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的春天如同藏在深閨里的少女,遲遲不肯展露嬌顏。
人間四月天,燕北的四月柳枝剛剛抖落積雪,看不到春芽。
但是陽光卻已迫不急待地灑下來,透過光禿禿的樹枝,毫不吝嗇地恩賜著這片大雪初溶的大地。
屋里還放著火盆,溫暖的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暖洋洋的,甚至帶了幾分熱意。
沈彤的額頭上便已冒出一層薄汗,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望著云不花的眼睛,目光灼灼。
“你覺得我比他更像云七?”沈彤重復著方才云不花說過的這句話。
云不花幽幽嘆息:“從我記事的時候,我就在云丹部落,那時我的名字叫云二十三,我是云丹部落里出生的第二十三個漢人小孩。我十歲那年,安韃老王出兵,云丹部落的首領親自帶兵支援,不久戰報傳來,安韃老王兵敗,首領戰死。當天夜里,云丹部落的漢人奴隸們發動了暴動,逃不走的老弱自愿做掩護,讓青壯年帶著我們這些孩子們逃走。”
說到這里,云不花的眼睛濕潤了,十幾年過去了,但是那一夜的慘烈與悲壯卻一直留存在她的記憶里,從未忘記。
“我們逃啊逃,恨不能生出雙翼,茫茫草原一望無際,無論我們怎么跑,也無法跑到盡頭。我們逃跑的消息迅速傳到附近的小部落,這些小部落依附著云丹部落,我們只是奴隸,和牛羊牲畜一樣的奴隸。云丹部落首領已死,誰抓到我們,我們就是誰的。后面的追兵越來越多,不僅有云丹部落的,還有那些小部落的,他們騎著馬,套馬的繩索拋過來,一下就套住人的脖子......”
“身后的呼喊聲、慘叫聲不絕于耳,我知道自己快要被抓住了,我們這些漢人女奴,長大以后就是他們的玩物,他們不會殺了我,等我長到能夠生育的年齡,便會被恩賜給他們的勇士,從此后生不如死。我拼命奔跑,那一刻,我甚至希望能夠遇到狼群,我寧可成為狼的食物,也不想被抓回去。”
屋內落針可聞,只有云不花的聲音娓娓道來:“天光漸漸亮了起來,太陽出來了,就在太陽升起的地方,我看到一人一馬向我們馳騁而來,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我甚至以為那是從太陽里走出的人。一人一馬越來越近,我聽到有人高喊云七的名字,我忘記了奔跑,瞪大眼睛望著漸漸靠近的云七。”
“就在這時,一道繩索忽然拋了過來,套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忘記了呼喊,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忽然耳邊傳來嗖的一聲,接著,我發覺脖子上的繩索松垮下來,接著又是嗖的一聲,我轉身去看,一個大漢從馬上摔了下來,他的胸前有一柄飛刀,而他的手里還拿著半截繩子。”
沈彤難以抑制激動的心情,問道:“是云七救了你?”
云不花點點頭:“不錯,就是云七。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云七,也是最后一次。她騎著一匹棗紅馬,黑衣黑褲,披著大紅的斗蓬,她手持長鞭,一鞭揮出,便是慘叫一片。我們回過神來,從被他打死打傷的追兵手中搶過兵器,跟著她一起,與那些追兵展開了搏斗......那一役,我們把追兵打得死的死,逃得逃,而我們當中,活下來十九個人。”
“云七依然端坐馬上,她圍著我們十九個人走了一圈兒,我從未見過如她般氣勢逼人的女子,她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出手,她站在那里,便如一柄寒光凜冽的劍,足能震攝所有的人。”
燕北郡王微微張開嘴巴,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泛出光彩,云不花口中這位氣場巨大的女子是他的母親,生育他的母親。
“她帶走了你們,教會你們武功?”燕北郡王迫切地問道。
“沒有,我說過我只見過她一面”,云不花搖搖頭,她的眼睛中閃過一絲失落,“她對我們說,你們不能回頭了,你們已經沒有退路,你們只能向前沖,無論前方是荊棘還是冰山,你們都要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只有這樣,你們才能活下來。”
“她是這樣說的?”沈彤說道,她說這句話時,眼睛卻是看向燕北郡王。
多年前的云七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多年以后擺在燕北郡王面前的,也是這樣的局面,他沒有退路,他只能向前沖,無論前方有多少艱難險阻,他也要殺出一條血路。
而她沈彤,亦是如此。
八歲那年,她在陶世遺家里醒來的那一刻起,她便只能向前沖,不能回頭,沒有退路,她亦同樣為自己殺出了一條血路。
朝花夕拾,膝下承歡,歲月靜好,人世間有的是平安喜樂,但那永遠只屬于別人。
不屬于他們。
他們別無選擇。
昔年的云七和云丹部落逃出來的少年們,別無選擇。
今時今日的沈彤和燕北郡王同樣別無選擇。
“是的,她是這樣說的,她說完就走了,像她來時一樣,向著天邊太陽升起的地方策馬而去。之后的許多年里,又發生了很多事,我們去了絲路,十九個人顛沛流離,歷盡苦難,有歡喜,有背叛,有生離死別,也有快意恩仇。從十九個人變成十個,再變成五個,最后只余下我一個人,我的同伴們都死了,而到了最后,我連他們的遺孤也沒能保住,我愧對所有人,于是我上了孟家嶺,我改了名字,我不再是云二十三,我變成了云不花。”
他們十九個人,便是昔日的大漠上最有名的馬賊飛鷹。
飛鷹縱橫絲路多年,再未踏足燕北,因此,即使云不花做了孟家嶺的三當家,也無人知道她的來歷。
飛鷹的人漸漸凋零,云不花帶著飛鷹的三名遺孤去了西域,后來她們想從西域經玉門關去往中原,卻遇到韃剌出兵,戰亂之中云不花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卻連那三個孩子的尸體也沒有找到。
她在韃剌找了一年,最后不得不承認孩子們全都死去戰亂。
云不花心灰意冷,來到了燕北,卻又遇上土匪,她雖然受了傷,卻也因此萌生了做土匪的念頭。
后來她上了孟家嶺,做了三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