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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2、地獄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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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山‘五獄’之中。

  詭韻積蓄于這幽暗囚獄內,彌漫成漆黑霧氣。

  霧氣里,似有女子淺笑低吟,又像有人哭嚎尖叫。

  濃重霧氣遮蔽住了那一道道由漆黑柵欄隔絕起來的囚室,一丁燈火鑲在黑暗深處,被無形之風吹卷著,微微飄搖。

  披著福田袈裟的枯瘦僧侶,與蘇午、陶祖、李黑虎等人,圍燈盞席地而坐。

  “神秀、慧能等諸位佛門前輩,俱將各自修持之法性交由貧僧隨意調遣。”鑒真慢條斯理地言語著,“他們各自性靈無有法性支撐,再留于五獄之中,便有性靈破滅之憂。

  是以貧僧請慧沼禪師將他們帶離了詭獄,如今已往一處隱蔽山寺去了。”

  蘇午點了點頭:“諸僧法性盡聚于你一人之身,你應對‘鬼佛’,又有幾分把握?”

  鑒真聽言,看著地上蹲著的燈盞,默然不語。

  燈盞之中,凈明火光飄轉,將四下縈繞的詭韻霧氣都驅散了許多。

  這一盞明燈,并非凡類,實是‘玄奘法師’留下的那一縷法性。

  “陶祖、洪兄死劫一起,便會瞬時將想爾拉扯入局中,想爾入局以后,鬼佛亦必牽機而動。”蘇午繼續道,“我如今可以確定,這場‘殺劫連環’之中,魯母必是參與不進來了。”

  “為何?”

  鑒真聞言有些意外,揚首目視蘇午,向他問道。

  蘇午答曰:“魯母沉沒于‘大化本源’之內,與其上‘西王母’本就是相持之勢,如今,西王母戳穿了魯母一只眼睛。

  它如今須與‘西王母’爭斗,修補自己那只眼睛。

  在這幾年間,都休想分出力量,布局塵世了。”

  魯母怎會突然之間就被西王母戳瞎一只眼睛?

  此中必有蘇午的手段。

  但蘇午未曾詳述,鑒真亦未有多問,他‘嗯’了一聲,將蹲在自己跟前的玄奘法性燈盞,又推到了蘇午跟前,道:“三藏法師之法性,如今于貧僧而言,已無用處。

  貧僧承載佛門諸位前輩法性,已然不堪負累,再無法多承載哪怕一絲法性在身。

  這盞燈如今便留給你。

  偶像破滅之時,燈火更盛。

  反之,燈火漸熄矣。

  今下‘殺劫連環’之中,貧僧自以此身作保,必不會使‘鬼佛’破壞局勢哪怕一絲。

  你可盡情施為。”

  “好。”蘇午鄭重點頭,“你這樣說,我便這樣信了。”

  他從地上站起了身,又俯下身來,從鑒真身前取走了那盞燈火。而鑒真和尚坐在原地紋絲不動。

  蘇午深深地看了鑒真一眼,將雙手合十了,同鑒真道一聲:“長老,珍重!”

  鑒真亦將雙手合十,垂下頭去,未有言語。

  一行人轉身而去。

  陰冷詭譎的囚獄之間,詭韻堆積形成的深黑霧氣忽然翻騰起來,向著那黑暗深處,一身猩紅福田法衣的身影匯聚而去。

  群詭簇擁著那道瘦削矮小的身影,紛紛誦經:“眾生無邊誓愿度……

  煩惱無盡誓愿斷……

  法門無量誓愿學……

  佛道無上誓愿成……”

  夜半,一場雨水驟落華山頂。

  淅淅瀝瀝的雨聲遮住了紫云觀后院里持續響起的敲敲打打聲。

  紫云觀后院內。

  楊惠之站在一塊一人多長,三四尺高的石塊前,他拎著錘鑿,與幾個弟子圍著石塊敲打著,盡量將石塊修飾出自己所需的形狀。

  ——比試明日一早就會開始,他今下正在修形的這塊石頭,便是明日比試之上,用于承載自身作品的材料。

  此時天雨忽然而落,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楊惠之不愿叫弟子們淋雨,他圍著跟前的石頭走了一圈,手掌撫摸過石塊每一處——石型大體已被修飾了出來,他稍后再在細節上做些補充就好。

  于是老者停下動作,將幾個弟子召集到了身邊來,笑著與他們說道:“你們也勞累了一天,早點回去歇息罷。

  這里沒甚么活計需要你們來做了,為師多檢查幾遍,也回房歇息了。”

  弟子們聞言都不愿離去。

  他們大都跟隨雕圣數載時間,清楚師父的脾氣秉性。

  剩下這點手尾,師父不做完是決計不會停下來的。

  于是有弟子向楊惠之說道:“只剩下一點,這塊石頭的型便能被修出來了,我們和您一起把事情做完,大家都早點回房歇息不好?

  您一人呆在這里,如今又下了雨,到時候您淋了雨萬一生一場病……”

  “那我請外面的不良人幫我把石頭搬運到廊下淋不到雨的地方不就好了?”楊惠之笑呵呵地擺手拒絕,“放心罷,為師也知道明天的比試至關重要,不會在這個時候累著自己的。”

  他與一眾弟子說過話,不待弟子們再反駁甚么,便回頭朝雨絲飄搖的院門外喚了一聲。

  老人的話音落下,院門外即有幾個著生人甲的不良人匆匆而來,應了楊惠之的請托,將那塊巨石挪到了廊下淋不著雨的地方去。

  “這下放心了罷?”

  楊惠之笑著與眾弟子們說道:“為師也需一個人靜一靜,仔細思量明天的那場比試。

  我這位師兄,在畫道之上亦是驚才絕艷。

  如今世人多不知他的才華,我卻是明白的。

  行了,你們放心回去歇息罷……”

  師父既然如此堅持,且也是一副聽勸的樣子,眾弟子們便不好再勉強其他,只得應了老人的吩咐,各自退下去歇息。

  楊惠之搬了把高凳子,在廊下那塊巨石前坐下,拿著小錘子一點一點地修整石塊細節。

  對于明日與吳道玄的比試,他自然極為在意。

  與弟子們所言俱是真心話。

  師兄在數年以前,已然畫出了‘八十八神仙卷’這般驚世之作,而楊惠之縱觀自己一生,雕刻作品雖也有諸多,但其中真正能與‘八十八神仙卷’媲美者,實無一個。

  如今師兄氣勢洶洶而來,自言已經以畢生心血醞釀了一副畫作,自認為這副畫作將是其自身生平絕無僅有的一副——想必這副畫作,會超越‘八十八神仙卷’諸多——這叫楊惠之怎能不鄭重應對?

  他在華山紫云觀避居多時,雖是應圣人之命于此間雕刻,但自身準備的這副雕刻,亦是匯集了畢生心血!

  不知自己匯集畢生心血的作品,與師兄嘔心瀝血之作,是否能平分秋色,是否有機會與之一決勝負?

  楊惠之腦海里轉動著諸般念頭。

  這些念頭都在淋漓的雨聲中依次沉寂,如干燥空氣里飄揚的塵埃,也隨雨水落定而被蕩滌一空。

  他與當下的雨水,暗夜里的紫云觀渾若一體,物我兩忘,沉浸在對身前石塊的修飾之中。

  叮叮當當的聲音與滴滴答答的雨聲和諧交融。

  漸漸地,楊惠之手中行動,不再只是對那塊石頭的整體作修飾,而是開始在那塊石頭之上雕琢著甚么。

  一個若有似無的聲音在他心靈間縈繞著,那個聲音引導著他,讓他將胸中醞釀已久的構想、思考,順著手中的工具,流瀉在身前的石塊之上——潮濕的風穿過他的身形,從他的每一個毛孔里流淌而出。

  莫名的意蘊在紫云觀后院里鋪陳開來,并且在整個紫云觀里悄悄鋪散。

  宮殿里,泥塑的神靈睜開了眼。

  屋檐上,盤踞的脊獸扭動身形。

  院角落,承托石燈籠的烏龜漸漸有血有肉。

  從天傾落下來的每一滴雨水,都好似有了綺麗的光彩,那美麗迷幻的光彩里,閃動著更明亮的意蘊。

  楊惠之對于外界的一切變化渾然不知。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與吳道玄的比試,在明日才要開始,今下便要將心中醞釀的那副作品,雕刻于石塊之上。

  但在此時,一陣腳步聲從院子外匆匆而來。

  那陣腳步聲響在這和諧交融的種種聲音里,亦沒有絲毫突兀,仿若與此間的天地與人心融為了一體。

  直至那陣腳步聲的主人走近楊惠之身后,輕輕拍了拍楊惠之的肩膀:“楊大師,該去歇息了。”

  這略顯緊張忐忑的話音一落地。

  楊惠之腦海里瞬間閃過諸多光怪陸離的畫面,他自身從那種種光怪陸離的畫面中一息脫離,猛然間回轉了心神!

  再‘看’自己身前,整塊石頭已然被完全修飾好了形體,仿似與天地混成如一,它擺在這紫云觀的廊下,便與紫云觀的回廊渾然一體,沒有任何不融洽的感覺,若將它丟在院子里,它又會在院子的任一處‘落地生根’,與彼處環境合二為一了。

  它丟在任一處位置,便是任一處位置上該有的東西!

  這塊渾然天成的石頭上,還未有雕琢的痕跡。

  而楊惠之若未被身后匆匆而來的不良人‘拍醒’,今下便正要在石頭上落下刻刀了!

  回過神來的楊惠之,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冷汗。

  他回頭面朝向那披覆生人甲的不良人,聽到不良人有些緊張地道:“屬下冒昧打攪,還請楊大師莫要見怪。

  ——將主傳令于屬下,著屬下來提醒大師。

  明日才是比試開始的日子,今下應當積蓄一切體力與感悟,以應對明日的比試。

  如此亦可避免那些躲在暗處的宵小之輩,歪曲您的感悟與真意,乃或是將您的感悟、真意竊據為己用。”

  楊惠之長吐出一口氣,笑著點頭道:“圣人提醒得正是。

  老夫也該回房歇息去了。”

  他站起身來,面朝向廊外的天空:“就叫那些宵小在這里枯守一夜罷!”

  說過話,老者轉身而去,再未停留。

  ——此前他忽生感悟,欲在此間雕刻一副作品,那般感悟,其實亦非他本心所生,而是受了外力于冥冥之中的引導。

  那股外力,即是圣人傳話中所稱的‘宵小’。

  現在心眼一明,瞬時看破了種種,自然不可能叫宵小得逞。

  跟在楊惠之身后的不良人,仰頭看了看飄著雨絲的天空,心中亦有迷惘念頭轉動——所謂宵小,藏在天上?

  一夜無話。

  翌日晨。

  霧氣聚于華山頂上仍未散去,山風透骨寒。

  山頂石坪上,此時已然有不少人聚集。

  諸不良人在各自隊正指令之下,在山頂各處依種種奇門遁甲的方位分散開來,守護各處。

  蘇午已領著陶祖、洪仁坤、李黑虎早早地于石坪上等候。

  那塊被楊惠之修飾得盡善盡美、與萬般造物皆能交融成一的石頭,此時就擺在石坪上,蘇午幾人圍著石塊看了一圈,陶祖對之嘖嘖稱奇:“若是令老頭昨夜順勢放出感悟,局面又會如何?”

  “天不遂人愿。”蘇午仰頭看了眼灰蒙蒙的蒼穹,意味深長道,“它又豈會做這等好事?

  楊大師昨夜若順勢放出感悟,種種感悟俱會為它拿走,只會為楊大師留下一副兇險萬分的、看似出自他本人之手的作品。”

  山上幾人交談之時,石坪前的山階上,楊惠之領著幾個弟子,亦與吳道玄、王全合流一股,同往老松環繞的石坪而來。

  “而今比試在即,師兄可否與我透露一二,師兄準備的畫作?”楊惠之與吳道玄并排而行,他雖目盲,行走山階之間,卻也沒有絲毫磕絆,仍如眼明之人一般。

  吳道玄聞聲看了楊惠之一眼。

  他想了想,與楊惠之道:“師弟可還記得我們那日在藥王殿第二層樓上,老夫說過甚么?”

  “人心即地獄?”楊惠之一剎那回想起師兄當日所言,面上流露恍然之色。

  “正是如此。”吳道玄點了點頭,轉而向楊惠之問道,“師弟又能否與老夫透露,你準備了甚么雕刻?”

  楊惠之卻搖了搖頭:“昨夜一場雨水,已經攪亂了我的神思。

  先前已然準備許久的一副作品,經過昨夜那場雨水,我卻一絲印象也無了,關于我今日準備的雕刻,我亦沒甚么可向師兄透露的——我實不知,今日該雕刻些甚么。”

  吳道玄皺著眉頭,深深地看了楊惠之一眼。

  師弟并不是那般奸猾心機之輩。

  他原本還是相信師弟所言的,只是當下看對方面孔上,沒有半分因為不知今日該雕刻甚么而生出的茫然之色,反而滿面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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