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敘罷,兩個人便去雜物間取出木桶,啟開了院門。
推門處,迎面涌進一陣涼風,吹得二人衣袂亂飛,她們不約而同收住腳,攏鬢理衣。
正當此時,西廂門簾忽地一挑,劉喜蓮打著哈欠走了出來。
今日恰輪到她當值。
“劉姑姑早。”二人忙小心問好。
劉喜蓮似仍未醒足,眼睛底下掛著青,一手掩嘴,另一手便不耐煩地沖她們揮了幾揮,趕蒼蠅似地:“罷了罷了,快去抬水,回來早早吃了飯,完了還得學規矩呢。”
因她兩個將要隨張婕妤參加每月一次的仁壽宮請安,故這幾日正在重學宮規,由錢、王二人親自教導。
見劉喜蓮一臉不高興,紅藥與紅柳悄悄對視一眼,皆不敢說話。
自被張婕妤責罰后,劉喜蓮的脾氣一日壞似一日,連羅喜翠都繞著她走,紅藥她們更不會招惹她了,很快便抬著木桶出了門。
金海橋東共有兩處水井,東首的那處離著冷香閣近些,卻也在百步開外,去時容易,然擔著水回來,卻是挺重的活計。
從前,這些皆是劉喜蓮、羅喜翠的差事,如今紅藥她們來了,她二人才算輕省些。
這其實也是因了在金海橋一帶,妃嬪們位份低,才會由宮人自行取水,換作東西六宮,卻是有人送水上門的。
至于乾東西五所,因建昭帝無子,那地方給幾位年老體面的女官住著,平素也有人送水。
紅藥她們來到井邊時,井欄前已排起了長隊,三三兩兩的小宮人聚在一處,有說閑話的,有吃零嘴兒的,也有靠樹打盹的。
兩個人左右看看,挑了個人少的地方站著,并不與人交談。
她兩個皆是外來的,行止與金海橋的仆役不大一樣,那些人也不愛理她們,顧自聊得熱鬧。
“你們聽說了嗎?吳美人被送回西苑去了。”說話的是個身材微豐的宮女,一身末等服色,瞧著未滿雙十,說起話來眉眼亂動,一看就是個心思靈活的。
因離得不遠,又在下風口,紅藥將這話聽了個正著。
她立時豎起了耳朵。
此事了局如何,她已然記不太清了,而今聽聞,自是欲知詳情。
那微豐宮人才一說罷,另一個同樣也穿著末等服色、瘦長臉、年約十六七的宮人,便拍著沒二兩肉的胸脯道:“嚇,這事兒我也是才聽人說起來的,真真的教人害怕。那吳美人手上的銀冊子都沒焐熱,一轉眼兒就涼了。”
大齊祖制,皇后金冊金寶、貴妃金冊金印、妃只有金冊,嬪及以下則為銀冊。
吳美人的銀冊都被收了回去,人也送回了西苑,此即表明,她是要重新做回沒有位份的淑女了,再想熬出頭,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至此,紅藥心頭的最后一點疑惑,煙消云散。
看起來,吳美人最后了無聲息,便應在了此處。
“我還聽人說起了件事兒。”那細瘦宮人又道,一面往四下看了看,樣子很是神秘:“聽說,那梁美人其實是冤枉的,吳美人起疹子的事并不與她相干,是有別的人將雞蛋混在了甜羹里頭。”
“喲,那梁美人可就太冤了,平白挨了頓打。”先頭那眉眼靈活的宮人說道,一臉地大驚小怪。
細瘦宮人頓了頓,忽又握著嘴笑:“我還聽說,吳美人……哎呀錯了,現在人家是吳淑女了……這吳淑女呀,也是自作孽,興沖沖打上掃紅軒,卻是欺人不成,反吃了大虧。”
“喲,這話又怎么講?”微豐宮人夸張地道,一雙眼睛睜得老大。
另幾個宮人亦追問:“這是怎么回事呀,你說說。”
那細瘦宮人擠眉弄眼地道:“聽說啊,那齊司正帶人把兩位主子拉開的時候,梁美人是好人有好報,也就蹭破了點兒皮,吳淑女可是連衣裳都掉下來了呢,險些便要光腚見人,可見惡人必遭天報應。”
眾女盡皆“吃吃”笑了起來,那微豐宮人便作勢要打,口中嗔道:“好好兒地怎么說起這些來了,也不知道害臊。”
“吳淑女都不怕害臊,我又怕甚?”細眼宮人挺了挺一馬平川的胸,完全沒當回事。
吳淑女已然被踩下去了,怎么議論都不相干,梁美人卻是毫發無損,聽說皇后娘娘還憐她平白受了冤屈呢,說不得往后就有一場大造化,所以,這群宮人言來語去間,并無對她的不敬,只將那吳淑女一通編排。
紅藥一面聽,一面感慨。
前世時,她真是傻到了家,一直以為金海橋的宮人個個膽大包天,什么都敢說。此際她方知曉,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人家門兒清。
聽了一耳朵閑話,那天光已然微明,紅藥與紅柳排上隊,汲井而回,行至半路,便見東邊的天空黑云如墨,只透出一線細長的白亮。
風越發涼了。
紅藥極目遠眺,驀覺面上一涼。
落雨了。
不知何時,半空里飄起細細的水沫子,如墜絮、似飛花,被風拂得四處亂飛,撲上面頰時,亦是軟綿綿、毛茸茸,比那牛毫更細。
“這雨真下起來了。”紅柳道,一面拿肩膀蹭了蹭散落在耳旁的碎發,喘息聲有些粗重。
桶里裝了大半桶的水,極重,兩個人抬著都很吃力。
紅藥亦喘著大氣道:“咱們快著些,到了門檐下頭就好了。”
二人勉力快步而行,不消多時,便已行至門前。
直至此時,兩個人才同時松了口氣,將木桶擱在門邊,停下來略作歇息。
紅藥回頭望去,見那雨絲仍舊慢悠悠地向下飄,疏落而輕盈,不像雨,倒像在下雪。
“呀,我的鞋!”耳畔驀地響起一聲輕呼。
紅藥神情一滯,隨后,慢慢轉過了頭。
紅柳正皺眉看著腳上的鞋。
簇新的寶藍鞋面兒上,不知何時,竟濺上了好些黑泥,瞧來十分扎眼。
紅藥有一瞬間的恍惚。
許多久遠之前的記憶,在這一刻陡然奔涌而至,與眼前的畫面漸漸重合,先時模糊,而后,逐次清晰。
她確實沒記錯。
事發之日,正是今日,此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