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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也向春風伴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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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桃香是多年前被李大善人親納進府的,蘇音曾經從街坊四鄰的口中,隱約聽過一些李家這位“老小妾”的舊事。

  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小方縣有個吳氏茶莊,乃是附近最有名的老字號茶莊,從一間小茶坊直做到后來的大生意,生茶熟炒皆極佳妙,更有吳家祖傳的一套制茶技藝,堪為一時翹楚,生意自然極是興隆,幾個鄰縣亦有其鋪面。

  吳家人也齊心合力,幾個房頭住在一間大宅里,互相照應。吳桃香便是吳氏長房長女,自幼嬌生慣養、讀書識字。到得十四歲,她親娘老子便替她說定了一門極好的親事,對方乃是鄰縣一戶鄉紳之子,書讀得很好,來年便要考秀才,只待吳桃香及笄,兩家便可將婚事給辦了。

  可誰料,那一年的茶莊收成很不好,年景也極差,吳家也像是走了背運,族中幾個頂門立柱的男丁竟相繼生了病,幾年間居然死了個干凈,吳家老宅門前張掛著的白幡,亦是連著數年不曾卸去。

  吳桃香身為長房長女,事親至孝,為雙親并長輩守孝,守了足足五年之久。

  待到終于除孝,她已然年近二十,那門上好的親事自是早已不作數,而再要說親,卻又是極難的了。

  好些的人家忌諱她克親,且她也生得不甚美貌,除了識得幾個字,庶務上頭也并不精明,再那幾年守孝,日子過得清苦,她整個人越發形銷骨立,更兼底下還有好幾房弟妹要養活,愿意登門求娶的,多是貪圖吳家那些余財,吳桃香自不肯應。

  彼時,吳氏茶莊的生意已然大不如前,鋪面關張了大半,只小方縣的鋪面兒還在,因這鋪子地段極好、鋪子開得也大,吳桃香獨自支應門戶、照料弟妹,勉強也算活了下來。

  許是心情抑郁之故,二十一歲那年,她又生了一場怪病,病好后,臉上便落了好些紅斑,容貌算是盡毀了,茶莊的生意也越發難捱,不少人便出錢買她的鋪面兒,拿著她克親說事,價錢壓得極低,她為著族中弟妹的生計,咬死了斷不肯賣。

  那個時候,李大善人也才三十許,因常行善事,仁義之名已然遠播,因聽人說起吳家之事,他十分唏噓,既敬吳桃香至孝,又重其為人,遂尋了小方縣最好的媒婆,親攜厚禮登門,表示愿意納吳桃香過門做妾。

  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根本不能叫求親,而是羞辱。

  可是,在古代時空,女子的地位本就低下,如吳桃香這樣容貌丑陋、又有克親之名的老姑婆,能有個大富之家愿意納其為妾,已然是極高規格的禮遇了,當時的小方縣直是全城為之轟動。

  吳桃香原就自棄于身世容貌,待見李大善人相貌英偉、家資豐厚,人又是頂頂地溫柔善良,她心下愈加自苦,只搖頭說不。

  李大善人被拒了婚事,卻也不惱,反倒對她越發敬重,時常遣人登門送禮,這禮也送得雅,或一詩、或一畫,不求形于外,但求秀于內。吳桃香先還婉拒,然架不住李大善人水磨功夫,到底收了下來。

  這一收禮,她緊閉了多心的心扉,便在這詩與畫融就的春風里,啟開了一道縫隙。

  她原就讀過兩年書,識文斷字、知書識禮,只可惜,少女的詩情畫意尚未及展開,便被家中變故摧折。

  如今,眼前乍乍然便多出個俊秀男子來,不嫌她貌丑身孤,愿以禮相待、詩畫論交,她又非是木人石心,如何不為之所動?

  更何況,李大善人做的還不止這些。

  他不僅出錢資助吳桃香幾個族弟進了縣學伴讀,還暗中幫襯她家里的生意,最后竟得罪了驚鶴城的某個大人物,險些被人刺傷。若非事后無意中聽聞,吳桃香還蒙在鼓里。

  多金溫柔的俊俏郎君,誠意示好、不求回報,吳桃香的那一顆芳心,終是因了他而悸動,繼而戀慕、再而傾心、竟至死生。

  次年開春,誓言終身不嫁的吳桃香,紅著臉、含著淚、身被彩衣、發挽金釵、懷著希望與憧憬,被一乘小轎抬進了李家。

  那場婚事辦得極是風光體面,吳桃香除了不曾穿大紅衣裳、花轎未入李家正門之外,旁的皆與正妻一般無二,可見李大善人待她甚重。

  而李大善人的太太亦是個好的,不妒不恨,還親幫著操持婚事,連宴席的座次亦是她親自安排的,由此可見亦是通情達理之人。

  吳桃香進門之后,便被抬進了李大善人夫婦替她規整出來的精致小院兒。

  那里以后便是她的住處了,為讓她住著舒心,李家特意將這院子布置得與她未及笄時一樣。

  然而,天桃香并沒有等來甜蜜的洞房花燭夜。

  便在成親當晚的婚宴上,李大善人在給眾人敬酒之時,忽然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好好的婚宴登時一陣兵荒馬亂。所幸在那赴宴賓客之中,便有小方縣醫館坐堂的大夫,千鈞一發之際施了針,救下了李大善人的命。

  只是,命雖然保了下來,病勢卻未消盡,李大善人纏綿病榻月余,好容易才將養好身子,卻也落下了夜嗽之癥。

  吳桃香克親之名,再次傳遍了小方縣。

  李大善人卻是由始至終未有一句重責,對外只稱是自己累著了,百般替吳桃香遮掩。可他一個人、一張口,如何敵得過眾口悠悠?不出半個月,小方縣有個克親孤命女的事,便連鄰縣都知道了,而李大善人的好名聲,亦就此遠遠傳開。

  吳桃香在那間小院里,長長久久地住了下去。

  她再也沒出過那個院子。

  而曾經的吳氏茶莊,亦變成了如今的杏花村飯莊。

  這是李大善人請來高人指點、為改變吳桃香的命格而做出的變動,杏花村飯莊的地契,至今仍在吳桃香的手中握著。

  然而,這塊地界姓到底姓李還是姓吳,誰人不曉?而隨著時間流逝,除了那些積古的老人家,誰又還記得吳氏茶莊當年生意興隆、迎來送往的熱鬧景象?

  至于吳家那幾房小輩,許是怕了自家長姐的歹命,在吳桃香成親后的三五年間,他們便相繼離開了小方縣。

  這就又要說到李大善人好心了。

  吳家幾房人離開小方縣的錢,皆是他出的,男丁只要愿讀書的,便送去外省求學;女眷到了婚配之年,便說上一門好親事,遠遠嫁掉。

  于是,數年后,小方縣吳家便成了一所空屋,很長時間無人問津,就連牙行也嫌它晦氣,幾乎不向客人推銷這處空宅。

  再十年,李家擴建宅院,將杏花巷這一帶全都買了下來,曾經的吳宅亦被李家以極低的價格買下,建庭臺軒舍、筑花院月橋、再以垂花門相隔。

  如今,這片占地頗廣的李家后院兒,便是當年的吳家老宅了。

  “桃香姑娘,你可還記得我么?”

  捺下心底萬千思緒,蘇音踏上石階,來到吳桃香的身畔,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

  吳桃香那雙空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便順著蘇音的手,慢慢地看了過來。

  “我是從驚鶴城來的,你想起來了么?你的弟弟妹妹便在那里呢。”蘇音繼續說道。

  吳桃香有兩個弟妹據說如今住在驚鶴城,弟弟讀書,妹妹則嫁入了殷實人家。

  這個據說,自是李家說的。

  吳桃香仿佛是聽懂了,那雙黑得不見眼白、深深凹陷進去的眼睛里,漸漸地,漾動起了一星光亮。

  “呃……”她張開口,發出了一個單音。

  不同于其他尸鬼的嚎叫,這個單音很輕,就像是在說話,而在說話時,她甚至還有些瑟縮地動了動身子,滿是黑霧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點畏懼。

  尸鬼是不會有情緒的。

  它們只有本能。

  殺戮的本能。

  而吳桃香此時的表現,卻分明還殘存著一絲情緒。

  她在害怕。

  蘇音身上的天元靈力,令她噤若寒蟬。

  蘇音斂住氣息,笑容和軟,緩聲道:“桃香姑娘,你弟弟妹妹托我給你帶句話兒。”

  吳桃香呆呆地看著她,被尸氣染作一團漆黑的眼白,開始有了變化。

  那只是很小的一點變化,眼白上的漆黑好似褪去了一絲,這讓她那張形如骷髏的臉上,多出了些許靈動。

  只是,她的神情還是木然的。她呆呆地看著蘇音,猶如黑洞般的兩個眼窩,依舊分不清瞳孔與眼白。

  這便是無塵子紙符的厲害處,種下的瞬間便可奪人魂魄、蝕其血肉,用不了多久,便能將一個活人煉成尸鬼。

  “妹……妹……弟……弟……”

  吳桃香緊閉的嘴唇開始緩慢地蠕動,口中吐出的不再是單音,而是完整的字,而那雙帶了些靈動的眼睛,則在蘇音的臉上來回地滾了幾滾。

  不過,那如若鬼哭的語聲,以及她僵硬又扭曲的臉,瞧來仍舊極為恐怖。

  蘇音卻并未被嚇到,看向她的視線很是溫軟。

  通常說來,被煉作尸鬼之人,除非有無塵子附著神識,否則是不可能還有靈智的。

  可吳桃香顯然個例外。

  凡人確實很渺小、很脆弱,可有時候,凡人的執念與牽掛,卻也能迸發出極強的生命力,強大到連鬼神之力亦不可磨滅。

  吳桃香,便是如此。

  蘇音的心底生出幾分惻然,說話聲也越發地輕柔:“是的,你弟弟妹妹都在驚鶴城,他們都很好,我到這里來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什么想要帶給他們的?”

  這一問,是蘇音總結出來的最快抵達核心的一問。

  吳桃香的身世她已然知悉,而以其此時的語速,若從頭與她說起,蘇音得熬到半夜去。

  “有……有……的……”吳桃香的腦袋慢慢地動了動,似是在點頭,渾濁的眼睛里,那一點光芒正變得越來越亮。

  她抬起青灰的長著黑指甲的手,在破爛的袖籠里緩緩地掏摸著,一應動作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蘇音甚至能夠聽見她的骨骼發出的“咔咔”聲響。

  耐心地等了約有五分鐘,吳桃香終是抽出了手,干萎如雞爪的指掌里,抓著一個破爛的錦囊。

  “給……弟……弟……和……妹……妹”她的嘴唇像破了風的口袋,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含混不清。

  蘇音接過了錦囊。

  是空的。

  吳桃香珍而重之藏在錦囊里的那些錢物,早在她尸化之時,便已腐蝕殆盡,縫制精美的綢緞亦已朽爛不堪,如今不過一塊破布而已。

  可是,吳桃香此時看向那塊破布的眼神,卻像在看著這世上最珍貴的物事,黑色的眼白竟然變得更淡了些,干枯得只剩一層肉皮的嘴角,艱難地,向著兩旁扯開了一點。

  “真……好……”

  她說著,口中旋即發出了“嗬嗬”之聲,似是在笑,僵硬的腦袋向旁邊歪去,隨后,很慢很慢地抬起手,拔下了發髻上的那支雜玉簪子。

  那是她身上僅有的飾物。

  夾雜著銀絲的發髻散落下來,長長的頭發披了她半個身子,她拿著簪子,胳膊“格格”地響著,一直伸到了蘇音的面前:“多……謝……”

  這是她的謝禮。

  知書達理、操持著全家生計的吳氏茶莊長女——吳桃香,給從驚鶴城而來的帶信傳話之人,送去了一份謝禮。

  蘇音伸出手,態度極自然地接過簪子,笑著道:“桃香姑娘用不著這么客氣的。那我就收著啦。”

  吳桃香扯開的嘴角,慢慢地向著兩旁擴大了些。

  那是一個極歡喜的笑。

  她帶著笑,緩緩地、吃力地蠕動著嘴唇:“好……好好……讀書……好……好好……當……正頭……娘子……”

  粗嘎的語聲,恐怖的面容,那雙眼睛里卻在發著光。

  她看著蘇音,似是從她的臉上看到了希望……一個弟弟好生念書、妹妹好生做著正頭娘子,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極有奔頭的希望。

  這個希望,融進了她血肉骨髓,也融進了她的后半生。

  蘇音將那塊破布小心地揣進懷里,抬頭望向吳桃香,柔聲道:“我知道了。我會把你的囑咐轉告他們的,這個錦囊我也會轉交給他們,你且安心。”

  “……嗯……”吳桃香點了點頭,眼睛里的光芒,一點一點渙散了開來。

  她動作極慢地轉過頭,重又呆呆地看向游廊的前方。

  海棠花正在夜雨里搖曳著,濕潤的花香,撲入口鼻。

  “真……好……看……”

  她看著盛開的花樹,佝僂枯瘦的身體,慢慢化作細碎的飛灰,飄向半空。

  蘇音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良久后,輕聲地道:“是啊,真好看。”

  晚風拂過,海棠花在燭火下兀自嬌艷,那個掛著家人、藏著執念的女子,如一陣輕煙,散在了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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