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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西風壓倒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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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弘只是來進言獻策的,該他說的話說完,便只能走了,最后的決策之權,還是得交給中朝的八個人。

  “這后生。”

  在任弘告退后,左馮翊田廣明指著門外啞然失笑:“先前分明在好好講道理談利益,怎么忽然說出寇能置我亦能置這種話來。匈奴有,大漢也必須有,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那還有什么好談的,這不是撒潑么。”

  前將軍韓增也笑道:“但西安侯說得有道理啊,大漢若想在西域與匈奴角逐,勢必要面對右賢王、日逐王,彼輩能以僮仆都尉調用車師、焉耆、山國之兵馬糧草,故而常能以眾凌寡,正如任弘所言,豈有作戰前反將自己手縛住的道理?匈奴有僮仆都尉,大漢也得有西域都護府與之爭奪西域諸邦。”

  太仆杜延年卻搖頭:“大將軍,我以為沒有必要設什么都護府,匈奴自十年前起已然削弱,內部紛爭不斷,近幾年來數次入塞侵犯,卻都被漢軍擊潰。更何況西域諸邦兵弱人少,于漢匈爭戰不過是杯水車薪,重點在于烏孫,經營西域的重中之重,在于拉攏烏孫。”

  霍光持刑罰嚴,而杜延年輔之以寬,論議持平,合和朝廷,正是他首倡了鹽鐵之議,除了幫助大將軍打敗桑弘羊外,也存了讓天下恢復文景之世的想法。

  盡管杜延年內心是反對戰爭的,但能進到這間屋子的人都清楚,延續漢武之業,完成對匈奴的最后勝利,這是大將軍之愿,開拓西域斷匈奴右臂也是大將軍定好的策略。

  若誰犯了糊涂,如外面的賢良文學一般支持和親休戰,恐怕第二天就會被撤掉加官,踢出中朝。

  所以現在他們爭論的,只是程度的問題:對西域,究竟是一次性利用,還是設置機構長期管轄。

  如今贊同設都護府的只有韓增一人,反對者卻有范明友、田廣明、杜延年三人。

  這時候,另一個聲音卻響了起來:“西安侯奏疏中不也說了么,西域都護府若能設置,除了控制南北道外,還可督察烏孫、康居諸外國動靜,有變以聞。”

  卻是大司農田延年,他早已按捺不住,拋出了自己的觀點。

  “左馮翊言,不能重蹈當年設益州郡,卻給天下帶來負擔的覆轍。但下吏以為,西域確實不同于西南夷,若能控制南北道,或許真有利可圖。”

  “西域是貧瘠廣袤不假,也距離長安遙遠,但它卻有一點大漢所有郡國都沒有的利好!那便是通外國!”

  田延年道:“當年孝武之所以設益州郡,其實也是為了尋找從蜀郡通往身毒的道路,可派去的使者要么被昆明所阻,要么迷失在莽莽山林中。”

  “而西域,卻是博望侯早就鑿空探明的道路,可溝通蔥嶺以西外國。”

  和他同名的太仆杜延年搖頭:“通外國又如何?孝武時縱征大宛,遣使諸國,給大漢帶來了好處?無非是西極、汗血各種駿馬充滿了黃門;大象、獅子、胡犬、鴕鳥等珍禽異獸成群游食于苑囿。”

  “那是孝武皇帝時的大司農桑弘羊愚蠢,只為求得珍怪討好先帝,卻不明真正的利好所在。”

  田延年給眾人算了一筆賬:“我乃大司農,有勸課農桑之責,經過文景孝武百年倡導,如今關中幾乎是家家有桑,戶戶養蠶,絲帛之價,已經很便宜了。過去是老人才能穿上絲衣,富人也著麻枲之服。可如今,卻是富者穿縟繡羅紈,中人之家著素綈冰錦,一般的文繒薄織,坊市中根本沒人買。”

  “可就是這樣的文繒薄織,卻深受西域胡人喜愛,綠洲城郭就不說了,竟直接以漢之絲綢為錢幣。又有粟特商賈聚集在玉門關以西,日夜求購綢帛,運到蔥嶺以西轉賣給安息、大宛,其價數十倍于關中!”

  “若是設了西域都護府,南北道暢通無阻,關中多余的絲帛,便可運到玉門、陽關去高價賣與胡商!”

  杜延年打斷了他的話:“關中絲帛雖多,卻尤有不少貧民衣不蔽體……”

  田延年卻哈哈大笑起來:“太仆啊太仆,絲綢價再賤,還能比葛麻便宜不成?買一匹絲衣的錢,夠置辦三五件粗麻布衣了。再者,彼輩在田地里耕作勞碌,哪舍得穿繡衣磨損弄污。”

  “如今的情形是,關中絲已過多,尤其是少府織室,倉庫中絲帛堆積如山,不少因為放了太多年,都快朽壞了。你說是如流水般當做賞賜送給蠻夷君長、諸侯列侯好呢?還是賈與胡商,為朝廷換來黃金好呢?”

  漢代的黃金是朝廷規定的上幣,一斤黃金能換一萬錢,是真正的硬通貨。每年最大的開銷就是賞賜給王侯功臣,動輒數百斤。銅錢沒了可以再鑄,但黃金來源有限,只能從幾處金礦里挖,麗水中淘。

  不過任弘在奏疏的附文里,卻提供了另一條黃金的渠道,他描述了蔥嶺以西外國如安息、大夏、條支是如何黃金成山,其貨幣皆以金銀鑄造,正面是其國王的面孔。

  作為管理財政的大司農,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田延年心動了。

  更何況,他昨日還收到了蘇武和任弘合寫的一封信,蘇武早就猜到此事會在中朝集議,在他引薦下,任弘希望能得到田延年的支持,作為交換,愿給田延年一項大利好……

  若非如此,無利不起早的田延年可不會據理力爭。

  至此,廳堂中眾人皆已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只剩下趙充國了。

  霍光目光看向后將軍,趙充國也終于將奏疏連同附文看完了,頷首道:”十分詳盡,若非知道這任弘才二十余,我必以為這奏疏是一個五旬老吏寫的。”

  那附文是任弘細心為內朝諸公提供的資料,他提前寫好的西域諸邦位置、遠近、估量的戶口數,以及可以征召的勝兵數目。

  這一點是趙充國十分欣賞的,他打仗有個特點,那就是提前算好士卒牛馬用兵所需的糧谷、鹽、茭藁,每日巡視倉稟,檢查所剩數量,要求糧官的上報必須精確到個位數。

  因為趙充國絕非那種莽一波的大將,作戰方式與秦時王翦頗似,越老就越沉穩。

  趙充國已經出了抉擇,緩緩說起自己的看法:

  “一名漢兵從敦煌城到樓蘭去,要走一個月,耗米一石四斗,自己決計是扛不動的,得讓馬匹馱負,如此又要加上八石麥豆,沒辦法,沿途鮮少牧草,畜生胃口卻大。如此一來,千里之路,一千軍隊和馬匹,就要消耗一萬石糧,這還不算沿途物故人畜損失。”

  “若是設置了西域都護府,人力便能從西域諸邦調撥,過去發兵一千人才能抵御匈奴侵犯,或許征召兩千西域兵便解決了,如此便能省一萬多石糧食。”

  “如此百利而無一害的舉措,老朽不明白,為何還要爭這么久,昔日孝武皇帝設護烏桓校尉、護羌校尉時,朝堂上可沒這么多牢騷。”

  這話讓反對的三人有些難堪,趙充國卻不管他們,繼續道:“當然,經營西域的重中之重,還是屯田。去歲匈奴擊渠犁圍鐵門,就是乘我屯田未成。只要渠犁、輪臺、它乾屯糧有十萬石糧食,匈奴便對西域無計可施。”

  對于設置西域都護府的利弊,除了張安世一如往常那樣不發表意見外,中朝諸人已經在軍事、經濟、政治上都討論完了,支持與反對,竟是三比三,只等霍光做出最后的決斷。

  霍光至今未發一言,目光掃在任弘奏疏的最后一句上,這是他最在意的一句話。

  “九譯之地羈縻為屬國,轄于漢官,足以大賀,告于先帝!”

  繼先帝之業,完成孝武皇帝來不及做完的事,此乃霍光多年來孜孜以求的目標。

  是啊,曾作為尚書事孝武皇帝二十年的霍光,親手接過那幅《周公負成王圖》的霍光,是最清楚這場漢匈戰爭本質的人!

  太初四年時,孝武皇帝力排眾議,決定重新對匈奴用兵時,給出了這樣的理由:“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

  雪恥、復仇,滅匈奴以全武功,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下,是先帝不能為眾人道哉的目的。

  “關西是大漢的根基,而關西需要這場戰爭!”

  函谷關以西本為故秦地,民俗尚武而少文。而與之對應的關東之地,文化較之關西發達。故有“山東出相,山西出將”之謠諺。

  在孝武皇帝前,關東關西的對峙是很嚴重的,高皇帝留下的功勛貴族集中于關西,最后一位開國功臣申屠嘉執政到了孝景年間。而關東則為諸侯王所據,關東士人聚集在吳王、梁王、淮南王身邊,隱隱與中央對抗。

  可到了孝武時,諸侯國已削弱,開國的軍功列侯也徹底衰敗。大量關東士人為了前途,紛紛涌入長安,躋身朝堂。當時的文武名臣中,七成皆來自關東,加上表彰六經,以孝廉取士,連長安的中層官吏,也漸漸多了些關東口音。

  關西的六郡良家子在六經上哪里玩得過關東人,他們從小修習戰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普遍認可的是馳騁沙場,立功邊疆。若非對匈奴的戰爭讓大量關西良家子躋身廟堂,他們恐怕早就被邊緣化了。

  在霍光看來,武帝朝的歷次爭執,不止是戰和之爭,枝干之爭,也是地域之爭,東西之爭。

  孝武皇帝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深知關中乃是大漢根基,除了遷徙關東豪強入居五陵,使之沾染關西風俗外,還將函谷關東移,把太行山以東的太原河東上黨納入關中——三郡風氣與關西頗似,而霍光便是河東人。

  又給六郡良家子照顧,容許他們選給羽林、期門,以材力為官,名將多出焉。

  不過輪臺詔后十余年來,東盛西衰的趨勢是越來越明顯了,關東士人的聲音越來越強,最終在鹽鐵會議上得到了總爆發,將他們對鹽鐵的憤怒都宣泄在桑弘羊身上,氣得桑弘羊的助手丞相史痛斥賢良文學:

  “世人有言鄙儒不如都士,文學皆出山東,希涉大論!”

  雖然靠這群關東人打倒了桑弘羊,但霍光卻在事后,維持關東鹽鐵專賣不變,卻取消了關西的鹽鐵專賣!

  霍光扶持關西,打壓關東的態度,至此已昭然若揭。

  這是為了維持大漢東西方的平衡,關東文化鼎盛,人口繁多,然太過尚文,必須以關西的尚武之風加以壓制。

  西風,必須壓倒東風!

  繼承孝武遺志,重新開始對匈奴的戰爭,是讓關西諸郡復振,繼續把持朝堂話語權的唯一辦法!

  所以霍光心中,支持一切對鞏固關西有利的提議,在河西置四郡如此,在西域設西域都護府亦如此。

  更何況,控制西域,這是孝武皇帝時曾夢想卻未能做到的事,而霍光執政之時,卻在那設都護府管轄了。

  這豈不就像是周公輔政成王,殘滅東夷,完成了周武王都未能完成的事業?

  霍光需要政績,來證明自己輔政十余年的成果,想要在內政德治上叫關東儒生們滿意是不可能的。開疆拓土,奪取西域反而更簡單,足以讓長安人歡呼雀躍,叫關西六郡良家子得到功勛好處,緊緊環繞在自己身邊!

  “不必再議了,我會將奏疏上表天子,請立西域都護府,都護南北道,并督察烏孫、大宛、康居諸外國動靜,有變以聞。可安輯,安輯之。可擊,擊之!”

  霍光此言一出,即便杜延年、田廣明、范明友仍有疑議,卻都得收起來,與其他人一樣,恭恭敬敬地朝霍光長拜。

  “唯大將軍之命是從!”

  談了數個時辰的尚書臺集議結束了,田延年離開未央宮后,卻將一封信塞給自己的親信。

  “去告訴典屬國蘇公和西安侯,事成矣!”

  “西安侯在給我的書信中說,開春前,會給我一種讓犁田效率高上許多的新型犁,我在集議中支持設都護府之論,請他也信守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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