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萱萱聽完張遠的講述，沉默了半晌，忽然說道：“你們男生之間的感情往往更加純粹。我要是你，早就哭的稀里嘩啦的了……”
一顆星星從后方的光團中漂移過來，劃出一條復雜的曲線，轉移到了前方的光團。這是因為飛船在高速航行的緣故。
“我們宿舍里的關系反倒不是很融洽，你知道的，女生之間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小摩擦。如果有一個女生私生活混亂，那么整個宿舍也就被搞得烏煙瘴氣。大家各自形成各自的小團體，不知道有多么復雜。”
“這倒是沒有聽你說起過。”
林萱萱道：“其實也沒什么，一切都過去了……最后臨近畢業，大家吃了一頓散伙飯然后就散開了，新仇舊恨全都煙消云散。再也沒有相聚的機會了。”
張遠道：“沒什么可惜的。其實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緊密，有時候讓你去聚會，你也懶得去。一生之中，有一兩個朋友就足夠。”
林萱萱沉思了一會，“哎，是啊，她們叫什么名字呢，我都已經記不起來啦！更可惜的是，我甚至記不起來我母親的樣貌了。”
“我也有點記不起來父親長什么樣子了……只能看照片，才能回憶起。”張遠嘆息道。
兩人就這么沉默了一會兒。
林萱萱又問：“……要是我突然死了，你會哭嗎？”
“哭什么？”張遠笑著道：“死亡才是全新的開始。這一個輪回結束了，新的人生又會重新開始，懷念過去，沒有太多的意義。”
“只能祝你在新的世界當中，幸福美滿，過好自己的下一輩子！”
林萱萱先是詫異了一下，緊接著微笑了起來：“也祝你，在未來的世界中，前程似錦！”
在最后的幾年時光里，張遠一直待在天文臺工作，主要負責教導小學生以及初中生，如何使用天文望遠鏡，如何辨別宇宙中的行星，包括太陽的方向、格利澤581的方向，這些都是曾經的母星，人類誕生，或者在這里發展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你們當上了艦長，如果找不到回家的路可就慘了！”
這一份工作很輕松，沒有多大的工作量，而且每天都很充實開心。
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女孩問道：“張爺爺，宇宙中的航行，應該如何定位呢？銀河系在運動，萬事萬物都在運動，我們應該如何確定自己飛船的位置？”
“就連星球上飛機都需要導航，飛船又如何導航呢？長距離航行，必須足夠準確才行！”
面對這個問題，張遠沉思了一番，又喝了一口水：“很簡單，總共有3種不錯的方式。”
“第一，使用加速度計和陀螺儀，也就是慣性導航系統。通過測量每一刻的加速度、角速度，就可以利用積分計算出飛行器的速度、位移。不過慣性導航的缺點也很明顯：時間越長，誤差越大，所以只適合較短的航程和輔助定位。”
“第二種方法，利用已知天體的相對位置來定位，觀測周邊的恒星，聯立方程組。不過就像你所說的，萬事萬物都在運動，通過光譜測量的距離時刻變動著，也很難測量地非常準確。”
“方法三，通過固定的射電信號源導航，也是我們現在使用的方法。宇宙中天然存在著大量的脈沖星，周期性地對外發射電磁脈沖。只要觀測多個脈沖星，形成脈沖星計時陣，就是一個天然的深空網絡，也即所謂的‘銀河定位系統’。”
“如果你覺得銀河系內部的脈沖星在運動，導致一定程度的誤差，甚至還可以觀測銀河系外，一億光年以外的脈沖星！”
“如此遙遠的星球，我們可以直接認為它是靜止的。”
張遠在屏幕上播放出了幾張關于脈沖星的圖像，這些脈沖星就相當于是一個個不斷對外發送信號的人造衛星。
這些學生，面對真正的復雜知識，一個個都看呆了。
這一位女孩又問：“如果走出銀河，跨河系航行，我們應該如何定位？”
張遠回答：“有一種名叫快速射電暴的現象。這些高能的毫秒閃光，據推測，其信號源非常之巨大，可能來自于銀河系外。說不定在未來的某天，它們會成為人類跨星系旅行的燈塔。這些高能的毫秒閃光，據推測，其信號源非常之巨大，可能來自于銀河系外。說不定在未來的某天，它們會成為人類跨河系旅行的燈塔。”
“跨越河系？！”
一想到宇宙中有著如此多的天然燈塔，所有的學生都是心神向往，一個個情不自禁地看向窗外。
跨越河系也實在太遙遠了吧！
“張爺爺，還有個問題，為什么整數和偶數是一樣多？”
過了一陣子，一個剛剛上初中的小胖子又問。
他名叫王天天，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這方面的知識，無論是天文地理，數學化學，幾乎什么都問。
小孩子都是崇拜力量的，知識就是力量，在他們眼里，張遠算得上是知識量最為廣博的人了，而且還是以前的老艦長，脾氣又很溫和，基本上能夠解答所有的內容。在這里甚至還能夠玩電腦，所以總是會有很多孩子聚在天文臺處。
“這個問題可太復雜了！”張遠哈哈大笑起來，和這個年紀的孩子談論“無窮大”的問題，還是過于困難啊。
琢磨了一陣子，他說道：“你覺得1厘米線段上的點多，還是2厘米線段上的點多？”
“當然是……2厘米線段上的點多！2厘米比1厘米更長啊，上邊的點不應該更多嗎！”小胖子一臉緊張，這不是非常簡單的問題吧……
答錯了可就丟臉了。
周邊的同學也深以為然，還有幾個機靈一點的，歪著腦袋沒有說話。
張遠笑道：“你學過一次函數了吧？”
“當然學過了。”
“那么，3x的圖像，能夠畫出來吧？”
這個圖像很簡單，是一個與x軸呈60度夾角的直線。
張遠在橫坐標x軸截取了1厘米，對應斜著的那一段剛好就是2厘米，他笑著說得：“按照這個函數圖像，橫坐標上的點，與斜線上的點，不是一一對應的嗎，從（0，0）到（1，√3），剛好是2厘米。每一個x軸的坐標，都能夠與之一一對應。”
“你所謂2厘米線段上的點更多，多出來的點又在哪里呢？”
“如果找不到，我們也就只能認為1厘米線段上的點多，與2厘米線段上的點一樣多，是這樣吧？。”
小胖子一臉不服氣地去尋找那些消失掉的點了，可他怎么也不可能找得到……
最后還發動了群眾攻勢，搞起了歪理，像什么“0.9的循環是否等于1”都出來了，卻最后只能非常不甘心地敗下陣來。
“找不到吧，哈哈！”
張遠幸災樂禍地說道：“實際上，按照我們的理論，一一對應是一種很重要的手段。一厘米線段上的點，與2厘米的點，是一樣多的；按照一種方法，一厘米的點，與一張紙，也即平面上的點也一樣多。
“甚至一厘米的點，與昆侖山飛船這么大曲面上的點，乃至整個宇宙空間中的點……甚至高維空間中的任意點，都是一樣多的，能夠用某些方法一一對應。”
“也就是，一厘米線段上的點，與整個宇宙的點，一樣多！”
“啊？”不僅僅是這個小胖子，后邊的一大堆學生也跟著驚呼起來。
他們怎么也想不到，這么小的一段，居然可以與整個宇宙相比較，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讓這些小孩子露出一驚一乍的表情，感嘆宇宙的奧妙，變成了張遠的一大樂趣。
張遠笑道：“但是無窮大也有大小之分，自然數集合，在數學上被稱作是阿列夫0，是一個最小的無窮大。”
“最小的無窮大？”
“線段上點的數量，也即實數形成的無窮集，稱之為阿列夫1。”
“……一切可能的數學函數：連續函數和不連續函數的數目，稱之為阿列夫2。”
“我知道了，還有阿列夫3，阿列夫4，阿列夫5！”這個小胖子大聲叫嚷了起來，又好像發現了什么充滿力量的東西。
這個年紀的學生總是那么中二，獲得了一點點知識，又能夠去同齡人面前炫耀了。
張遠笑道:“是啊，可以無窮向上延伸……可是，你很難找到更高維度無窮大，在現實中的具體意義，它也就只能成為紙面上的一串符號。而且，數學上的難點是，是否存在一個數比阿列夫0大、比阿列夫1小的無窮大？這個問題被稱作連續統假設。”
“連續統假設雖然是假設，但是它永遠不可能被證明，也不可能被否定，就這么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一直存在了將近四千年的時間，到現在也沒有被解決。”
“為什么？”王天天又問道，這個世界也太奇怪了吧。
一個問題，居然四千年都沒有解決。他內心都有點蠢蠢欲動了 張遠再次哈哈大笑起來：“那又是……另外的一段故事了，被稱作哥德爾不完備定理！數學史，又是一段波瀾壯闊的歷程，世界上不可能被解決的問題多得很呢！”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隨著衰老的持續，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甚至去天文臺的路程，都會感到非常疲憊，可是他依舊堅持工作，為孩子們解答疑惑，這可以說是朋友一個個凋零后，最大的樂事。
就在這一天，為他專門檢查身體的醫生，露出了一種非常惋惜的神情，她非常小心翼翼地說道：“老艦長，您的身體狀況，已經達到進入虛擬世界的標準了。”
“我會幫您打一份報告，您的妻子也已經達到標準了。就在這個月底，如果您愿意的話……”
“這樣么……真的活得夠長久的了。”張遠點了點頭，嘆息道：“沒什么不愿意的，讓我和這個時代告別吧。”
紀元5812年8月29日，昆侖山艦隊的第一任艦長，張遠，即將離開這個世界。
禮炮在這一片星空中短暫地亮起，又無聲的消失。
目前90的人口，正處于冬眠當中，沒有特地蘇醒的必要。剩余10的清醒人口，全都自發地進行著這一場送別儀式。
昆侖山中的許多生產活動也停止了，學校里還放了一天的假期，而張遠也當得起這樣的榮譽。
“您還有什么話要說嗎？”這位醫生說道。
無數送行的后輩正在看著他，期待他說些什么，或者是鼓勵，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還有一些老人，正在不停地抹眼淚，這一次，他不是最后一個人走的。
“沒有了，大家都挺好的，繼續前進吧。”張遠笑著說道：“未來還是得靠你們。”
幾位工作人員，將他從輪椅中扶起，躺下。
冬眠倉就像一張軟軟的席夢思，躺起來非常舒服，張遠轉過頭，看著周邊。
一位位曾經的好友，同事，正在向他告別。
也好像沒有幾個了。
這種感覺很微妙，張遠并不是一個怕死的人，但此時此刻，還是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他忽然回想起了——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明白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的那一瞬間，他蹲在墻角邊嚎啕大哭。
“我能不能不死？”張遠淚眼婆娑地問。
“不死是什么意思？”他父親張啟明回答道。
“就是……一直活著啊。”
“哦，你是說……你想永生啊。”面對這個問題，張啟明沉思了好久，一臉正經地說道：“我覺得，還是死了比較好。人是沒辦法永生的。”
年幼的張遠一時沒辦法接收這個答案，雖然父親的很多回答，都很莫名其妙。
張啟明說道：“我覺得，你很可能將永生的時間段，想象地太短暫了。永生意味著無窮大，一百年，一萬年，一億年，乃至一百億億年，與無窮大比起來，和零并沒有區別。”
“在真正永生者的眼中，宇宙在一秒鐘內，可能就熱寂了，也就是，你在地球上感受到所有的快樂，只存在了非常短暫的時間。接下來就是漫長的，在茫茫空曠宇宙中孤獨存在的時間。沒有任何物質，也沒有任何陪伴。”
“直到等待著量子大海中，那一點渺茫的宇宙大爆炸，重啟一個新的紀元。可是這又需要多少時間？”
“這種孤獨，人類可能沒辦法忍受，又或者思維形態變成另外的物種，又或者停止了思考……我覺得，還是停止思考，選擇死亡吧。”張啟明看向蔚藍的天空，摸著張遠的腦袋，一本正經地說。
即便，年幼的張遠，完全不理解，自己的父親在說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張遠在離開這個世界前，想起了這一段對話。
或許吧，死掉的英雄才是好英雄。
只是……多么寂寞啊……
花團錦簇當中，張遠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陣陣哭聲。不知道又是誰在哭泣。
迷迷糊糊的，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又緊接著開始了。
人類不會因此而停止自己的腳步，這一場偉大的旅程，依舊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