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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突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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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又襲來一陣紛落不斷的箭雨,林瑞恩正欲舉刀隔擋,嘯聲伐空,箭雨穿過林軍隊伍,射向的卻是林軍馬后追趕的弩軍隊伍。

  林瑞恩怔然,艱難地抬起頭,看向前方的山野小道。

  小道的一隅舉著幾個火把,排列著五十人的小隊,成彎月形散開,手中枝枝不斷地射著箭,阻擋跟在林軍身后的追兵。隊伍后側一道淡色身影高居馬上,火把搖曳的光耀下,如墨般的長發梳成英雄髻,容如白瓷,雅貴非凡。

  那一瞬間,林瑞恩幾乎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手中愈感沉重的刀,腰部隱隱襲身的劇痛,耳邊不時人吼馬鳴,似乎都離他很遠了。

  朦朧間,他依稀看見了鳳棲坡下的山谷,翠環綠繞,花繁似錦,潺潺溪水之聲依舊,一切恍如在眼前,這修羅地獄的沙場是夢?還是眼前人是夢?

  “將軍——”在兵馬混亂間,他清晰地聽到這聲清透至極的呼喊,眸中映出她焦急地揮手的模樣,他心如刀絞,悸然盤旋而上地竄進心底。

  這兵慌馬亂,哀鴻遍野的戰場,無數張臉在他面前晃動而過,有敵有友,閃過腦際之時,變地模糊了,渺淡無蹤,只有那小道口等待著的人影,是如此清晰,占據了他視線的全部。

  求生的欲望突然無限地擴大著,心底暖流如潮,他將馬腹一狹,飛馳而去,右手持刀,手落處,必見血光,氣勢凜然,一路勇闖,手下竟再無二合之將。

  血色漫天……

  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就在看到林瑞恩的剎那,歸晚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這平素極為冷淡的少年將軍此刻披頭散發,血流滿面,鎧甲上,衣上,褲上,猶似整個人從血湯中打撈起來,無一處不沾血,他肅著臉,森然可怖,瘋狂的殺法,讓他身前三米內再無完人站立,周遭的士兵無不露出驚恐,素以健勇稱之于世的弩軍僵立著,猶如看著鬼怪般的看著林瑞恩,躲避著他駭人的瘋狂和殘酷,他們雖歷經沙場,身經百戰,卻從未見過此等萬佛俱誅的氣勢,猩紅的血,猙獰的表情,凌厲無敵的刀法——這一幕被深深地烙印在弩軍的噩夢之中。

  即使在黑暗中也清晰地看到陌刀耀人的光澤,刀劍交擊的金鳴聲,鼓噪地耳膜生疼的狂嘶咆哮,這是戰爭嗎?

  胃中翻涌不已,歸晚壓抑著想要嘔吐的沖動,力持鎮定,額際汗滴而下,牙關輕顫,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吟直搗耳中,她直覺想捂上耳朵,手卻麻澀酸疼,不聽指令地輕輕發顫,想要閉上眼,偏中魔似的直視前方,瞳中忠實的記錄下那一片血雨腥風。

  如此一個殺戮戰場。

  抓緊韁繩,歸晚強忍不適,看著林瑞恩沖出最后一圈包圍,馬后還跟著為數不少的弩軍,立刻大喊道:“放箭!”聲音啞澀,微微顫抖。

  箭勢不斷地襲向追趕的弩兵,在這個掩護下,林軍的最后一撥脫離了包圍,迅如閃電的馳馬奔向歸晚處。成偃月陣的箭手立刻散開,讓出身后道路,林瑞恩稍緩下馬勢,回過頭,發現士兵們重新圍成偃月形,并拔出佩刀,一副要上前拼命的樣子,心中暗驚。

  歸晚已經馳馬至他身邊,臉色蒼白如紙,勉強扯起嘴角:“將軍,他們是自愿的,如果再不走就要辜負他們的好意了。”為了這次的營救,她用五十人作惑敵之用,伐木燃燒,到其余兩個山頭扔向耶歷的營帳,此刻再留五十人斷后,此番帶來的人都葬身于此,她只覺得心中痛苦郁澀,揉著一種悲人悲己的蒼涼。

  話中哀慟的意味不言而喻,林瑞恩沒有遲疑,時間也不允許他浪費,果斷地一揚馬鞭,和歸晚帶著余下的士兵向通往督城的小路飛馳而去。

  天載五年二月初一,玉督之戰第一戰,林瑞恩以八千兵力沖出弩軍包圍,一生中以此戰最為兇險,也最為傳奇,世代為人所津津樂道。但是逃出之時,身邊八千子弟僅余三十幾人,此戰之慘烈,從中可見一斑。

  《林氏傳中記載:天載五年,歲中二月,弩主遣兵十余萬,南侵督城,困恩于小群山谷,八千林軍震怖,弩軍箭襲,恩忍辱堅守。於弩息軍懈備之時,驟起發難,恩推鋒先進,勸率士兵,先自斷退路,以振士氣,后出其不意,急攻弩圍。林軍無懼,以寡敵眾。此戰嘩然,金鼓震天,血流橫飛,恩單刀開道,所向披靡,一戰斬弩,弩軍大駭,眾皆膽寒,無出三合之將,無擋三步之兵。

  於雄兵之圍,斬虎狼之首過千,錚錚虎膽,莫過于此,英雄壯志,世所無雙。

  在林瑞恩突圍之時,弩王耶歷在帳外看著士兵撲熄火苗,聽到傳令兵的稟告,急怒于心,弩軍以雄壯之勢困圍林瑞恩,卻給他以八千兵力沖出重圍,弩軍死傷共計兩萬有余,“砰——”的重拳擊在帳外木柱上,他陰沉著臉,略一估思,當機立斷:“快備馬,侍衛隊立即隨我追擊。”

  幾個將領圍上前,爭先勸道:“王,不妥啊,窮寇莫追,反正督城已被圍住,過不了幾天……”

  一躍而上士兵牽來的駿馬,耶歷怒顏以對眾人,一鞭打在空處,震開眾將領的包圍,大喝道:“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把林瑞恩誅殺,決不能讓他逃回督城。”

  弩王的親兵——侍衛隊以可湛為首立刻緊跟在弩王馬后,耶歷匆匆指揮完圍困督城的部署,率先帶領千余兵力迅疾追趕林瑞恩,由斜谷道而入,直奔督城。

  葉凋花謝,本就是蕭瑟的冬季,晨曦尚淺,淡霧彌漫,萬物迷蒙如薄紗掩面,歸晚飛馬弛過,路邊的一切都沒有入眼,顛簸于馬上,她凝神盯著林瑞恩,眉心折痕愈深,疲憊不堪的玉容遮不住那恐慌之態。

  林瑞恩逃出時,她已發現他身上掛了無數彩,左肩,手臂,大腿都有大小傷口數十道,可是這些都不是致命傷口,為何他像是隱忍著什么劇痛,幾次差點摔下馬背,難道……

  不敢細想,歸晚心中一陣酸楚,百般滋味涌上心,三月之期,原以為只是眨眼之間,誰知世事弄人,遇到這樣的險況。不期然地,她想到京城大雪飄飛,他狠心掰開她的手,那觸指的余溫盤繞心間,一觸及就是滿心的憂傷……暗自咬牙,痛也好,哀也好,無論怎樣難熬,她也要等到他的音訓。

  “將軍——”看到林瑞恩身子一晃,歸晚低呼,樓盛搶先騎至,看到林瑞恩眸色渙淡,面如死灰,大駭,怔怔地無法出聲。

  “沒事。”無比艱難地吐出這兩字,林瑞恩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精力,腰間的疼痛耗盡了他清明的神志,此刻眼前花白,朦朧一片,他已大有支撐不住之感。

  發現到異狀,歸晚猛地抽緊心,立刻命令緩下馬速,躍下馬,樓盛早已擋住了林瑞恩。死里逃生的士兵們都察覺到這份不安,紛紛下馬。

  邁出的步伐沉重無比,歸晚一步步踱到林瑞恩馬前,他依然挺直著身子坐于騎上,她深呼吸一口,柔聲喚道:“將軍……”

  這一道宛如山澗清流聲,喚回了他游離的神志,轉過頭,俯視馬旁張望的歸晚,那泛紅的眼眶,隱現淚珠,是為他?

  不確定地顫著伸出手,見凌亂的發絲散在她頰旁,他拂過,發現歸晚沒有躲,他竟然有些高興,觸上她的臉,鮮紅的印子隨之拭在她的臉上,他一陣心慌,用手指想擦去血痕,卻發現血印越來越大,這才發現自己雙手沾血……心頭黯然,他僵住了手勢,突然手心一暖,濕濕的水珠滴在手中,他詫異地看去,看到歸晚嘴唇輕啟,似在說著什么,他卻聽不清聲音,為什么……

  “將軍,請你支持住,馬上就要到督城了,你看,已經能看到城墻了……”歸晚聲調哽澀地說著,想要喚回林瑞恩渙散的神志,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她的心刺痛著,抬首對上他的眸,那種內蘊的光華似已淡然,冰般的冷竣也消散了,剩下的似乎是柔情……以往在樓澈眼中看到的情意突然出現在林瑞恩的眸中,歸晚微愣,北風厲吹,她無什知覺,他的手心卻自帶了一種溫暖,苦澀感泛起,她抑不住淚水涌出眼眶。

  怎么哭了?林瑞恩指尖接住那些珍珠串似的淚珠,連他也不知道為何,在身體漸漸冰冷的同時,心底卻是如此溫暖,從手心傳到心臟的陣陣暖意,攪得他難喻的心疼,卻又感到絲絲幸福。

  她不該哭的……他已經闖出重圍了不是嗎?他還要護住督城,連同她和這半壁江山,一起護衛……在那雄兵重圍下,那種極欲脫險的心情,正如同其他士兵想要回家一般的強烈。明知林府中姐姐已經不在了,家中再無人為他噓寒問暖,他仍期盼著回來……

  他錯了……至始至終,錯的都是他,不該在第一次見面時心軟為她付帳,不該在鳳棲坡護她周全,不該不忍她傷心,為她俯身拾帕……他錯得太離譜了,更甚者,他貪心地愛上了她,愛著一個根本不屬于他的女人。

  他怎么這么愚昧呢,愚昧到,到了此刻,他明知是錯,卻依然不悔,看到她的淚,值了……

  就算是錯,也值了……

  好燙的淚,指間滑過歸晚的臉,林瑞恩溫柔地綻開笑,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那日去接姐姐的尸體,她面含著微笑的含義。視線漸漸模糊,灰蒙蒙的一片籠罩過來,天地驀然全失光彩,他努力睜開眼,卻怎么也使不上力道。

  累了,他太累了……該休息了。

  他的人生,在馬背上耗盡了,斬敵無數,戰功赫赫,他騎在馬上睥睨天下,以血肉之軀,護住了大半江山,家,國,天下。他不懂,他護住了無數的家,而自己卻沒有家,他無妻無兒,世上也再無親屬,他一刀一劍,血染的戰袍,這一切換來的是什么?

  他突然很想再從頭活一次,如果有這個機會,他不會選擇馬上度過人生,他想要親手種一些花,閑來無事看看蔚藍的天空,如果再能和她相遇,他還想為她做些什么,為她遮風擋雨,撐起綢傘,陪她慢慢走過那瀝青的小巷,聽她笑語盈然。

  滾燙的鮮血從腰部的傷口流出,眼簾控制不住地緩緩闔上,世界漸沉入黑暗中……

  耳邊聽到急促的馬蹄聲,在千人左右,他很想睜開眼,親口提醒她。熱淚從眼角逸出,他想要睜眼,卻再也沒有這點力氣了。

  他突然覺得不甘,原以為了無牽掛,如今才發現,這里還留著他這么多的眷戀。

  好不甘……

  “將軍——”凄厲的一聲慘呼,歸晚想要伸手支撐住他傾倒的身子,卻徒勞無功,眼睜睜地看著林瑞恩從馬上翻落,沉沉地倒在雪地之中。他帶著淡淡笑容,眼角處流出淚水,感到一陣錐心的痛楚,歸晚泣不成聲。

  他的鎧甲早被血染紅泛著黑澤,左腰處流淌著鮮血,滲進雪中,怵目驚心的艷紅。

  這個冰冷如霜的將軍,就這樣拋棄了塵世,歸晚突然覺得不能接受。

  這算是什么結果?她無法接受,他幾次救她于危難,她欠了他多少的情沒有還,他卻連機會都不給她了……

  哀泣聲四起,周圍的士兵們都忍不住號哭出聲,這個將他們從殺戮地獄里帶出來的人,現在卻閉上了眼,他們的希望,督城的希望,瞬時崩塌了。

  北風不知悲,低哮而過,風雪刺骨的陰寒,刮地她眼眶泛痛,半蹲著身子,她拼命想扶起他,他是所向披靡的名將,怎么可以如此悲涼地倒在這里,他是英雄,應該是受萬民擁戴著進城的,她不可以讓他暴尸荒野,決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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