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坤說完那句話,并無任何黯然神色,就連眼眸中也只是含著寵溺溫潤的笑意,只是竹姐在仰頭看完星空之后,就一直低頭不語,所以,她再沒有看見,吳坤這副最后愛她的笑臉。
在光陰流水尚未消散的空隙,那位不遠處的書生搖頭嘆氣。
這種截斷光陰的代價何其之大,恐怕只要是個周天的大修,就會明白。
吳坤雙耳滴出血來,就滴在這件講武堂的舊衣袍上,他每走一步就劇烈咳嗽,以至于那位遠在京城的二公子姬神秀臉色愈來愈差,不停的翻白眼,他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是這個大哥又在行那逆天之舉。
雖然,吳坤越這么做,就越對他自己的大道成果越不利,可姬神秀還是耳根子有點兒燒,首先就有種勝之不武的挫敗感,大哥自己找死,自己贏了也沒什么成就感,其次,姬神秀還真不知道老爺子當初葫蘆里賣得什么藥。
天府只有兩位公子,舉世皆知。
只是人們不清楚的是,明明無病無災,修為也相當驚才絕艷的老大,為什么沒有自然而然的繼承天府道統,反而會來這么一出?
還有那位四九境的至尊府主,明明壽元不到,可為什么就毅然決然的選擇了兵解?
這些,沒有人知道。
即使這個看上去,府主最偏心的二公子也不知道,姬神秀只知道父親好像確實不喜歡大哥,因為大哥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總喜歡翻上一個紀元的舊案,那個,名叫劍王朝的龐大道統。
這其中必有關聯,可至于怎么個關聯法,姬神秀自己也不知道了。
反正,此界的存在、父親苦心孤詣的道統之爭,本身就是對自己有利,否則他一個老二,得跨過多少難題才能有今天的局面,這就相當于世俗王朝里,皇帝自己把兒孫奪嫡合法化,而且自己還添油加醋,恨不得雙方你死我亡。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君王?哪有這樣的父親?
所以姬神秀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老子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于是即使吳坤自己找死,姬神秀也沒多少勝券在握的觀感。
竹姐一直低頭,淚珠晶瑩,吊在下巴。
兩人擦肩而過,吳坤緩緩離開這個魏都城的南北分界,亦是貧富分界的小酒樓,走向貧苦的一半。
從沒有一天,像今天這樣。
吳坤覺得這邊的陽光竟如此燦爛,魏都城南邊的那顆大槐樹已經清晰可見,這說明,平陽巷第二個,那個叫做家的破爛小院,已經不遠了。
光陰流水漸漸消散,就好像堤壩打開了閘門,魏都城的光陰一點點恢復正常,只是仍然需要過程,人們動作緩慢,正兀自奇怪發生了什么之時,那位從始到終都不受影響的書生猛然抬頭看向童家酒樓上空!
只見有一抹極為鮮亮的紫意,就好像蘊含著滿腔的不甘,心疼,又或者替某人不值,迅猛閃過,如雪融于火一般立即破開這光陰流水的限制,書生大驚大駭,立即閃身而出,在那抹鮮亮綠意之后,一把就揪出一個身穿淡紫衣裙的姑娘,姑娘俏臉煞白,怒喝道:“是你?!滾開,少管閑事!!”
“我的親祖宗哦,”書生滿臉哭喪,央求道,“你這一箭下去,不光是自己多半活不成了,整片魏都城都得給你毀了!”
姑娘眼眸噙滿淚水,氣的渾身顫抖,又轉頭看向那個在街道上人來人往里的孱弱身影,忽然一把扔掉手里的墨綠小弓,以手背抹淚,抽泣起來。
書生手指微微一招,小弓就回到他的手里,書生長嘆道:“何苦嘞?人家不喜歡大少爺,這不是正好對你有利嗎?我就真是腦殼疼,弄不清你們這些人想啥嘞?”
書生余驚未退,拍拍胸脯,看著手里的小弓,真是慶幸啊,恰好在此地,要不然這貨不知深淺,一箭下去,指不定要釀成怎樣的悲劇呢。
書生搖頭自顧自感嘆:“媽的,這片破地兒的生靈,又欠我一個人情。沒關系沒關系,我不要你們感謝,更不要你們還。什么?好人?哈哈,哪里哪里。”
書生自導自演一番,女子噗的一聲破涕為笑,狠狠白了他一眼,從他手里拿過小弓,沒好氣道:“崔歲言,你能不能有點兒正事兒?說好的替我找尋蘇醒神器記憶的方法,忘了?”
“沒忘,沒忘!”書生故意作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轉而又是一副嬉皮笑臉,“不止沒忘,而且我崔歲言,有大收獲呢,所有的神器蘇醒方法,我現在都胸有成竹了呢。”
女子顯然不信,而且極為震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書生,疑惑道:“就你?”
“我去!”書生白了她一眼,沒好氣道,“你說什么呢?我好歹也是堂堂一位黃道宮主,在你這兒怎么就感覺一文不值?”
女子瞪大眼眸,“你不會是真的有了神器的蘇醒方法了吧?”
“這還有假?”
“那....那你還等什么?快給我蘇醒我先祖的記憶啊!”
女子忽然想到什么,雙手叉腰,然后又覺得不夠威武神氣,于是捏出一個拳頭,緩緩晃蕩,陰惻惻道:“你莫非打算和本姑娘討價還價?我告訴你,崔歲言,你死了這條心吧!你算計別人天下無雙,可算計我,還差點兒意思。”
“明白,明白。”書生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只是面露惆悵,“可是...可是時機未到,天機不可泄露。”
女子嘿嘿兩聲嘴角翹起,慢慢抬手,書生見狀不妙,急忙后退道:“等等,等等,哎哎,哎!住手!真的是時機未到,我去,你真打?君子動口不動手!哎哎哎,還打?你再這樣,以后休想見到我!別打了別打了!”
童家酒樓上空,書生如喪家之犬。
下頭魁梧漢子摸了摸下巴,摳了摳鼻屎,心中多少都有點兒他娘的忿忿不平。
為什么這王八蛋認識不過一個月的女孩兒,就能跟認識十幾年一樣的熟絡?
雪狼谷,謝安的房間內。
黃希云已經將周天紀元之變,和此界的來歷,挑重點大致的和謝安說了一通。
這話太長,如果細細說,光一個天府就得說上十天半月。
謝安倒是不嫌長,越聽越驚詫,黃希云就跟講神話故事一樣,什么吳坤要不是那位府主執意設立的此界道統之爭,他可能已經順利繼承周天中州大地,最大的一座道統,天府。
也就有能力,自己創立一個類似此方天地的小世界。
周天很多天君以上的大修士,都會這么做。
一來可以順著萬物衍化的順序觀道悟道,二來天道福源往往不會厚此薄彼,即使是小世界,只要得到了天地承認,說不定也會誕生出奇奇怪怪的天才來。
還有最重要,也是最實用的一個原因。
在周天,一步以內的修士,只是初窺天地,就好像呱呱墜地的嬰兒,只要是靈氣,隨便吸納,就當熟悉天地元氣,嘗嘗即可,根本就不認識什么五行之根。
但一步以上,就要區分了。
需要根據自身的靈根屬性來選擇合適的路子進行修煉,比如金靈根,就最好吸納純粹的金屬性元氣,摒棄其余四種屬性的元氣,這樣積少成多,才能與本身靈根互相印證,水乳交融,從而量變引起質變,突破身體桎梏。
到了這一步的修士,才算是入門,開始有了自己的目標,自身小天地和外界大天地在某一屬性上,有共通聯系,因有敲門叩關的意思,所以習慣上人們稱其為叩關,也有叫叩首,撥亂的。
那么入門難不難呢,不難,只要找一處天地元氣孕育極深的洞天福地,再稍加勤奮一些,幾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話又說回來,如果沒有這樣的福地,或者這樣的福地比較少呢?
那就需要修士以極大毅力,勤勉修行,從紛亂復雜的天地元氣之中一點點提純屬于自己的那道元氣,這個過程,無關天分,人人平等,吃得了那份苦,那份罪,就能叩關入門,吃不了的,也就永遠待在一步了,而在周天,一步修士,和凡人也沒什么太大的區別,就好像此界之中,普通人和會點兒莊稼把式的看家護院一樣。
叩關雖僅僅是第二步,但可千萬別小瞧這個入門,這事兒可是可大可小的,對于一般的個人而言,當然沒什么,最多就是這輩子凡人和仙人的區別,并不影響什么,人各有志,都有喜歡的活法,但對于一些個宗門來說,這事兒就沒那么小了。
周天之內,每一個紀元的天地元氣總數都是一個逐年下降的程度,而人口卻是逐年猛增,這就會造成一個后果,那就是在紀元中期以后,資源就嚴重不足。
于是怎么辦呢?只能以戰養戰!
周天修士之間互相問道者,不計其數,在某些尚武的大洲,更是離譜,動輒生死立見,吞噬對方的元氣修為,這在此界人的觀念里,聽起來好像有點兒匪夷所思,可是在周天,沒有人不這么做。
所以這就會造成中等層次的修士數量急劇下降,每一個宗門無論大小都是如此,于是這就會自然而然的形成一個青黃不接的局面,高層次修士的數量穩定,中層次修士的數量銳減,而入門以前的一步修士和凡人,則越堆越多。
可如果沒有元氣盎然的洞天福地,大多數修士入門,是很辛苦,很枯燥的一個過程,可以試想一下,從那么紛亂的元氣中分離自己所需的那一脈,這就像數頭發絲,而想要入門,可能需要數幾千萬個頭吧。
故而,吃不了苦的人占據了大多數,然而一個堂堂宗門,不能只有高層次修士,這一方面對于氣運生機的聚攏不利,一方面高層次修士來之不易,死一個對于宗門來說,都是重創。
于是為了解決這個青黃不接的難題,類似于此界的小天地,就應運而生了。
天君以上修為,可以創立小天地。
每一個得到天地承認的小天地,都有自萬物生長,衍生元氣的功能。
而一些個宗門長輩,則可以通過大神通在小天地之內分離元氣,分別以“贈送”的方式過渡給宗門的各屬性低階弟子,使得他們沒有洞天福地,也仿佛是擁有了洞天福地,這樣一來,就可以極大的緩解中層修士數量稀少的千古難題,所以,可以說小天地的出現,是具有非凡意義的,也因此,類似于此界的小天地,周天之內,極為常見。
這倒不是天君很常見,相反,天君是極為稀少的層次,只是天君可以在材料齊全的情況下,就像是煉制丹藥一樣,無限煉制小世界,因此就有了生意。
有專門出售各種品階小天地的仙家商賈。
當然,吳坤一旦繼承天府道統,則不需要花這份錢了,所以啊,在謝安眼里的天大地大,實際上只不過是別人煉制出來的一個小小世界而已。
謝安聽的心潮澎湃,今日終于對這個此世界,和彼世界有了個準確的認識。
黃希云笑道:“其實大多數小天地之內的人,都不知道外界周天的存在的,而且從小天地之內提煉元氣送到周天容易,可要是把一個人送到周天,那就真的難如登天了。”
謝安沉吟著,消化黃希云的一番長談,捋到關鍵處,皺眉問道:“既然那些宗門長輩可以用大神通提煉小天地的元氣,為什么不可以直接提煉周天的元氣?”
黃希云嗯了一聲,“問的好,因為元氣乃天道顯化,如果對周天的元氣動手腳,則可以形象的說成對天道不敬,輕則立刻降下天雷毀去此人道行,重則宗門連坐,氣運立刻消失。”
謝安驚訝的張大嘴巴。
黃希云繼續道:“很好理解的,世人能修行已經不易,算是天道賞光,可如果再得寸進尺,連那份枯燥之苦都吃不下,靠著別人揠苗助長,又有什么意義呢?天道當然不樂意見到這種情況的出現,所以小天地算是一個逆天的存在,在小天地里提煉小天地本身產生的元氣,則只會引來小天地的天罰,而這種,往往就很難傷到周天的高層次大修士了。”
謝安點頭,表示理解,確實是很巧妙的手段,遮天蔽日,偷梁換柱。
黃希云微微沉吟,咬了咬嘴唇,忽然道:“當然,也有一種極為特殊的情況,比如有的宗門,會舉全宗上下之力,全力培養一個人,不惜逆天而行,不惜氣運流失,不惜道行損壞,大道止步,乃至生命也在所不惜,只為那一個人。”
謝安哇了一聲,“那這人...也太幸福了吧?”
黃希云笑呵呵道:“是啊,是挺幸福的,可是這個宗門這么做,也一定是有更深遠的意義的。”
謝安側著腦袋,有些莫名其妙,“既是整個宗門的氣運都消散,與天道為敵,那還談什么深遠的意義呢?”
黃希云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凝望那面紫煙瀑。
“那一定是天道不仁,而這個宗門,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整個人道,他們嘔心瀝血,不惜一切,只為保護本應更多的生命,而流干最后一滴血。”
黃希云轉頭,笑瞇瞇道:“小安,你會是那樣的人嗎?”
謝安白眼道:“無聊。”
然而桌子下,謝安放在腿上的手,猛然狠狠掐了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