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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富者田連阡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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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鹿原是典型的黃土塬,被兩條河流切割,成了獨立于關中平原之上的一塊孤島。

  站在這,任弘能瞧見遍布原坡的大大小小的溝梁奇形怪狀,陰溝里長著些臭蒿,但更多的地方卻已被開墾成了良田。

  一年里最紅火最繁忙的秋收已過,地里只剩下一捆一捆的粟麥桿,一些壯實黝黑的后生正扛著它們往家里走,與河西每個人都要去野外伐茭草一樣,芻槁,這亦是要交的一種租稅,官府牧苑里的牲畜就指望它們過冬。

  “君子,這地方可還好?“

  夏丁卯幾天時間里帶著韓敢當這個保鏢,幾乎跑遍了渭南地區,從杜縣跑到南陵,再至霸陵,按照君子的要求尋找合適的土地,幾經比較后,覺得這白鹿原最好。

  “當地傳說,許久以前有頭白鹿經過之后,便土地肥沃、倉廩充實。“

  夏丁卯熱心地指著各處地標給任弘看:”這白鹿原的西北邊,是高皇帝當年扎營的地方,如今叫高營鄉。”

  “大塬東北邊數十里,則是孝文皇帝的陵,孝文皇帝節儉,沒有起封土,依崖起陵,襟山帶水。旁邊兩座大陵,則是薄太后和竇太后的墳冢。“

  關中至今仍流傳著漢文帝的諸多傳說,不論是官府、儒生還是民間輿論,都有將這位輕徭薄賦的皇帝神話的傾向,以至于大家都相信,在孝文皇帝庇佑下,白鹿原一定能風調雨順。

  確實,這片天子陵寢腳邊的土地,跟貧窮落后一點都不沾邊,人丁繁茂,滿是欣欣向榮的景象。

  “是不錯,帶我去那片地看看。”

  夏丁卯相中的土地,位于塬西一片較為平坦的河川旁,河水清澈能瞧見對岸成片的白楊樹林倒影,一群雪白的鷺鷥,從下游悠悠然飄落在淺水邊,又被渡河的船只和人驚走。

  “地廣五頃,過去種的是菽豆,已經休耕了一整年,君子你看這地多肥啊,挨著河水,澆水也方便,南邊有一道土梁遮擋,也不用擔心發大水時將低沖了。“

  任弘笑道:”我不太懂地,夏翁看準了就好。“

  這片地看上去確實十分平整,任弘已經能想象來年開春,上面種滿異域作物時的模樣了。

  他最關心的是一件事:“這邊的地多少一畝?”

  夏丁卯報了一個數字:“均價大概五千錢一畝。”

  “五千,這么貴!武功縣一畝地才五百錢呢!”

  門大夫游熊貓不由出聲,這相當于他在武功縣時辛苦狩獵一年能掙到的錢了。

  夏丁卯白了游熊貓一眼,這家伙如此咋咋呼呼,聽上去還當是他老夏不會辦事呢,遂冷笑道:“老夫昔日在敦煌郡時,900錢就買到了35畝地,我還沒說貴,你嫌什么!”

  “放在京兆,確實不貴。”任弘說了實在話。

  他之所以會在長安以東、渭水以南挑地,是因為其他地方的地價實在是太貴了!

  “距離長安最近的豐鎬之間,號為膏土,其賈畝一金,也就是一萬錢。”

  “涇渭之間的五陵,膏腴地價高到了什么程度?當年孝武皇帝時,丞相李蔡得賜陽陵縣冢地二十畝,李蔡卻利用自己丞相職務之便,在附近多盜取三頃,賣得四十余萬錢……”

  也就是說,陽陵地價,一畝超過了一金,接近一萬五千錢。

  而人口最多的茂陵縣,正是開發熱門的平陵縣,膏腴地價就更是炙手可熱了,已經炒到了一畝兩萬錢!

  長安周邊和敦煌比,就好像后世一線大城市怎么和十八線小縣城比房價一般。

  也難怪使團吏卒們只有盧九舌敢留在長安,因為在長安,十幾二十萬錢根本就活不起啊,連任弘這身價幾百萬的列侯,都被逼到三環外來買地了。

  游熊貓唏噓不已,而從小生在烏孫的劉萬年就更不理解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弱弱地提問道:“在烏孫,爭的都是方圓數十里的大牧場,這種小土地都是無主的,誰想占就占,想種什么就種什么,為何要出錢來買?”

  沒人理他。

  任弘對這片地倒是挺滿意的,面積夠大,跟他在鄯善的屯田差不多,足夠平坦,連成一片,方便搞大面積作業,而旁邊還有一個小池塘,挨著生長樹木的小丘,對岸則是楊林,方便取柴火,往后安置小作坊也很有地方。

  任弘只問夏丁卯道:“夏翁,你說這片地的主人,是一位關內侯?“

  “然也,姓王,名奉光,長陵縣人也,祖上在高皇帝時是關內侯,至今仍襲爵位。”

  “能延續百多年的關內侯?這倒是奇事。”

  任弘封侯時聽說,高祖時所封列侯,延續到現在的僅有平陽侯曹氏、酂侯蕭氏寥寥五家,關內侯他倒是沒關注過,畢竟只食三四百名義上的食戶,無封地甚至無爵名,但能延續至今,至少說明是小心謹慎而無犯錯的。

  至于一個長陵縣的關內侯,為何在霸陵縣有地,任弘倒覺得尋常。

  漢朝的土地除了皇室田苑和官府公田外,都是可以買賣的,兼并十分嚴重。就說這白鹿原之上,很多原本有地的人家,或是開國時的軍功地主,或是官府賜流民田地,傳了幾代人后,很多人已因水旱不時失了地,淪為佃農了,不然豪強地主哪來那么多人幫忙種地。

  全天下有五千多萬人口,占了天下戶口十分之三的關中,已開始進入人多地少的階段了。

  朝廷當然也有抑制之策,比如規定:“列侯在長安者、公主名田縣道,及關內侯、吏民名田皆毋過三十頃。”

  任弘暗暗嘀咕道:“蕭何當年為了自污就曾賤強買民田數千萬呢,如今朝中公卿真污的,恐怕十有……”

  律法是這么規定,可犯禁者早就數不勝數了,尤其是孝武皇帝辭世后,禁令漸松,公卿大臣土地多達百余頃、數百頃者不乏少數,連大將軍霍光也睜只眼閉只眼。

  正可謂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這就是大漢朝的土地現狀,關中好歹是天子腳下有些約束,關東的豪強、富商、列侯,兼并起來就更是肆無忌憚了。

  不過任弘是愛惜羽毛的,不愿為了點地而干出強買逼賣的事來,所以在買地時就跟夏丁卯說了,絕不買農夫貧民小片土地,商賈經手的也不買,因為那很可能是他們耍花招靠高利貸從農夫手里騙來的。

  要買就買貴族的大片土地,如此地契也好立,還少了許多齷齪麻煩事。

  任弘又想起一事:“對了,夏翁你沒說我是西安侯吧?我想公平買賣,不愿用列侯身份壓價,落人口實。”

  “老朽沒說君子是列侯,只說是朝中的千石吏,想要置辦點田地,今日便約了那王關內侯相商。”

  說話間,他們已繞過了這大片土地,靠近了那小小的塢院,里面冒著淡灰色的炊煙,外頭守著幾個綠幘大奴。

  一個穿著皂衣的老仆正在門外焦急等待,見夏丁卯來了,連忙走了過來,面色不太高興。

  “夏君,汝等來遲了!害我被主君斥罵!”

  來長安才二十多天,夏丁卯已經完全找到做管家的感覺了,笑著告罪道:“王家丞,灞橋又壞了,過不了車馬,吾主只能渡過來,耽擱了些許時辰,還望勿怪。”

  那家丞冷笑道:“我這老仆倒是不見怪,可吾主是什么人,關內侯!高皇帝親自剖符封侯,傳了五代人,夏君在京兆打聽打聽,整個大漢,能傳五代人的關內侯,有多少?一雙手都數得過來!再加上吾主輩分大,平日里一些列侯、兩千石見了他,也是得亢禮的!今日卻從一早便等起,就為了等一個千石小吏……”

  他看著夏丁卯后面的任弘,雖是錦衣君子,卻下意識地以為,這是那“千石吏”的子侄,不由更氣了。

  “若非誠心買地,那便請回罷!”

  說完王家丞回過頭,去看院內的反應,直到里面響起了一聲清脆的咳嗽,才松了口氣。

  這趟無名火發的,任弘他們也不過比說好的時候稍晚了半刻而已,哪有從早等到晚那么夸張?

  見對方無理取鬧,瑤光、韓敢當、游熊貓都面有慍色,唯獨任弘啞然失笑。

  這位關內侯的老家丞不會演戲啊,故作憤怒,卻中氣不足,幾度破音,根本不是無理取鬧,而是想要借這事抬價呢!

  反正待會定契約時肯定是要報名號的,任弘也不藏著掖著了,上前一步,在韓敢當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老韓深吸一口氣,亮出了一里地外都能聽見的大嗓門。

  “子曰,人無信,不知其可也。中常侍、典屬國丞、西安侯弘違諾晚來,聞王關內侯責備,心有愧疚,不敢再言購地之事。“

  “今日就此拜別,改日長安尚冠里設宴,向王關內侯賠罪!“

  這聲音震得那王家丞和綠幘大奴們目瞪口呆,瓦片都好似抖了三抖,就在任弘故意要轉身離去時,院內響起了一聲高呼。

  “西安侯且慢走!“

  卻見一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沒有穿鞋履,只著足衣就跑出來了,更讓人詫異的是……

  他竟然還抱著一只顏色鮮艷的公雞!

  這人也發現自己懷里抱著只雞,一時間有些尷尬,也舍不得扔,只遞給家丞,又朝任弘長拜道:

  “王奉光只是關內侯,假侯也,竟不識真君侯,該死!”

  ps:居延漢簡中的一支殘簡是我國迄今發現的最早的土地買賣契約,簡文如下:

  □置長樂里樂奴田卅五仮(畝)已,賈錢九百,錢畢已,受田即樂正。丈田即不足,計仮(畝)數環(還)錢。旁人淳于次孺、王充、鄭少卿,古酒旁二斗,皆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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