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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九章 壞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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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夜將盡。

  寧奕回到屋子,葉紅拂盤坐在床榻之上,輕輕瞥了他一眼。

  摘下獅子面具的寧奕輕輕吐出一口氣,靠坐在木椅上。

  “你剛剛外出……如何?”

  葉紅拂蹙起眉頭。

  不是她有意詢問,而是寧奕這廝笑得實在太陰險了。

  寧奕將自己設計與云豹族少族長相識的事情告訴葉紅拂。

  葉大劍仙聽完一陣沉默。

  “所以……現在就等他來聯系你?”葉紅拂其實不是很能理解寧奕的這種行為,以他們的實力境界,只需要稍稍展露手段,自然能讓千年大妖信服。

  只不過寧奕與云豹交好,又是何意?

  “這一族的壽辰獻禮,已拿來換這條出路了。所以,他們別無選擇。”寧奕解開腰囊,撇了撇嘴,云豹族準備獻給古王爺的,乃是一尊羊脂美人雕像。

  實在無趣。

  品相也俗,意義也無。

  怪不得云壑躲在酒館里借酒澆愁,這場壽宴,根本就與云豹無關。

  葉紅拂認真道:“其實……我認為你說得對。對云豹族而言,此次壽辰,獻禮孔雀,并非不可。甚至,可以稱為上策。”

  寧奕笑道:“那是,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我能出餿主意么?”

  葉紅拂又沉默了。

  你能不出餿主意么?

  大哥,你自己什么貨色心里沒數嗎?

  寧奕呵呵一笑,“獻禮孔雀,討取歡心……是為上策。但此策成否,要看所獻何禮。若白帝子的遺物,贈給孔雀,想必那位東妖域九千歲的神色,一定很好看吧?”

  他翻轉手腕。

  白如來的那兩件遺物,以及白早休的一眾遺物,都浮現在屋閣之中。

  金剛缽,扶搖扇。

  還有白郡主的諸多寶器。

  “你要將此物贈于云豹,借此……挑起孔雀與灞都城的爭端!”葉紅拂眼神一亮,明白了寧奕刻意去接觸云豹族的原因。

  雖然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但獻出“帝子遺物”,足以引起壽宴驟變!

  “獻禮遺物,便等同于我告訴他們,我已經來了,在這壽宴上了。”

  寧奕淡淡笑道:“或許不用我說……灞都老人已經知道了。但,我便是來了,他們又能如何,真能找得到我么?”

  兩座天下皆知——

  白帝之子被寧奕斬殺!

  東妖域與寧奕結下不世血仇!

  不難想象,孔雀道人在壽宴上收到遺物之后的反應……盛怒之下,壽宴大亂。

  此次借寶獻禮。

  云豹一族,算是完了。

  行棋布局至此,寧奕已經算是完成了對清鱗的一半承諾。

  而葉紅拂在此刻也明白了,之前出發之時,寧奕所說的他會為自己“制造時機”,到底是什么意思。

  滿城風雨。

  只為一劍刺殺。

  從旁觀者角度來看。

  寧奕行棋布局由微做起,但思路清奇,天馬行空。不講規矩,不講道理,但……很有殺力。

  此局若成。

  灞都城必會陷入動蕩之中。

  “另外。”

  “那兩枚寶珠,我在其內留了劍念,古道察覺不了。此次獻禮,諸族所呈之寶,略微審視之后,會被送往雪龍大殿。”寧奕揉了揉眉心,回顧全局,覺察無誤,吐氣道:“運氣好的話,催動劍念,能直接炸了古王爺的寶殿……你便在那時動手吧。”

  葉紅拂盯著寧奕。

  “怎么不說話了?”寧奕皺起眉頭,感受到了異樣的沉默。

  葉紅拂猶豫了一會,認真道。

  “你……太壞了。”

  這句話聽起來怪怪的。

  寧奕苦笑一聲。

  “我就當是夸贊了。”寧某人長嘆一聲,在長椅上舒舒服服癱倒,一下一下擲著令牌,愜意道:“萬事俱備,就等小豹子來聯系了我……嗬嗬嗬。”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寧奕和葉紅拂,需要各自熟悉灞都……這幾日,完成云上之城的地圖圖卷拓印。

  制定好小子母陣傳送逃離路線。

  便可以尋覓良機了。

  第二日。

  寧奕閉目清修,被懷中粗糙令牌的震顫驚動。

  他睜開雙眼,輕觸令牌。

  果然是那位少族長……云壑比自己想象中要有耐心,還以為昨夜就會迫不及待來聯系自己。

  竟然憋了一夜。

  不出寧奕所料,云壑解釋了令牌的由來,以及昨夜“自己”的授意。

  寧奕會心一笑。

  無需多言。

  他爽快答應云壑……自己會將虺蛇族的“神物”竊走,移交給這位少族長。

  只不過,需要一點時間。

  其實這份神物……白帝子的金剛缽,扶搖扇,白早休的諸多寶器,早已在寧奕的腰囊之中,隨時都能交給對方。

  寧奕并不擔心被認出寶器真實來歷,以云豹一族的見聞,哪里會認得如此寶物?

  不過,仔細思量之后,寧奕決定將此事先壓一壓。

  畢竟竊走虺蛇神物,也不是易事。

  答應太快,交易太順……反而會引起生疑。

  接下來的兩日很是順利。

  白日,寧奕和葉紅拂一對主仆,免不了在虺蛇眾人面前登對成雙出現……兩人一同外出,覆上面具,寧奕拓印圖卷,尋找奇點,葉紅拂則是靜養劍意,陪在寧奕身旁,熟悉古城。

  古王爺的壽辰,頗有些像是人間的賀歲大年。

  葉紅拂抱劍走在云上之城街道,透過紅狐面具,看牛鬼蛇神,覺得極有意思,行走此間,猶如地獄,卻萬萬想不到,眾生能如此和睦。

  大妖化形,直立行走。

  往往能看到人身極不協調的蠻牛,巨象,雄獅,頂著一顆巨大獸顱,身子卻呈人靈之態。

  斗笠之下,鬃毛翻飛。

  寧奕這對一男一女的獅狐主仆,雖然在來來往往妖靈當中,顯得身材瘦削,卻從未引起懷疑。

  在這里,茶樓小廝,賭坊奴婢,都是被打上奴印的人類,正如寧奕在往生地所看到的景象……大隋豢養妖靈,妖族豢養人類。

  在見慣這等景象之后。

  葉紅拂已經麻木。

  在她看來……這些人當然是人,但從另外一種意義來論,卻又算不得人了。

  自出生起,被打上奴印,便失去了作為人的“靈智”,“自尊”,“自由”。

  他們,與大隋囚在籠子里的妖獸,是一種存在。

  “第一次來妖族天下,見到被打上‘奴印’的族人。我一開始的想法與你一樣。”寧奕與葉紅拂坐在一座酒樓頂層,單獨包下一座隔間,推開窗口,便能看到外面一望無垠的雪白云霄。

  灞都城懸于九天之上。

  與大日齊肩。

  真是一副神仙景象。

  寧奕端起一盞茶,呈至唇邊,卻沒有喝。

  “我本以為我很不幸。但我到了這里,才發現我錯了。”他自嘲笑道:“真正的生而不幸,不是生在西嶺,窮困潦倒,饑一日飽一日。而是生在妖族,生而為奴。從降生那一刻,就沒有任何的選擇權。”

  “后來,我救下了一位奴印女子。她的名字叫‘紅櫻’。”

  “我替她拔除奴印,教她念書,教她識字,教她重新去看這個世界……告訴她,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在海的另外一邊,還有一座天下。”

  寧奕輕聲道:“在那時候,我拔劍殺妖,大多是因為仇恨。”

  “那個奴印女子……后來呢?”

  葉紅拂皺起眉頭,如果沒有記錯。

  寧奕回來。

  是沒有帶回異族女子的。

  “死了。”

  寧奕的語氣里聽不出苦澀,平淡的像是沖泡一百萬次的茶水。

  但偏偏是這樣的語氣,讓人聽起來心頭一顫。

  再苦的茶,沖泡一百萬次,也會變淡。

  但這份記憶,不會。

  “白如來殺了她。我殺了白如來。”寧奕抿了一口茶水,他的嘴唇依舊干枯,“我沒能帶她回大隋,讓她看一看故鄉的模樣。這是我為數不多的,沒有做成的事情。從那一天后我終于明白……這個世界不是圍繞著我轉的。不是每一個我想救的人,都能救下來。不是每一個我想殺的人,都能殺掉。”

  葉紅拂陷入了沉思。

  她盯著寧奕,有些明白這個男人回到大隋后所做的一系列事情了……他是那么拼命,那么用力去尋找靈山的一線生機。

  因為他真的害怕,無法救下裴丫頭。

  “至少,裴姑娘活下來了。”葉紅拂不會安慰人,說出這一句,已經殊為不易。

  寧奕搖了搖頭,“但白帝還活著。”

  坐在酒樓云海之上的兩人,均是沉默。

  好久好久之后。

  葉紅拂嘆了口氣,道:“說句折損劍心的話,五百年來,大隋天下,沒有人能穩勝白帝。如果我的復仇對象是他……”

  到這里就停住了。

  再說下去,就真的折損劍心了。

  葉紅拂閉上雙眼,努力不要讓自己代入到寧奕的位置當中,思考這份仇恨。

  “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以后會有的。”

  一道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葉紅拂抬起頭,怔怔看著寧奕。

  寧奕已重新將獅面帶起。

  他輕聲道:“仇恨是一個強大的推動力……但只有仇恨是不夠的。它會將你推向一個有去無回的絕境。還記得徐藏的下場么?”

  這是葉紅拂最欣賞,最崇拜的男人。

  也是她一直效仿的對象。

  葉紅拂輕聲道:“我覺得他的一生很好。”

  “許多人都這么認為,以前我也這么認為。”

  寧奕頓了頓。

  可是后來,他不這么認為了。

  每一次小霜山夜深,看到師姐一個人怔怔出神,師兄們酩酊大醉,長席總缺一人。

  每一次替他打掃遺室,清理舊物,舍不得丟棄。

  每個人都深深記住他來過這世間的痕跡。

  可他已經走去。

  這樣的一生……真的好么?

  這樣的一生,真的很不好。

  寧奕沙啞道:“他這一生,本可以更好。”

  葉紅拂惘然。

  “什么叫……更好?”

  “……活著。”

  寧奕笑道:“如果這人間,還有一位你真正所愛,以及真正愛你的人。哪怕是背負仇恨的活著,也會比死去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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