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中的女子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的模樣，其實已經過了四十。原本的稚氣已經脫盡，留下的是淡然和從容。皮膚不再那么剔透，有了皺紋，但仍舊白皙。眼睛的光芒消失了，眸子黑黑的，深得不見底，原先不經意流露的寒氣收在眼底，深深隱藏著。
德妃烏雅氏對著鏡子照了半日，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轉過頭，對躺在榻上的中年男子說道：“來，幫我拔白頭發。”
那男子穿著一身駝色的袍子，腰間系著雙龍玉帶，配著蒼龍玉佩，他一張瓜子臉，濃濃的眉毛下，一雙眸子炯炯有神，他望著烏雅氏的目光非常溫柔，這便是八歲登基，十五歲擒鰲拜，十九歲撤藩，下江南，收臺灣，征西域的康熙皇帝。
“白頭發會越拔越多的。”康熙走到烏雅氏的身后，替她找頭上的白發，“你的白頭發并不多么。”
烏雅氏笑道：“既然會越拔越多，那你就不要拔了。”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和康熙，說道：“老了。有皺紋，又有白頭發了。”
“是朕老了。你呀，一點都不老。”康熙笑著從身后抱住烏雅氏。
“明天溫憲就要出嫁了。”烏雅氏說道，“時間過得好快，仿佛昨日才生了她，明日就要出嫁了。”
“溫憲的婚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下面的人自然會辦的。”康熙笑道，“朕給咱們的女兒找的夫婿不錯吧？佟半朝的舜安顏，佟國維的孫子，一點都沒有委屈咱們的溫憲。”
“你那么寵愛溫憲，哪里舍得委屈了她。記得以前你下批示，給格格們的供給清單上，四格格恪靖和六格格純愨都只得豬肉四斤而已，唯獨是咱們的五格格溫憲得豬肉五斤不說，還要多加鵝半只、雞一只。”烏雅氏笑道，“溫憲哪里吃得了那么多。都是你寵著她，把她慣壞了。別人在背地了不知道會怎么說呢。”
“朕疼自己的女兒，別人敢說什么？”康熙笑道，“也不是朕偏心，是咱們溫憲原本就招人喜歡。你瞧，皇額娘不也只寵著她么。”
“額娘。額娘。”一個少女跑了進來，見康熙也在這里，便跪下請安，“溫憲給皇阿瑪請安。給額娘請安。”
“起來吧。”康熙笑道，“過來，讓皇阿瑪瞧瞧。”
溫憲起身，笑吟吟地站在康熙面前。康熙看著這個女兒，小小的圓臉，亮晶晶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個小酒窩，與烏雅氏年輕的時候幾乎一摸一樣。
“溫憲，明天就要嫁人了，以后要穩重一些，不要亂跑。”烏雅氏在一旁說道。
“我想見額娘，就跑來啦。”溫憲笑著撲進烏雅氏的懷里，“額娘，我明天就要出宮嫁人了，今天我想和您一起睡。”
“你和你額娘一起睡了，哪朕睡在哪里呀？”康熙笑道。
“皇阿瑪睡在炕上。”溫憲笑道。
“朕不想睡炕上，朕也想睡在你額娘身邊。”康熙笑道。
“那……皇阿瑪在床邊的地上鋪幾條被子，睡地上吧。”溫憲調皮地說道。
“小東西，你要朕睡在地上？”康熙伸過手來，捏了捏溫憲的鼻子。
溫憲躲在烏雅氏的懷里，叫道：“額娘救我。皇阿瑪欺負我。”
烏雅氏裝出要打康熙的樣子，說道：“別總是欺負女兒。”
溫憲朝康熙做了一個鬼臉，笑道：“皇阿瑪，不能再捏我的鼻子了，若是鼻子被您捏大了，明日我做新娘子就不漂亮了。”
康熙和烏雅氏都笑了起來。
“溫憲呀，今日你就去慈仁宮陪皇太后娘娘一起睡吧。”烏雅氏摸著溫憲的頭，溫柔地說道，“皇太后娘娘把你從小養到大，如今你要出嫁了，她一定會舍不得的。”
“恩。那我就去慈仁宮。”溫憲站起來，又朝康熙眨了眨眼，說道，“皇阿瑪，以后溫憲不在宮里了，您就欺負不到我了。”
“那朕就每日下一道圣旨，命你進宮讓朕欺負。”康熙呵呵地笑道，“朕要捏你的鼻子，把你的鼻子捏得很大，讓額駙見了你就逃。”
“額駙才不會呢。”溫憲向康熙做了一個鬼臉，又跑了出去。
“不要跑，小心摔跤。”烏雅氏喊道。
康熙走到窗邊，看著溫憲跑出永和宮，轉過身來，笑呵呵地說道：“這個孩子，整日跑來跑去的，哪一天摔一跤，磕了牙，才會記得痛呢。”
烏雅氏走到床邊，把被子鋪好，笑道：“皇上，今兒個晚上您就睡地上吧。這床小，兩個人一起睡著，怪擠的。”
“你也讓朕睡地上？你們母女倆一個樣。”康熙笑道，“嫌床小，朕明日讓人給你做個大床。真的嫌擠，你睡地上，朕要睡床上。”
烏雅氏坐在床沿上，笑道：“我已經占了這床了，沒您的份了。”
康熙便走過去，與烏雅氏搶床，兩人鬧著玩笑了一會兒子，才安歇。
康熙三十九年九月，和碩溫憲公主下嫁舜安顏。在康熙的女兒中，和碩榮憲公主嫁給漠南蒙古巴林部博爾濟吉特氏烏爾袞，和碩端靜公主嫁給喀喇沁部蒙古杜棱郡王次子烏梁罕氏噶爾臧，和碩恪靖公主嫁給博爾濟吉特氏喀爾喀郡王敦多布多爾濟，這些皇女們為了大清遠嫁，只有溫憲嫁給了滿人。溫憲的公主府在京城，嫁的又是有“佟半朝”之稱的佟佳氏家族的舜安顏，這都是因為康熙和孝惠對她的寵愛。
溫憲的婚禮辦得非常隆重。宮里有孝惠做主，溫憲是她一手帶大的，她不肯委屈了溫憲，一定要溫憲勝過其他的格格。佟半朝權傾朝野，樹大根深，如今迎娶格格，要讓外人看看佟佳氏一族的榮耀，也是費盡心思，要把婚禮辦得最好。倒是烏雅氏這個做母親的沒有費什么心思，只是陪著溫憲的身邊，看著宮女們幫溫憲裝扮，陪著溫憲說說話。
“皇祖母，額娘。我走了。”溫憲畫好妝，穿戴好禮服，站起來向孝惠和烏雅氏行禮。
孝惠見自己一手帶大的孫女出落的如此亭亭玉立，盛裝之下更是美麗嬌艷，不由得滴下淚來。烏雅氏用絲帕給孝惠擦了擦淚，笑道：“太后娘娘，今天是溫憲的好日子，您應該高興才是啊。溫憲就在京城，什么時候想見她了，叫她進來便是了。”她勸著孝惠，自己也感慨地落淚了。
“你呀，還說我呢，自己也哭了。”孝惠拍了拍烏雅氏的手背，說道。
溫憲的眼圈紅了，使勁吸了吸鼻子，說道：“我不哭。哭出眼淚來，會把妝弄花的。”
孝惠和烏雅氏原本因為溫憲的出嫁而感慨，聽溫憲說了這么一句，都笑了。
“吉時已到，請格格上轎。”喜娘走進來說道。
溫憲蓋上紅蓋頭，扶著一個宮女的手，跨過門檻，走了出去。鞭炮聲響起，震耳欲聾的，蓋過了那一班吹打的樂聲。
烏雅氏扶著孝惠坐下，說了幾句話。一個少年跑進殿來，找了一圈，到烏雅氏的面前問道：“額娘，五姐呢？”
“你五姐已經上轎走了。”烏雅氏招了招手，說道，“禵兒，你怎么跑得滿頭大汗的，過來，額娘替你擦擦。”
這個少年便是十四阿哥禵。溫憲雖是康熙的第九個女兒，但因為前面幾個格格夭折，故為五格格，禵便稱她為五姐。
“啊？已經走了！我來晚了……五姐這樣嫁過去，不知道多久才能見到她呢……”禵用衣袖擦了擦臉說道，“我跑過去瞧瞧。”說罷，又跑了出去。
“這孩子，新做的衣裳就拿來當帕子擦臉。”烏雅氏說道。
“哎。這有什么。他想擦臉就擦臉。待會兒再換件新的不就行了。”孝惠笑道。
“太后娘娘，您總是寵著他們，可別把他們寵壞了。”烏雅氏笑道。
“我愛新覺羅家的孩子，個個都是好孩子，寵不壞的。”孝惠笑道。
宮里辦喜事，太監宮女們忙忙碌碌的。禵從人群中穿過去，想要追上溫憲的轎子，卻一頭撞到了一個人。那人轉過身來。禵一看，叫了一句：“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