆者電也,有雷有火,確實有除疫之效。”

  提到元霆,劉弗陵就想起與這年號有關的某個人來,看似不經意地問金賞:“朝中還有人攻擊西安侯么?”

  金賞笑道:“陛下應該問,朝中還有誰沒攻擊西安侯。”

  正旦當天,任弘從金城郡飛馬送來的奏疏,在讓朝廷第一時間開始應對羌亂外,也的確讓開開心心準備放假喜迎新年的百官公卿掃了興。

  而后針對任弘的抨擊就來了,先是幾個侍御史嘗試著批判任弘,而后賢良文學也開始響應,最終演變成一場對任弘的猛烈彈劾。

  “有人說,前幾任護羌校尉在任時河湟都沒出事,怎么任道遠才去兩個月就出了亂子?”

  “還有說不該從其議,封羌王羌侯的,若不封王侯,就不會有使者前往湟中,便不會被先零殺害,大漢也不必出兵與羌人交戰。”

  在漢朝,除了黑秦和打匈奴外,第三條政治正確,便是使者不能白死。

  從漢武帝時起,大漢平均死一個使者,就要換來一個郡國,最夸張的是元鼎年間,終軍、韓千秋、安國少季三個正副使,換了南越九個郡。

  所有朝堂上人敢說不該與西羌交戰,更無人敢提出任弘在得知長史死訊后出兵,雖然理清頭緒后便能發現羌中起了亂子,護羌校尉任弘確實責任不大。

  可誰讓他在朝中沒靠山呢?

  你看金賞的連襟,引發了烏桓屢屢反叛的度遼將軍就沒事,誰敢彈劾?還不是看與大將軍的親疏貴賤行事,任弘曾得罪過霍夫人,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所以叫囂著要立刻問責,將護羌校尉撤職的人不在少數。

  劉弗陵笑道:“朕猜猜看,大將軍沒發話罷?”

  “然也,大將軍將所有彈劾都留于尚書臺,未發。”

  “這是在幫西安侯啊,看來大將軍還是不想臨陣換帥,畢竟羌亂已起,朝中援兵要一個月后才能到,在此之前,河湟不能出亂子。”

  “更何況,任弘這護羌之職,就是大將軍力排眾議任命的,若是這時候撤下來,不就是承認用錯人了么?”

  “陛下英明。”

  劉弗陵信任金賞,哪怕他是霍光的女婿,而金賞在霍家沉默寡言,看上去十分膽怯,可對待皇帝卻忠心耿耿。他們同歲,少時便與弟弟金建一起,被帶進宮做這位“堯兒”的玩伴,為侍中,皇帝和他們共臥起的日子,絕對比皇后更多。

  所以金賞最清楚,面前這位身體不佳的少年天子,是一位難得的英睿之主。

  在天子繼位剛一年的時候,因為金賞與金建是要好的玩伴。有一天,劉弗陵忽然仰著頭問霍光:“金氏兄弟兩人不可使俱兩綬邪?”

  金賞繼承列侯之位,佩綬,而金建則無,在得到霍光否定的回答后,劉弗陵竟笑著說了一句讓金賞現在都記得,霍光也肯定印象深刻的話。

  “封侯的事,不是我與將軍兩個人說了算么?”

  這話看似孩童戲言,但考慮到前不久剛去世的金日磾始終不愿接受霍光、上官桀借口“遺詔”,要拉他一起封的侯位,便能讓人冷汗津津。

  不過這件事后,劉弗陵再未表現出過人之處,直到元鳳元年,那場差點顛覆了朝堂的燕王、上官桀、桑弘羊、蓋主謀反案。

  親兄弟燕王言之鑿鑿說霍光欲謀反篡位,將劉弗陵養大的蓋長公主擦著眼淚為之作證,岳祖父上官桀半嚇唬半威脅,御史大夫桑弘羊大義凜然表示會重整朝綱。

  從后宮到地方諸侯王,似乎都被這四人黨控制,只需要皇帝點點頭,答應撤去霍光大司馬大將軍之職。

  可最開始答應得好好的劉弗陵,卻在最后關頭反將了四人黨一軍,覺其詐,當有人站出來譖誣霍光時,劉弗陵輒怒曰:“大將軍國家忠臣,先帝所屬,敢有譖毀者,坐之!”

  霍光得以扭轉局勢,一舉掀翻四人,雖然看似一切都在他操控中,可皇帝能意識到沒了“專權”的霍光,自己也難逃四人毒手,也十分不俗。

  不過自那以后,昔日諸臣尊遺詔共治的局面徹底被顛覆,霍光一家獨大,確實到了獨攬天下權柄的程度。

  三年前劉弗陵正式成年,加元服謁高廟,理論上霍光應該大政奉還,只是因為身體原因,劉弗陵力不從心,只能無奈地看著權勢一點點旁落。

  可霍家人卻是越來越過分了,為了讓上官獨寵有子,竟到了劉弗陵掀宮女裙子都不行的程度了。當面對那些結了死扣的窮绔,得知這是霍光夫人顯安排的時,一向好脾氣的劉弗陵心中勃然大怒!

  “朕名為皇帝,卻連宮人都不能幸,何況幸天下?”

  劉弗陵沒有像小時候那般發出尖銳的質問,反而開始“無為”起來,居于深宮,偶發鶴音。

  他唯一堅持做的兩件事,一是不斷賞賜恩寵諸侯王,向天下表明自己是個重親情的皇帝。雖然自己的兄弟們都不省心,而諸侯實力衰弱,也早已無法成為依仗了,但好歹能讓那些叫囂劉姓天子禪讓的人有所忌憚。

  另一件事,便是每年都要做的輕徭薄賦。比如元鳳六年夏,赦天下,詔曰:“夫谷賤傷農,今三輔、太常谷減賤,其令以叔粟當今年賦。”

  他過幾天還打算頒布元霆元年的詔令,減外徭,減口賦錢。

  “雖然有人言,天下人知大將軍而不知皇帝,但這些輕徭薄賦畢竟是以朕的名義頒布的,世人得了好處,會記在朕的頭上。”

  現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為日后親政做準備,他已經做了整整12年皇帝,總不能一生都是傀儡吧。

  尤其是在大漢正式改元,開始了六年一次新的輪回后,和后世對新的一年充滿期許一樣,劉弗陵往年只求身體好轉,眼下確實應驗后,便開始想得更多。

  如此想著,劉弗陵看著霍光按照慣例,送進宮來的奏疏,是關于朝廷派遣趙充國為破羌將軍,率北軍胡騎、長水,期門佽飛,羽林孤兒等一萬人為援軍,前往金城郡平羌亂的事,不同于對任弘的彈劾,如此大事需要皇帝的批準。

  “先前不是說只派天水、隴西各一千人入金城協助守備,其余大軍要防備匈奴么?”

  “大將軍認為,和四十多年前一樣,羌中之亂肯定是匈奴在作祟,匈奴單于庭西移,開春必有大謀。”

  “只是不知其欲攻河西與羌人聯合,還是向西襲擾烏孫、西域。”

  “朝中肯定是要向西調兵的,便先派一萬人去金城、武威做準備。”

  劉弗陵頷首:“此老成謀國之策也。”

  他一如過去數百次那樣,在霍光和尚書臺決定的詔書上批了“制曰可”,但這一次,卻不想先前那般無條件地同意,他決定在西征的隊伍里,加塞一個自己人為副將,一個霍光也不會反對的人選。

  “金賞,你作為趙將軍副將,帶著羽林、期門為支軍,馳援河湟。”

  還有誰比皇帝的親信,霍光的女婿更合適呢?靠著這次戰爭得到進攻,讓金賞掌握實權也是順理成章,長樂、長信衛尉,中郎將等宿衛之職,全部是霍光的女婿們在擔任啊。

  大將軍還是國家忠臣,卻不是純臣,在這點上,遠不如金日磾。

  金賞有些驚訝,但這是欽定的事,由不得他退縮,在金賞下拜領命后,劉弗陵卻又意味深長地對他說道。

  “到了金城郡后,要多給任弘一些助力,他是位能臣,也是一位不黨之臣。”

  不黨,不入霍氏的黨,朝中能臣很多,這是劉弗陵開始對任弘另眼相看的一點,相較于剛封侯的好奇,樂游原掌控雷電時的接觸,從他拒絕霍氏招婿后,劉弗陵開始對任弘多了幾分關注。

  “這樣的不黨之臣,如蘇武、雋不疑、劉德,現在又多了任弘。他們忠于大漢,在朝中沒有依仗,常常遭到小人抨擊打壓,可實際上……”

  劉弗陵笑道:“朕,大漢的天子,便是他們的依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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