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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新婦入青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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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翁,道遠已到女家接上新婦了,讓我回來問問,邀請的賓客可都到齊了?”

  任弘要帶著新婦在尚冠里繞個大圈,作為他男方賓客的楊惲便提前一步趕了回來。

  夏丁卯為了張羅宴饗,這幾夜幾乎沒合過眼,他雖然不識字,可在長安、在敦煌管賓客行人吃食幾十年,有一套自己的竅門。他心里算著,又讓呂多黍拿著名單過來一對,有些憂心地說道:

  “尚冠里中的賓客幾乎都到了,唯獨大司馬大將軍家沒派人來,只令其家丞來賀了十萬錢。”

  夏丁卯現在一提到霍家就心虛,只因半年前任弘拒婚后,霍夫人顯恨屋及烏,厭惡一切與西安侯府沾邊的東西,連霍家最愛吃的孜然都統統扔了。還放話說府中之人吃此物害了病,還吃死了一個奴仆!

  雖然未能成功敗壞孜然名聲,但老夏還以為是自己做的事敗露了,忐忑了許多天。此事最終不了了之,可他從此也關注起霍家的一舉一動來,生怕再出什么事。

  楊惲不知道這其中曲折,覺得夏丁卯大不必擔憂,笑道:“或許是大將軍知道自家人是怎樣的德性,怕他們重蹈灌夫大鬧武安侯田蚡婚宴的覆轍,故只遣仆從賀錢吧,不來反而是好事。”

  楊惲是在外祖父留在的太史公書里知道這樁事的,孝武皇帝初年,作為皇帝舅父的武安侯田蚡娶了燕王之女做夫人,他姐姐王太后疼愛這異父弟弟,詔列侯宗室皆往慶賀,定要讓武安侯的婚宴空前絕后。

  皇太后的面子不能不給,于是連先前與田蚡有過節的竇嬰、灌夫都去了。

  結果灌夫這莽夫席上酒醉,為竇嬰受賓客冷遇抱不平,便大鬧婚宴,將田蚡、程不識等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由此引發了一場政治斗爭。最終導致灌氏族滅,魏其侯竇嬰處斬。

  聽楊惲一說,夏丁卯也頷首:“楊君說得對,不來最好,只要與君子交好的賓客朋友齊了即可。”

  就在這時,大門內外的賓客們卻爆發了一陣歡呼。

  “新婿、新婦到了!”

  “列侯禮俗比士庶復雜許多,今日可有道遠受的。”

  某位當事人暈頭轉向車都停不穩,旁觀者卻能幸災樂禍。

  作為受邀的賓客,坐在庭院中,看著西安侯府的熱鬧,明明比任弘小好幾歲的劉病已卻露出了過來人的笑。

  他聽說,古時候的規矩是“婚禮不賀”,有嫁女之家三夜不熄燭,娶婦之家三日不舉樂的傳統。

  可到了大漢,漢代婚禮一改先秦婚禮的冷清,變得極為熱鬧。送禮的種類與數量大大增加,車馬絡繹不絕,門外牛馬嘶鳴,更有眾多的仆人婢女、兒童在新婿新婦的馬車前引路。主人大擺宴席款待賓客,賓客飲酒說笑,言行毫無顧忌,甚至可以男女雜坐不遭禁止。

  作為年輕人,最喜歡這種喝酒不禁的場合了,劉病已這些年可沒少混入婚宴里,感受那熱鬧的氛圍。

  不過在民間,一些讀儒經讀傻了的地方長吏,還是會遵循古制,禁止百姓嫁娶相賀。

  今年春天,劉病已約著任弘游五陵時,就在陽陵碰上過這樣一位官吏,劉病已當時便看著不痛快,認為這是苛政。

  “婚姻之禮,乃是人倫大事,也是百姓難得能聚在一起的酒食之會,席上鼓瑟吹笙十分好玩,這就是民間的禮樂啊。可那些想要循古制的官吏,禁民嫁娶不得酒食相賀,是廢鄉黨之禮,讓百姓沒了行樂的歡快。”

  任弘則總結了一句妙言:“長安城里達官貴人成婚都不禁相賀,要說鋪張,更勝民間百倍,憑什么只禁下而不禁上。這簡直是只許郡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只許郡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句話妙啊。”

  想到這里,再看看西安侯府中這嘉賓僚黨,祈祈云聚,車服熙路,驂騑如舞的場面,劉病已卻不笑了。

  像他這種“百姓”的婚禮再大操大辦,終究是比不過列侯的。更何況劉病已身份特殊,成婚當日簡單低調。尚冠里中的住戶也都十分避諱,除了劉病已的幾個朋友外,幾乎沒人前往相賀。

  哪怕今日,劉病已也拒絕了任弘說一定要他坐到上席的邀請,而帶著妻子遠遠坐在一個角落里,幾乎要隱進里墻的陰影中。

  許平君發現丈夫不說話了,一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便低聲道:“良人莫非是在羨慕西安侯成婚時的賓朋滿堂?妾倒是覺得,婚俗不在于熱鬧繁雜,而在于夫妻恩愛,一牛一馬,新婦入于青廬,幾位朋僚相賀便足矣。”

  就像她們那簡單的婚禮一樣。

  許平君溫柔地撫摸著鼓起的腹部,再過幾個月,她就能為人丁凋零的劉病已家,誕下一個嬰孩了,如此便能將在她看來已經很大的院落徹底填滿。

  “也對,也對。”

  劉病已頷首,可這最懂他的妻子,這次卻猜錯了。

  他是在羨慕任弘,卻不是艷羨這婚禮的熱鬧,而是羨慕另一件事。

  劉病已看著忙前忙后的夏丁卯,心中道:“道遠的身世,與我是有幾分相似的,同樣在巫蠱之禍中成為孤兒,宗族破滅。”

  “我在郡邸獄中關了五年,差點病死,這才取了病已之名。而據道遠說,他才三四歲便被遠徙至敦煌邊地,父母死去,自己也幾乎不存。”

  至于當年衛太子和任安的恩怨對錯,若任安幫了衛太子,是否能改寫巫蠱之禍的結局,劉病已不敢去想,因為這毫無意義。

  那場十多年前的浩劫,帶給兩位遺孤的困擾仍在繼續,任弘有三世禁錮不得為長吏之困,劉病已的身世,更讓他進退維谷。

  “可道遠卻并未自怨自艾,而憑一己之力,以斗食小吏的身份,在西域立下了不世奇功,入朝封侯,名望直追博望、義陽。巫蠱雖未翻案,但任氏的污名,幾乎被他掃清干凈,數十年后,世人或將不知任安是何人,卻必知西安侯任弘大名。”

  劉病已掃視庭院,尚冠里的達官顯貴,那些不曾出現在自己婚宴上的人,從御史大夫到九卿列侯,該來的都來了。

  今日的熱鬧,絲毫不靠父輩蔭蔽,這面子,全是任弘憑自己的本事掙來的。

  看著任弘的意氣風發,再想想自己的處境,劉病已難免有些不平。

  劉病已看起來比任弘幸運,不需要自己努力,就有張賀等人照拂,得到了宗室籍,連皇帝也會關心地問一聲,在他成婚時賜宅邸,以后或許還能得到關內侯之爵,一切順風順水。

  可鮮少有人能知道劉病已心中的煩悶和不甘。

  因為這身份,大人物們都要與他刻意保持距離,張賀之弟張安世亦是如此。

  能不避諱皇曾孫身份,與他稱兄道弟的列侯二千石,唯獨任弘一人,劉病已心中十分珍惜這份情誼,也難免將自己與之對比。

  他才十七歲,正是熱血方剛的年紀,喜歡任俠仗義,喜歡聽那些衛霍張騫的英雄故事,從任弘的輿圖上知道了天下之大,不只有京兆長安。

  但巫蠱之禍施加在皇曾孫身上的禁錮,遠比任弘重,任弘還能嘗試振作,可劉病已連做事的權力,都被剝奪了。

  “掖庭令說過,我此生須得一事無成,方能平安,否則越是作為,就越是寸步難行,甚至會招來殺身之禍。”

  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必須壓抑夢在天山的遐想,老老實實呆在長安,做那些不惹大人物們注意的任俠斗雞走馬之事。

  他又不是王奉光那斗雞成癮的主,玩一個月還算新鮮有趣,可一年下來,這種混吃等死的生活,劉病已也有些膩了。

  雖然張賀勸慰說,這就是皇曾孫該過的日子,衣食無憂,你還缺什么呢?

  當然缺,缺認可,缺事業,缺一個十八歲少年需要的夢想,缺有朝一日能一雪家族污名的希望。

  “難道我此生就要這樣困死于京兆?”

  劉病已想起自己去年即將離開未央宮中時,皇帝下詔,許他去未央廄挑匹好馬。

  那些馬或來自河西,或來自河南,甚至還有烏孫西極駿馬,都是牲口中的驕子,畜類中的貴族,擁有良好的品質,足以載著將軍馳驅疆場。

  可在御廄里關久了,困頓在小天地里,生活在養尊處優的環境中,卻磨掉了它們的才干。大多數馬嚼著上好的苜蓿豆子,懶散地踢踢蹄子,嬌貴地打個噴嚏,偶爾在廄中隨便跑一跑。那些心中還掛念著無際草原的馬,則變得怏怏不樂,好似生了病,失去原有的驃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氣。

  最可憐的,當屬它們在廄中誕下的后代,一生都看不到外面的廣袤世界,吃著皇家的草料,養得膘肥肉厚,最終老死在馬廄里,卻未能盡情奔跑一次。

  從它們身上,劉病已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不寒而栗。

  他最終挑了一匹被同伴排擠的小黑馬,縮在圈中一個角落里,頭垂著,眼睛卻看著廄外的藍天,鼻子微微抽動,仿佛聞到了自由的氣息。

  那雙還渴望奔跑的眼睛出觸動了他,劉病已從其身上看到了未曾磨滅的野性。

  他現在,就像是被困在御廄中的馬,看似能自由游走于京兆,實則卻處處都是欄桿墻壁。

  劉病已也曾凝望那堵高墻許久,他不服,有時恨不得一頭撞開它,換一個名字溜走。大丈夫當仗劍行于天下,去過那自由暢快的生活,焉能做被畜養的牲口。

  但他終究低下了頭,認命地轉過身來。

  劉病已不再是一個人,現在妻子有了身孕,萬不能叫她發覺自己這種想法。現在最緊要的,是陪伴許平君,讓自己的孩兒平平安安出生。

  他知道孤苦長大的痛苦,絕不會讓子嗣重新體驗一次。

  對自由的渴望藏在心中,丈夫和父親的責任扛在肩上,若能明白這點,就不再是一個小男子,而是真正的大丈夫了。

  “來了來了!”

  歡快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劉病已的沉思,隨著人們陸續站起來歡呼,新婿已帶著新婦入門。

  他得先朝著新婦一揖,邀她步入院中,雙雙來到寢門前,新婿又揖婦請入,才能從西階上堂。轉身引路時。任弘臉上,是掩不住的笑容。

  這一晚,類似的作揖、對揖還會有許多次,新婚之夜是很費腰的。

  皇曾孫忘卻了方才的煩惱,再度露出了快活的笑,指著任弘調侃:“道遠這廝,平日一向高深莫測,故作老成,可今日,卻也笑得如此癡傻,像個里閭中的凡俗愚夫。”

  許平君看著劉病已高興的神情,松了口氣,心里卻暗道:

  “一百步笑五十步,吾等成婚那一日,在妾的眼中,你笑得比他還要癡,還要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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