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宮中曾說過一句,他要用燕小乙,敢用小燕乙,當其時,范閑恨不得伸一個話筒過去問他,你的心情究竟是怎樣的?他的心情究竟又是怎樣的?儂要看人本心,當心把自己看的七竅流血。
直至今日范閑對皇帝也只有那么一抹似有若無的感情,按理講,本不需要如此操心慶國的存亡,皇帝的生死,可是為了自己和親人的將來,他不得不鞠躬盡瘁,這便是無奈了。
馬車出了南城門,四個輪子依次被那道硬壟顛了一下,本來有些迷迷糊糊的范閑頓時醒了過來,掀開車簾走了出去,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往南邊的官道上望去。
此時已經是下午,進城的人們并不多,負責城門的城門司與負責防衛的京都守備的兵士們有些百無聊賴地執行著每日的工作,驟見一輛黑色馬車在十幾名監察院官員的保護下來到了城門口,眾人心頭一驚。
再看著馬車下那個打著呵欠的年輕官員,眾人馬上猜到了他的身份,天南城門司的城門領參將得了消息,趕緊跑了過來,給范閑端來長凳,奉上熱茶。
范閑也不客氣,抱著茶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著。
沒有等多久,官道盡頭便出現了一個車隊的身影,沿著地平線上的那一排野樹,漸行漸近,不一會兒便來到了城門前。
范閑迎了上去。
車隊停了下來,馬車中行下高達等七名虎衛,外加一應六處劍手刷的一聲半跪于地,向他行禮。
范閑揮手。讓他們起來,自然不免還要溫言贊賞幾句,腳下卻未停,直接登上了中間的那輛馬車。
一掀車簾。只見婉兒正抱著一個藍布包裹在打瞌睡,長長的睫毛安靜地伏在白暫地肌膚上,一絡劉海兒安詳地垂在額下,遮住了姑娘家的倦容。
范閑一怔,不想去喊醒她,只是坐在了她的身邊,把她懷里的藍布包裹取了過來,同時疑惑地看了對面一眼。
坐在對面地思思眨著眼睛,小聲說道:“昨夜里弄久了,今兒精神不大好。”
范閑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示意車隊入城,只是小聲提醒高達等人。入城門壟的時候仔細些,別顛醒了車廂里的這位。
馬車穿過小半個京都街巷,來到南城那條寂靜的長街上,停在了范府的正門口,
馬車停了,婉兒也迷迷糊糊醒了。下意識里抱著身邊那只并不粗壯卻格外有力的胳膊蹭了兩下,覺得有一種久違的溫暖回來到了自己的身邊,往那個更溫暖的懷里鉆了鉆。
卻馬上醒了。
姑娘家嚇了一跳。蹦將起來,才發現身旁是已經睡著了的范閑,將那顆心放回肚子里,看著久未見著地熟悉容顏,忍不住天真地笑了笑,吐了吐舌頭。
“啪啪啪啪……”
一串極熱鬧的鞭炮響起,驚醒了睡夢中的范閑,他有些惱火地咕噥了幾句,一回胳膊卻發現抱了一個空。納悶地睜眼一看,卻見妻子正縮在椅角里,看著自己。
先前婉兒怔怔地看著范閑,半晌后才發現思思也在對面,又發現范閑被鞭炮驚醒,一時間覺得好不尷尬,羞地臉蛋兒通紅。
范閑望著妻子笑了笑,一手抓著藍布包裹,一手牽著她行下了馬車,沒有細說什么,反而是抱怨道:“哪家府上娶新嫁婦?怎么搞的這么熱鬧?”
婉兒掩嘴一笑,指著范府大門說道:“我也覺著奇怪,是咱們家在放炮,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喜事。”
思思這時抱著貼身小包裹也下來了,看著范府正門口人來人往,紅燈高懸,鞭炮齊鳴的熱鬧景象,也是被嚇了一跳,哎喲一聲,高聲說道:“少爺,少奶奶,這是歡迎咱們從江南回來?”
車隊停在了范府門口,范府便熱鬧了起來,范閑好奇地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抓著出府迎自己的清客鄭拓,問道:“鄭先生,這搞的是哪一出?”
鄭拓哈哈一笑,說道:“少爺,您今日封了澹泊公……這可是天大地喜事,各部閣里來道喜的大人不計其數,此時都在宅子里等著您回來,如此光宗耀祖,當然要好好慶賀一番。”
范閑一愣,這才想到自己已經變成小公爺了,抬頭看著范府匾額上掛的那圈紅布,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林婉兒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問道:“相公封了公?”
范閑點點頭。
林婉兒聽著這話,眉眼里全是喜色,就連身旁地思思都不能免俗,興高采烈之極,畢竟在這個世上,總是講究這些的,一位臣子能在范閑這么大的年紀就封公,放到哪里去說,也是格外光耀門楣的事情。
一路往里走,一路便有前來賀喜的官員行禮,范閑忙不迭的回禮,只好讓藤大家媳婦出來,先將婉兒思思和那幾個丫環接進了內宅。范府的下人仆婦們更是滿臉春風,連不迭地向著范閑下跪磕頭。
“打賞,打賞。”
一路都有賞錢派出去,范閑當然不心疼,只是覺著至于這么高興嗎?便連婉兒和思思都樂成那樣,如果妹妹在家里,不知道會不會也樂的不行。
終于將一應事由收拾清楚,好生送走來客,范府一家人才齊聚在圓內的花廳里,柳氏端坐范建身旁,眉眼間也盡是笑意,思思甫回范府,便被派了一個很光榮地任務,開始安排飯席。
想當年,以往這任務是沒有坐正的柳氏負責的,這也等若說是范府已經承認了思思的地位。
范建和下手的兒子媳婦兒略說了幾句,又說了說思思的事情,反正在澹州已經辦過了,有老祖宗點頭,他這個范府家主也不會再說什么。
飯席弄好后,花廳里沒有什么閑雜人等,一直被憋在家中的范思轍終于屁顛屁顛地跑了出來,先行見過嫂子,便坐到了范閑的身邊,死皮賴臉地討好處。
婉兒吃了一驚,心想小叔子不是在北齊,怎么偷偷摸摸地就跑了回來?饞成這樣?
范思轍縮了縮脖子,說道:“你倒是不希罕……這天底下攏共能有幾個公爺?”
范閑笑著說道:“那也不至于找我討賞,你如今的銀子還少了?我看再過兩年,我和父親就得伸手找你要錢。”
范思轍嘿嘿一笑,說道:“銀子也買不來大哥的名聲,您將來是要做王爺的,什么時候也想辦法給弟弟我謀個爵位才好。”
范閑一愣,這才想起來,去年秋天抱月樓案發后,思轍被刑部發了海捕文,自幼得的那個龍騎尉的爵位自然被除了。
但是聽到王爺二字,范閑心里還是覺著有些古怪,他和父親對視了一眼,都清楚了彼此心中的判斷。
以范閑的身份,一等公也就到頭了,怎么也不可能成為王爺,除非……將來如何如何。
席間頓時沉默了起來,范思轍也知道自己的話說的有問題,不敢再胡扯什么。婉兒看著這一幕,嬌憨一笑,對小叔子說道:“回來了就別忙著走……呆會兒吃完飯后多陪著父親母親玩幾圈。”
范思轍一聽要到麻將牌,而且還是嫂子提議,頓時精神一振,這一年多在北齊牌桌上未遇敵手,今夜又要與天下第二高手之嫂子對陣,那叫一個興奮。
后幾日一應太平,并無太多故事可講,二皇子一系被打的人心惶惶,長公主安坐宮中不知道在想什么。范閑只是偶爾想到太子在抱月樓上的出奇表現,很是生出了些疑惑,這位太子爺,慶國龍椅名正言順的繼承者。所選用地應對手法自然是最佳的那一種……可是眼看著局勢這么走,他的把握來自哪里?
范閑想不清楚這一點,范建也沒有想清楚,太子敢這樣冷眼旁觀,除非他的手頭有一股大助力,可是原先支持他地長公主,如今早已被范閑挑明了與二皇子的關系,太子憑什么再次相信長公主的話?
想不明白便不再想,因為來年春還是要回江南,而年節之后。還有像陳圓、靖王府、大皇子府上這些地方是一定要去拜訪,所以趁著過年前這幾日,范閑沒有去監察院。也沒有入宮,只是老老實實地窩在范府里,孝順著一年未見的父親,管教著久在北方的弟弟。
一家人團圓的氣氛真是不錯,只是少了若若和澹州的老祖宗。某一時,范閑曾經私下對父親說過,祖母一直沒有見到思轍。是不是得找個時候讓思轍回澹州去。
范建想了想,確實也是這個道理,便讓范閑安排。
正當一應事態按照一種平和的姿式發展時,臘月二十八,范府來了位不速之客。
這位客人乃是北齊駐南慶使節,身份有些敏感,卻是專門在鴻臚寺報備之后,登上了范府的大門。
范府闔府均覺古怪,卻也只好開正門相迎。這位使節對范閑好生恭敬,又代北齊朝廷轉達了對范閑的慰問,言道關于山谷狙殺一事,北齊百姓感同身受,深為小范大人不平。
在放下一大堆禮物之后,這位使節離府而去,只剩下范建范閑這一對爺倆傻兮兮地看著彼此。
當天夜里,南慶鴻臚寺便來人了,內廷也來了一位公公,向范閑解釋了一下為什么北齊地使節會登門上訪。
原來……范閑被刺殺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北齊,不知為何,北齊那位小皇帝竟是親筆修了一封私下里的信,托人傳給了慶國皇帝陛下,對于范閑遇刺表達了自己地關切,并且對慶國朝廷不注意范閑的人身安全,也表示了隱諱的批評。
范閑聽著這話,對著那位公公和鴻臚寺的少卿,倒吸了一口冷氣,開口罵道:“吹皺一池春水,干他……鳥事!”
鴻臚寺少卿與那位公公尷尬對視一眼,小意安慰道:“北齊人存著什么心思,咱們都明白,小范大人也不用過于憤怒,這等齷齪伎倆,能有什么用?”
那位公公也奸笑說道:“他們要送禮,您就接著。”
送這兩位出府之后,范閑急匆匆跑到房里,對著父親大人問道:“北齊人究竟想干什么?這事兒輪得著他們表示關切?”
范建苦笑道:“有件事情一直忘了和你說,陛下似乎也忘了這茬兒,當初你出使北齊的時候,不是在上京城皇宮殿上,曾經答應了他們地皇帝……說有空的時候,就去他們的太學講講課?”
范閑認真想著,似乎還真是有這么一句話,可是自己好像沒有答應?
范建嘆息道:“你去江南地時節,北齊人向鴻臚寺發了份文,說是聘你為上京太學客座教授……陛下只是當那小皇帝無聊,也沒有當回事,哪里料道,北齊人竟是在這里等著,如今你既然是上京太學的客座教授,又在南慶遇刺,他們表示一下關切與憤怒,似乎也說得過去。”
范閑氣苦說道:“這時候陰我一道,對他們又有什么好處?”
范建抬起頭來,看了兒子一眼,搖頭說道:“雖說是很粗糙的手段,有些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這種挑拔,只是……你在江南與北齊人的勾當,終究不能一世瞞下去,積毀之下,誰知道將來會不會讓陛下疑你?他們只需要送些禮物,帶兩句話,丟些臉面,便可以扎根刺在你喉嚨里,這種買賣,劃算的狠。”
范閑皺著眉頭,大感憤怒,說道:“山谷狙殺……北齊那小皇帝卻橫生一節,看來朝廷不會再繼續查了。”
范建看了他一眼,苦笑說道:“本來陛下就不想查了,如今又多了這么好用的一個理由,怎么舍得不用?”
范閑也苦笑了起來,半晌后,對父親認真說道:“父親大人,初一的時候,我要進祠堂。”
范建并不如何吃驚,從皇帝正式授予范閑澹泊公開始,他就明白了皇帝的想法,只是平靜說道:“這件事情,我要入宮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