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微微亮,城里縣衙果然貼出了正式通告,引的三三兩兩好事者圍著議論一番。
其實對于誰當縣長,人們都早已麻木不仁了,無非新官上任三把火,繳稅,要糧,征兵,人們該有的對策也會象征性一樣不落的重新上演,總之一個原則,沒錢,沒糧,沒人。
之后再由城里有名望的家族出面解決此事,他們替人們交錢,但是條件是以土地房屋作為抵押,這當然不管人們同意與否,縣里會直接出具證明,所以最終的結果其實是飽了家族,苦了百姓,縣長只是個跑腿的。
任任如此,年年如此,就像唱大戲一樣,臺詞身段大同小異。
所以張家才有那么大一個鎮子,與他相比,伍家算為富不壞了,不交錢,也不收地。
所以縣長這個東西,其實只有各地縣衙之間才有可能會互相體恤對方之不易,夾在中間掙點兒錢不僅受千夫所指,而且對于城北的伍家,城東的巡防營,還有之前的張家,說句不好聽的,連條狗都不如。
至于講武堂,他們連伍家和巡防營都沒放在眼里,更何況縣長?
不過,這次好像不太一樣。
伍家差人提前給縣衙送了一份厚禮,巡防營雖暫時沒有動靜,不過突然軍紀嚴明了起來,城東虞河之畔的春香樓失去了最重要的客戶,頓時冷清的厲害,其內春色甚至都不如童家酒樓里的香艷。
破馬鎮的人們通常起得要比魏都城里的人們要早,加上秋忙時節更是起早貪黑。
菜館生意雖然已經極度凋零,但小二黑也從不賴床,不過今天他醒來的時候,謝安已經不在了,他去摸了謝安的被褥,是涼的。
小二黑默默地去準備早點,開了門窗,撿起一堆柴火。天色剛亮,太陽還沒出來,只有一絲淡淡的魚肚白,天空干干凈凈,碧藍如洗,又是一個好天氣。
“咦,早啊,小二黑。”下邊有一行人有男有女,男的別著尖刀,女的背著竹簍,向南進山,其中一個高大的漢子遠遠喊道。
小二黑揉了揉眼,認出是小鎮賣肉的馮屠戶,微微一笑算是回應。
馮姓是小鎮里的小戶人家,破馬鎮姓李的比較多,這下邊的一行人里邊除了馮屠戶其余的都是姓李的。
馮屠戶旁邊最吸人眼球,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李二姑,這時也遠遠說道:“小二黑,你家昨天又有仙人嗎?”
小二黑不知道陳沖后來的事情,有些皺眉,茫然搖了搖頭。
高大漢子揪了一下婦人的衣服,呵斥道:“好好走你的路!管那么多干嘛?”
李二姑叉腰怒道:“馮鐵牛,你是吃了上個月那頭熊的心肝了吧?敢這么跟老娘說話?!”
高大漢子臉色憋得通紅,其余人們都笑了起來,高大漢子卻不管他們,對著小二黑說道:“小二黑,你要是吃什么肉,就去叔那取去啊,別客氣。”說完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邊。
婦人怒火更熾,胸脯一起一伏,盯著遠遠的高大漢子咬牙切齒,另一個低矮婦人湊上前來笑道:“行了,生那氣干嘛,馮鐵牛這是為你好。”
“就是,少說一句是一句,仙人的事是咱們過問的?念著馮鐵牛的好吧。”
“鐵牛對你什么心意,你能不明白?這些年大家鄰里鄉親誰看不出來,就說你那孩兒沒了爹以后,誰管著的?”
人們紛紛相勸,又夾雜著撮合之意,婦人聽到孩兒,怒氣頓時消去大半,眼神柔和起來,看了一眼上邊土丘的小二黑,喊道:“孩子,你馮叔說的沒錯,你想吃什么肉去取去,千萬別客氣,李嬸兒能給你做了這主!”
小二黑這回重重點了點頭,心里默默盤算,好像確實好長時間沒有吃過肉了,菜館這些年生意凋零,掙不到銀子,偶爾有點兒入賬也被謝安拿去了。
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可南宮姐姐來,總不能太寒酸吧?
小小少年眼神復雜。
李二姑微微一嘆,“多好的孩子,就是不能說話,他爹娘把他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世上,若不是謝安那娃子,真不知道孩子怎么活呀。”
“誰說不是呢,行了,別唉聲嘆氣了,抓緊進山多打點兒狐兔,采點兒野菇是正事,城里的人們好這口。”
先前那低矮婦人撂下最后一句話就緊緊的跟在自家男人身后,李二姑抓緊走了兩步繞到最前邊悄悄的跟在馮屠戶身后。
小二黑遠遠望著他們,快走遠時突然狠狠一咬牙,跑進廚房抄起一把削骨尖刀,像模像樣的別在身后,然后又拾起一個竹簍倒掉里邊的菜葉,風一般的跑下山丘,跟在人群里。
遠遠的大山,樹深林密,小二黑眼神激動,仿佛已經有野味兒入鍋,南宮姐姐甜美嬉笑。
.........
虞河中的石眼仍在靜靜矗立,這幾天來毫無變化,不過其中有些地方莫名其妙多了幾道像是被人劃過的痕跡。
東岸上,有一個黑衣少年坐在河邊,一條腿屈著,一條腿垂下河岸。
四下無人,只有一座春香樓。
少年本來是極不情愿來這樣的地方的。
一襲白衣輕輕落在他身邊,帶來陣陣幽香,少年道:“你又遲到了。”
白衣落下,是一位女子,不施粉黛卻有種我見猶憐的美感,尤其雙眸顧盼之間,能把人所有的同情都勾出來。
女子輕啟薄唇道:“你來很久了?”
少年點了點頭。
女子抽了抽鼻子道:“你一夜沒睡吧?我能聞到你身上的倦怠。”
少年側目道:“我來找你可不是敘舊,我想問問除了你說的牛肉加紅娘子還有沒有別的方法能治我師傅?”
“你真這么想讓他恢復記憶?”女子正色起來,言語之中有些清冷。
“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你很多次了。”少年語氣同樣微冷。
女子微微一嘆,坐在他旁邊道:“你知道不知道,有可能因為你這一絲執念,會害了很多人呢,你不是一向不愿意害人嗎?”
少年眼神微瞇道:“你是怕害了你吧?”
女子皺眉道:“謝安,這么多年,我害過你嗎?”
少年沉默,良久道:“天書可能要出現在龍門湖的湖底秘境,我決定一試。”
女子聽見天書后,眼神猛然一亮,語氣加重又問了一遍:“你真的要恢復你師傅的記憶?”
少年每次和她說話都很不舒服,皺眉反問道:“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嬉笑道:“我可不是人,不過主人是人,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
少年煩躁的站起來,冷冷道:“黃希云,我能救你一次,也能毀了你,你知道我的實力。”
女子哈哈笑了出來,聲音如珠落玉盤,掩嘴道:“就憑你那一道劍意?”
少年沒說話,依舊冷冷的望著她。
女子妥協道:“好好,我告訴你,可是你依然會覺得我說的是廢話,我真不知道,你難道讓我編?”
少年搖頭喪氣道:“不是廢話,以前是我錯了,我現在基本相信你們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女子眉目一挑,有些擔憂道:“你遇見什么人了?”
少年把那天在張家的那個神秘老人的事情和她說完,女子秀眉深皺,少年問道:“你們那個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
女子搖頭道:“我早告訴過你了,我只是主人身邊的一顆草藥而已,那個世界是什么樣的,我也不知道,再者說,你知道又能怎樣?”
“那你為什么不讓我恢復我師傅的記憶?”
少年從沒有這么抓狂,攥著雙拳,眼神凌厲,“每次問你你都這么說,可是讓我師傅就這么永遠瘋瘋癲癲下去,我不答應!”
“還有,牛肉配紅娘子,你是不是騙我?吃了這么多年,一點兒作用都沒有,黃希云,你還有沒有良心!他是不是你主人?!”
少年邊說邊來回踱步,女子一直靜靜等他說完,好像習慣了一樣毫不生氣,反而溫柔道:“小安,你冷靜點兒,我不讓你恢復主人的記憶自然有我的道理,我雖然當年靈識未開,但我知道主人一定是一個驚天動地的人物,他要是恢復了記憶,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而且這個世界遠遠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簡單!”
又是這樣的話,少年失望的垂下頭,這時天邊突然射出第一縷日光,女子臉色頓時慘白,少年立刻站她身前擋住那道日光,隨后移形換步,下一刻女子就回到了春香樓的房間。
少年的身影消失不見,卻有一句話留了下來。
少年說:“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幫幫他,如果有什么后果,我來承擔。”
女子淚水奪眶而出,她透過窗看著那頂蒼穹,心里默默念叨:你承擔的起嗎?
城南大山里只有一條官道通往外界。
此刻官道上一行馬隊緩緩而行,兩旁花草樹木很奇怪的越來越少,僅有的幾棵也萎靡不振,一副殘敗的景象。
走到一個口隘的時候,為首的一人長長“吁”了一聲叫停了馬,眼神愈來愈震驚。
馬隊停下,中間是一輛華麗的馬車,后邊是清一色藍色軍裝的步卒。
那人調轉馬頭走到馬車旁邊,恭敬道:“竇將軍,地圖上標注的葫蘆谷到了。”
馬車里傳出一道聲音:“什么竇將軍,常風啊,你忘了我什么身份了?”
這叫常風的漢子一身勁裝,和那些軍裝兵卒有著明顯區分,濃眉大眼,臉龐堅毅,笑道:“請將軍,哦不,縣長恕罪,常風叫順口了。”
馬車那人也哈哈笑道:“還恕罪,恕個狗屁的罪。”
簾子撩起,馬車里的人竟然就那樣站著昂首闊步出來,其身材比之謝安那天吃面的那位李掌柜都還要矮半分。
可是這人出來以后稍微舒展了一下筋骨,一聲聲密集的噼里啪啦后,整個人竟然憑空變大三倍有余,霎時間從一個侏儒變成了一個魁梧的壯漢。
常風下了馬跟著這位竇縣長走到葫蘆口,竇縣長看著滿地落葉和石頭渣粒問道:“常風,寸草不生的地方,你看這風水像是有大墓的嗎?”
常風來的路上就已經觀察良久,沉吟道:“論風水,整座山唯有這葫蘆谷大有文章,谷外是天人五衰之地,可這一個葫蘆卻逆轉乾坤,氣象萬千。”
竇縣長皺眉道:“什么意思?”
常風道:“以谷為界,谷外生機不斷被剝離進入谷內,谷內則相反,剝離死氣散到谷外。”
“長此以往,內部生機過剩,元氣蓬勃,但外部,天人五衰之象會不斷擴散,甚至影響此山外的地方。”
“總得來說,一句話,用除谷內的整個天地的元氣來養活這一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