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半斂了眉,邁著標準的宮人碎步,隨眾跨進了景仁宮的大門。
進院的那一剎,她不覺恍了恍神,仿似重又回到了在宮里當差的年月。
情不自禁地抬起頭,她轉首四顧。
院中清寂,庭樹亦已半枯,雨線連著灰暗的天,卻也填不滿這四面宮墻圍出的一方天地,反倒越發顯出一種空落來。
紅線無聲地嘆了口氣。
人皆道皇城如何富貴、如何尊榮,又有誰知曉,這邃密的深宮之中,鮮亮不過一時、煊赫亦只轉瞬,唯有寂寞,日復一日,啃嚙著漫長的光陰,將人的心也消磨殆盡。
一如這似曾相識的殿宇。
院落空寂,便連雨聲亦似在這里變得緊密了些,淅淅瀝瀝敲打著傘面兒,仿佛要借著這樣的響動,為這里添上幾分活氣。
一瞬間,堵在紅線心底的那塊石頭,莫名松泛了幾分。
罷了,她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她到底還是離了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縱使親人冷落,她亦仍舊為人驅使、聽候差遣,也卻比在這么個動不動就要丟命的地方呆著強些。
她該知足的。
輕輕呼出一口氣,眼瞧著那淡白的煙霧在冷雨中散去,紅線心底的那些許執念,亦自消彌。
“本宮這會子可是乏得很,得先去躺一躺才成。”荀貴妃甜麗的語聲傳來,拉回了紅線的思緒。
她忙攏住視線,垂頭看著腳下平整的青磚。
未幾時,一雙寶藍繡花宮履,便出現在了她視線的盡頭。
“你叫紅線是吧?”繡鞋的主人問了一聲,語氣中有著毫不遮掩的倨傲。
紅線識得這聲音,忙躬身回話:“回梁姑姑的話,我是紅線。”
梁春月將一雙薄皮杏眼張得大大地,上下左右地來回打量著這青衣婢女,面上的神情在好奇與不屑之間輪換著,好一會兒后,方“哼”了一聲,道:
“主子要去歇著子,這會子沒空與你說話,我叫人領你去東配殿,你在里頭候著便是。”
這要等到何時去?
難不成離了宮的人,又還要被這宮規束縛么?
紅線低垂的眉眼間滿是焦躁,語聲卻極是恭謹,躬腰道:“梁姑姑,我們老夫人還在仁壽宮里頭呢,總不能叫她老人家等我一個奴婢,您看……”
“你話倒挺多。”春月打斷了她,語聲亦隨之變冷。
她知道紅線的意思。
對方是想說,若荀貴妃果然乏得很了,倒不如現就放她走,也免得讓靖北侯老夫人久候。
若在外頭也就罷了,在六宮的地界,她們貴妃娘娘的話,也是輕易能駁的?
“讓姑姑見笑了。”紅線溫馴地道,平靜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春月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唇邊掛著一抹譏嘲:“既然知道是讓我見笑了,你就不該把這話說出來。總歸有你回去的時候,你又急個什么勁兒?才放出去沒幾日,規矩便都忘了么?要不要我找個嬤嬤來好生教你一教?”
末了一語,已是大不客氣了。
紅線心下暗嘆,情知一時之間是脫不了身的,只得忍耐著性子道:“我省得了,多謝姑姑提點。”
春月撇了撇嘴,轉首喚來一名小宮人,低聲吩咐了兩句,復又轉向紅線,一字一頓地道:“你這就跟著她走,到了地方就好生呆著,別亂跑,知道了么?”
紅線低聲應了個“是”,春月一甩袖子,轉身去了。
那小宮人也不多話,將紅線帶去了東配殿,便自退了下去,臨去前,還將殿門也給關上了。
“哐當”,厚重的門扇在紅線的身后闔攏,那驟然而來的天光,亦被這陰森的殿宇吞沒。
紅線背倚著殿門,后頸有些發涼。
殿中連支細燭都不曾點,四面的窗戶亦皆關著,她一時間什么也瞧不清。
這突如其來的黑暗,難免讓人心生懼意。
一時間,宮里那些可怕的傳聞盡皆現于腦海,紅線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
好在,除了黑,四下寂然,唯雨聲連綿不絕,隔窗聽去,沉悶而又單調。
花了數息的功夫,紅線終是適應了殿中的光線。
她謹慎地轉動著脖子,打量著此間情形。
很空。
這是她的頭一個感覺。
而后,她才后知后覺地想起,那早夭的小公主——荀貴妃頭胎產下的女兒——好似便是死在東配殿的。
紅線的面孔白了白,身上一陣陣地冷,下意識便抱住了胳膊。
“啪嗒”,便在此時,殿宇深處驀地傳來一聲輕響,似是有人走路,又仿佛是簾幕掀起又落下。
紅線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對不住,我嚇著你了么?”一管柔和清淡的語聲便于此時響起,帶著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隨著話音,一個披著宮制斗篷、以兜帽遮臉的女子,自殿宇盡處的陰影中現出身來。
紅線的后心瞬間被冷汗浸透。
這個突然現身的宮女,讓紅線回憶起了那些傳說中的最嚇人的幾個。她本能地張開口,一聲尖叫幾乎破出喉嚨。
然而,就在她張口的一瞬,那宮人手中忽然“嚓”地一亮。
顫抖而明亮的燭火,陡然刺破了黑暗,亦將那宮女晃動的身影,投射在了地面。
有影子!
紅線一眼便瞧見了地上的那團陰影,心頭頓時松了松。
“我不是鬼,是人。你別怕。我只是想請你幫個忙罷了。”那宮人緩緩地道,語聲溫柔,清弦般地錯落有致、滴瀝圓轉,似可撫慰人心。
紅線沒去瞧她,只盯著她地上的影子看著,半晌后,方點了點頭,從緊澀的喉頭迸出兩個字:
“您說。”
這一刻,短暫的恐懼已被思慮替代,從這穿斗篷的宮女出現至今,時候雖然不長,卻也足夠紅線將前后諸事想個明白:
從荀貴妃突然指名要帶她回宮說話為始;到才進院便突然又不想說話了、且半強迫地讓人將她帶進東配殿;再到一個身份不名、形跡可疑的宮女忽地現身、口口聲聲要請她幫忙。
這一樁接著一樁,盡皆表明了一件事:
此非湊巧,而系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