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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潑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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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葵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時間竟有些頭暈目眩,忙悄悄扶住柜子站穩。

  直至此刻她仍舊覺著,方才的一切就像在做夢。

  她再不曾想到,自來安守本分、淡然無爭的紅藥,亦會遭人算計。

  雖不知因何之故,算計竟未成,可芳葵還是心有余悸。

  她與紅藥同處當差,榮辱與共、休戚相關,這些人算計紅藥,便等同在算計她,你教她如何不怕?又如何不惱?

  若非當中夾著個吳嬤嬤,她這會早就破口大罵了。

  這一刻,她突然便有點懂得了花喜鵲。

  原來,人在最憤懣之時,真的是很想罵娘。

  比如此刻,芳葵就很想罵一句“草特娘”。

  “草特娘,都什么破事兒,拿人當猴兒耍么?”人后突然傳來一聲清晰的咒罵,幾乎就是按著芳葵的心思來的。

  自然,這出口成臟之人,正是花喜鵲。

  此乃其秉性,走哪兒罵哪兒,倒也不能說她是特意針對誰。

  只是,到底這話還是難聽。

  林朝忠的臉色像打翻的醬缸,忽紅忽白忽黑,吳嬤嬤雖還是神情淡然,一雙眼睛卻變得冰冷。

  花喜鵲卻是連眼風都吝于給上一個,罵完了,大搖大擺出了庫房,仍舊歸原處坐著吃茶、扇風,偶爾哼兩句小曲兒,一臉地愜意,沒事人也似。

  在她身上,你能夠明顯地看出,無論是林朝忠陰鷙的視線,還是吳嬤嬤冷淡的眸光,都“沒個卵用”。

  芳葵大感痛快。

  這般看來,花姑姑倒也……生得很美呢。

  人美,心也美,嘴巴更美。

  她忍不住掩唇偷笑,眼珠轉了轉,故意去喚林朝忠:“小林公公,您可不敢現下就走呢,別忘了您還有差事沒了呢。”

  她伸手往簾外一指,巧笑道:“那匣扇子才您可還沒驗,別一會兒忘了,回來又說咱們小庫房當差不經心。咱們小地方小人兒家,可擔不起這些個大帽子。”

  一席話極盡譏諷,直說得林朝忠臉都青了。

  卻也無可奈何。

  他理虧在先,這時候被人襯幾句硬話,也是該當的。

  他捏著嗓了干笑道道:“那是,那是,芳葵姐姐說得對,咱這就去驗看,一會兒就成。”

  “然后呢?”一道音線忽地響起,涼涼地,似三伏天嚼了一塊冰。

  林朝忠干笑的臉僵了僵,回首看向說話之人,面上的笑越發勉強。

  “小林公公的意思是,這就過去了?”紅藥淺笑盈盈,云淡風輕。

  林朝忠皺起眉,故作不解:“顧姑姑這是何意?”

  極重的尾音,隱有威脅之意。

  他不信紅藥不知道他認了個干爺爺。

  紅藥沖他一呲牙。

  潔白整齊的糯米牙,映著晶燭幽光,竟也有幾分駭人。

  “小林公公是聰明人,不會不懂我的意思吧。”她慢悠悠地撣了撣衣袖,話卻說得極快:“這事兒可不能就這么算了。您這里拍拍手,我頭上的臟水找誰洗去?過后人人都罵我一聲賊,我還不得抹脖子?”

  “哦?”林朝忠的面色冷了下去,看向紅藥的視線帶著懾人的寒光:“那顧姑姑又待如何?”

  “少不得還要請小林公公隨我去尚寢姑姑那里走一遭。”紅藥毫無懼色,面上的神情亦極冷厲:

  “損毀御用之物的罪名,我顧紅藥身微名賤,擔不起。小林公公您清貴,是有大來頭的,這我都知道。可您也不能仗著這些,就紅口白牙地把人往死里治是不是?”

  她忽爾抬眸,冰冷的視線逐個掃過在場諸人,驀地一抬手。

  “刷”,幽暗的燭火下,飛快劃過一道雪亮的寒光。

  “娘吔,剪子!”一小太監眼尖,一眼瞧見紅藥掌中之中,當即嚇得叫了一嗓子。

  眾人盡皆駭然,待細看時,果見紅藥手中執著一柄銀剪子。

  “別怕,這剪子也不算大,剪燭心的玩意兒罷了。”紅藥晃動著手中的銀剪,刀子般的視線,自林朝忠的臉刮到吳嬤嬤的臉,一字一頓地道:

  “我顧紅藥丑話說前頭,凡今兒進庫房的閑人,有一個算一個,都給姑奶奶留下,誰敢動一動,姑奶奶認得你,這剪子須認不得你!”

  “砰”,剪刀重重拍在幾上,滿屋燭火都跟著晃了晃。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有幾個膽小的太監,更是嚇得兩股戰戰。

  唯有芳葵,嘴快咧到耳根兒了。

  紅藥姐姐威武!

  她在心里大聲叫著好。

  這才叫真痛快,比那可幾句罵解氣多了。

  不過,這滿屋里高興的也只她一個,余者皆是叫苦不迭。

  原以為芳葵才是氣性大的那個,卻不想,這個不言不語的顧紅藥,才是真潑婦。

  不說別的,只看她那兩個眼睛,又兇又狠,一看就知道,這是打慣了架的,不然也練不出這樣的眼神。

  這是真要拼命啊!

  這誰惹得起?

  那群小太監齊齊將腦袋一縮,有志一同地開始往林朝忠身后擠。

  生死關頭,小命要緊,什么干的稀的,都靠邊兒站。

  “誒,這誰推我!誰推的我!”林朝忠忽然發現,他的身前很快空無一人,而身后卻多出了一股看不見的力量。

  這力量不大,卻極有韌性,拱啊拱、擠啊擠,不多時,便把他硬生生給“拱衛”到了前頭。

  “這誰啊?誰啊?”林朝忠想要回頭看,偏偏那后腦勺也不知被誰撐住了,居然擰不過去。

  他一臉地氣急敗壞,死命往后賴,卻架不住身后人多力大,竟被推著往前,直走到紅藥身前兩步之處,方才停住。

  他腿都軟了,卻又不想弱了氣勢,抖著嘴唇想要說句狠話撐撐場面。

  可是,視線一轉,卻見那亮锃锃的刀尖兒好巧不巧正對著自個兒的脖子,于是,那到嘴的狠話就變成了:“行……行,都聽……聽……顧姑姑……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

  等先把這一關過了,容后再算。

  他渾身哆嗦著,在心里給自己找補了回來。

  望著眼前情形,吳嬤嬤藏在袖子里的手抽得發疼。

  紅藥話中的每一個字,都是沖她去的,林朝忠不過是幌子罷了。

  她甚至覺得,紅藥一早便看透了她“借刀殺人”之意,遂拿著林朝忠作由頭,干脆利落地頂了回來。

  雖則吳嬤嬤并不怕,然而,悔卻還是悔的。

  悔不該貪圖那五十兩銀子。

  原以為是個巧宗兒,順手就能把這個她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宮女推了,卻未想,這不僅是個渾的,還是個不要命的,偏腦瓜子還挺好。

  怪道能勾得三殿下魂兒都沒了,沒口子地要把人調過去呢,果然有幾分本事。

  吳嬤嬤既驚且懼,又生出一絲隱約的妒意。

  她不希望三殿下親近除她之外的任何人。

  是的,任何人。

  也正因此,她才會收下溫守誠的銀子,順便料理了紅藥。

  而如今,事情卻偏離了她的預期。

  她沒想到紅藥這樣聰明,一來就要把事情往大里鬧。

  需知,此事一旦鬧大,便不再是紅藥與林朝忠之爭,而是御用監與尚寢局之爭,而到得那時,唯有太后娘娘可居中裁斷,

  聽人說,袁、蔡兩位尚寢時常在李太后跟前走動,與太后娘娘頗為親近。而反觀御用監,卻是遠在外皇城,兩者誰親誰疏,一目了然,就算加上個吳嬤嬤,也未必管用。

  事實上,吳嬤嬤最近時常覺得,太后娘娘對她的態度,已然大不如前。

  她并不知原因何在,卻也敏感地意識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都請吧。”紅藥袖起剪子,面上的笑容又變得甜軟起來,就仿佛剛才那個潑婦根本不是她。

  吳嬤嬤被這聲音驚醒,袖中的手亦微微一松。

  便在這片刻間,她已有了決斷。

  回頭就把銀子退給溫守誠,先把自己摘出來。

  至于旁的,也并非大事。

  不過一個小宮女罷了,就得一時得三殿下看中,最后不還是落在她吳嬤嬤手下?

  屆時,自是由得她這個管事嬤嬤搓圓捏扁。

  便由得你多蹦跶幾日便是。

  吳嬤嬤一臉篤定,面上亦漾起淡淡的笑意。

  紅藥并不知其所思,只退回至角落,由得林朝忠等人出去。

  當然,她也沒忘了另一個人。

  她回首看向身后的紅菱,歉然地道:“噯呀,說了這么些,一時倒忘了你要領東西,要不,你也先去外頭坐著吧,我一會兒就把東西予了你。”

  一面說話,一面端詳著紅菱的面色。

  方才還是白臉來著,這會兒改青臉了。

  嗯,直接往臺上一站,能就唱青面獸。

  紅藥于是笑得越發溫柔:“你別怕,今兒這事與你無關,等會你自去辦差就是。”

  紅菱呆呆站著,也不知聽見沒聽見。

  自芳葵亮出帳鉤之時起,她就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唯有心底的冷,一點一點漫延至全身。

  直到炙熱的陽光兜頭澆下,曬得她面頰發燙,她才驚覺,自己正捧著那只檀木匣,立在小庫房的門外。、

  她低下頭,望向手中木匣。

  很沉。

  一如她沉甸甸的心。

  她恍惚記起,就在不久前,她的手臂中,也托過這樣沉的木匣。

  而彼時,那匣中之物,已然少了一半。

  可是,那少去的一半兒,又是何時回到匣中的呢?

  紅菱不明白。

  大太陽曬上身,她有些頭暈,眼前一陣陣地發著黑,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

  滾燙的、緊閉的院門,烙鐵似地蓋上后心,那銅鎖尤其燙得怕人。

  小庫房已是人去屋空。

  就在數息前,于姑姑親自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健婦,將林朝忠等人“請”去了尚寢局。

  而此事亦果如吳嬤嬤所料,鬧得很大。

  尚寢局和御用監吵得不可開交,互相揭短、互相指責,陳年舊賬一直翻到先帝時期某根雞毛撣子是八根毛還是十根毛,最后,便鬧到了李太后處。

  而結局亦如吳嬤嬤所料,尚寢局贏了。

  林朝忠誣陷無辜、攜眾鬧事,降至末等雜役,罰去浣衣局;

  吳嬤嬤擅入庫房、是非不分,罰沒三個月的月例,并于靜室思過一個月,不得外出;

  紅藥并芳葵也都挨了罰,因由是不過,只罰了半個月的例錢,過后兩位尚寢又賞了她們各一兩銀子,反倒還賺了些。

  溫守誠倒是毫發無傷。

  林、吳二人出于各自的理由,皆不曾抖出他來,卻教他逃過一劫。

  這等結果,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但到底也算有了個收梢,兩方面也都消停了下來。

  此事說來復雜,實則卻也沒用多久,事起事落,不過三、五日的功夫。

  然而,在紅菱看來,這短短數日,卻似是長得望不到頭。

  她一日日地捱著,每一天都像是一年那樣漫長。

  直待風波定、諸事畢,她才終于在熟悉的墻根兒下,看見了她既期待、又畏懼的石塔。

  彼時,她已經足足瘦下去了一圈,

  她知道,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

  赴約的路上,她莫名覺出了一絲歡喜。

  天氣很好。

  陽光明媚的午后,夾道的角落里,正開著夏天最后的幾朵月季,細細甜甜的花香,散在微涼的風里。

  能夠死在這樣的時日,總好過死在黑暗死寂的夜。

  踏進荒蕪的庭院時,紅菱如此想著,唇邊竟還掛著笑意,甚至就連陳長生陰鷙的臉,亦不能令這笑意稍減。

  “你笑什么?有什么高興的事兒么?”陳長生立在山石子下,整個人亦散出發石頭般的氣息,冰冷、生硬、沒有一點人味兒。

  紅菱被這寒涼的語聲驚醒,抬頭望了他一眼。

  剎那間,那刻在骨頭里的懼怕又將她攫住,她的心臟一陣緊縮。

  她低下頭,如往常那般,將鼻尖深深地朝向地面:“公公恕罪,奴婢失手了。”

  陳長生淡然地看著她,沒說話,面上亦無表情。

  紅菱在這沉默中顫抖起來,斷斷續續地道:“奴婢知……知道,奴婢沒用,把差事……差事弄砸了。奴婢自知犯下死罪,現下就是……就是來領死的,求公公給個……”

  “誰說要你死了?”陳長生打斷了她,一臉地古怪:“你差事辦得不錯,我是奉命來給你賞錢的,因怕日后尋你不便,就臨時約在今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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