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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送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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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

  “回家。”

  墜下城墻的宋伊人,在沙坑之中站起身子,向著遠方沙塵的那道光芒走去。

  抱著刀鞘墜跌,但靴底幾次摩擦城墻,最終演變成踩踏靈山城墻奔跑的朱砂,體態逐漸平穩,面朝大地,最終快要墜地之時,腳尖狠狠踩踏磚瓦,縱身掠出,面頰幾乎與地面齊平著擦過,被紅甲裹覆的纖細腰身在空中擰轉,最終以刀鞘墜砸地面,做了個撐桿跳的姿態,來到了宋伊人的身旁,將刀鞘插回其腰間。

  一大一小站在浩瀚黃沙之中,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那座巍峨壯觀的書簡之樓,一枚又一枚的巨大古梵語,懸浮烙刻在空中,化為熒火,繚繞不散。

  宋凈蓮眼神恍惚。

  自己的父親,站在書簡樓的中心,天地之間,如圣賢一般,隱約與每個文字形成呼應。

  在邵云大師的“佛語”之中,似乎人人都有機會立地成圣,哪怕站在書簡樓外亦有心靈感應,只可惜宋伊人站住了腳步,并沒有繼續往前再邁一步,他抬起手來,抓住空中飛揚的一角青衫一枚,那個背負雙手站在漫天黃沙與梵語之中的男人,斷去一截衣衫,頭也不回的離開。

  滿頭鮮血的金易,保持著跪伏的姿態,額頭鮮血已在膝蓋處蔓延成一片血泊。

  邵云忽然高喝道:“大客卿!”

  宋雀微微停步,但其實他并不是在等待邵云的話,而是在等身后的兩個年輕人跟過來。

  老人念完之后,就沉默了,他保持著伏首的大禮,并沒有忌諱被宋伊人和朱砂看見……這是他欠宋雀的,這是靈山欠宋雀的,而事已至此,宋雀割袍決裂,離開靈山,他已經無顏再開口。

  哪怕,他真的很希望宋雀能夠留下來。

  老人的沉默,并不難猜出什么意思。

  這所以會有這種無聲的挽留……是因為邵云實在無法開口,也不知從何開口。

  “我捻火之時,靈山正是水深火熱之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雖不修佛法,但卻認佛理。靈山千萬蒼生該好好活著,東土億萬生靈應有個太平。”

  黃沙中的青衫笑道:“所謂鎮靈山,守太平,百年來,也算是盡職盡忠。”

  “今日離開,于情于理,于律于法……你都不可攔我。”

  宋雀淡淡道。

  “佛子即位,只需在盂蘭盆節點燃魂火,照亮浮屠古窟,靈山等待百年的轉運之勢便來了。”

  他沒有回頭,微笑道:“嬰兒也是要長大的,總不能總要人一口一口的喂,邵云大師……是不是這個理?”

  老人嘆息一聲。

  雙手合十。

  “盂蘭盆節,大客卿還會再來嗎?”

  宋雀平靜道:“我已割袍,客卿山與我無關,靈山亦與我無關。當不起邵云大師的這句‘大客卿’,也對貴宗的盂蘭盆節,毫無興趣。”

  他面朝無人看得見的黃沙,眉尖輕輕蹙了一下。

  這些年來勾心斗角,已經累了倦了,今日借著金易釁事而離宗,真正掛牽的東西,還真找不出來,客卿山那些掛件擺設物事,留著也便留著,不帶走也便不帶走了。

  所以此刻的轉身離開,宋雀根本就沒有半點猶豫。

  但……再稍稍深思。

  其實。

  他于靈山,還是有些放不下的東西。

  比如“承諾”。

  宋雀是一個極其看中承諾的人,出口答應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在風來關的時候,他曾答應過寧奕,要盡全力幫他治好裴靈素的神魂之傷……而今日離宗,盂蘭盆節他也不會再來,既然要“斷離舍”就要斷個干凈,但答應寧奕的事情,卻是無法做到了。

  宋雀聲音極輕,囑咐道:“我走之后,大師要善待寧奕,切不可讓寧小先生在靈山再受委屈。”

  老人苦笑道:“你走之后,再過不久,我也要走了……此后整座光明殿都是寧奕的,我于殿前已與他說了,那片光明贈予他,只求結一個善緣。”

  這句話在黃沙之中蕩開。

  跪伏在地上的金易,身軀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他簡直不敢相信。

  邵云大師,竟然把那片光明都拱手送人了?

  送給了寧奕?

  律宗大宗主滿面鮮血之下,痛苦的閉上雙眼,額首青筋翻涌鼓現,神情復雜。

  站在書簡樓外的宋凈蓮更是目瞪口呆,他捻著那角破爛衣衫碎片,有些錯愕的回頭去看靈山內的方向,目光遙遙隔著城墻鎖定天清池……先前大雄寶殿的鐘響,寧奕被召見,就是談的此事?

  邵云要將靈山最珍貴的那片光明送給寧奕。

  這一趟入靈山,寧奕得了太多太大的造化。

  “終于知道……靈山之興,不在靈山了么。”宋雀有些嘲諷的笑了一聲,收斂笑容,不含感情的說:“這片光明送的好,這是寧奕需要的。這筆買賣,靈山不會虧。”

  然后宋雀才后知后覺的捕捉到了邵云某句話中的一個重要信息。

  你走之后,再過不久,我也要走了……

  邵云的“走”,與自己的“走”。

  意思不一樣。

  “你在北境見過‘朱密’了嗎。”

  老人忽然問了宋雀這么一個問題。

  大客卿沉默片刻,點了點頭,道:“見過了。”

  “是不是,很丑陋。”老人啞然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胸口的位置。

  那里是凡人心臟的所在之處。

  大能者的身軀脫離凡胎,逐步通往不朽的殿堂……那里寄放著的,是道心。

  犧牲自己大道,來保全圣山,脈系。

  宋雀思忖片刻,搖了搖頭,“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有在乎的東西,朱密為了保護自己在乎的圣山,不得不選擇犧牲,所以他失去了一些東西,但是也得到了另外的‘補償’……”

  邵云咧開嘴角笑了笑,“是這樣嗎,大客卿不愧是除蓋障菩薩,看得比我要透徹許多,灑脫許多。”

  “只不過是局外人罷了。”宋雀道:“大師的陽壽不像是要盡的樣子。”

  “師尊說我,有命修行,無命參書。”

  邵云的眉尖緩緩低垂,兩縷白色的長眉隨風沙飄起,他輕聲喃喃道:“久坐光明里,不得修行,只能翻書,書看完了,燈便也燃盡了……我有預感,離走的那一日,不遠了。”

  宋雀無言以對。

  金易已許久未曾動彈,似乎凝成了一座血色石塑。

  宋伊人的手心感到了一陣溫暖,低下頭來,看著朱砂神情悲傷的攥攏他的掌心,聲音極輕的開口對他說,“邵云大師是個好人,我不想他死。”

  年輕人一陣沉默,欲言又止。

  為靈山奉獻一切的人,其實不是金易這樣“拋頭顱灑熱血”的魯莽之輩,動不動將頭顱放在鍘刀之下,事事黑白,動輒分出生死,將“死”隨時放在嘴邊的人,并沒有真正考慮到靈山的未來。

  靈山的未來是活。

  每個人都要好好活著。

  正因為有著像邵云大師這樣的人活著,忍著道心的屈辱,枯坐在光明殿中,靈山才能夠得以渡過最艱難的時刻……而自己的父親宋雀,其實也是這樣的人,背負著禪律兩宗的不理解,鄙夷,反抗,彈劾,阻力,一次又一次的抗下重擔,真正的大能,修行者,也是砥礪道心的“修心者”。

  朱砂已經壓低了聲音。

  但是在此刻的環境之中,哪里能夠躲過邵云的耳目。

  老人和藹的聲音輕柔響起。

  “小丫頭……死沒有什么,人人都會死,這是萬物的結局。”

  他的眼神里有些留戀,有些不舍,書簡樓里的每個古梵語文字,都是自己枯坐時候所看到的“大道真相”,越接近書上的道,越接近人生的盡頭。

  人生就像是翻卷閱書。

  人總會死去的。

  到了黃昏,抬頭去看,天已經黑了……而手上的書,也失去了意義。

  邵云恍惚道:“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活著,好好的活著,反而很難。”

  金易的身子如雷霆劈過一般,低聲嗚咽起來。

  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

  此刻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書簡樓里的每個文字,不再富有光澤。

  老人輕聲問道:“大客卿,若我今日就走,你還走嗎?”

  宋雀回過頭來,深深望向老人的雙眼。

  邵云眼中帶著愧疚,緩緩雙手合十,袖袍搖曳,竟然有了一些羽化的痕跡。

  這是要逼他留下來。

  宋雀的眼中有些動容,他若真的是絕情之人,當初就不可能在靈山留下來,待如此之久。

  “何至于此。”

  宋雀嘆了口氣,有些惱怒道:“既然是該斷的因果,便讓它斷了吧……大師不要再為難我了,留住最后的這口氣,多庇護靈山一天是一天。強留宋某,不是好事。”

  老人眼簾微闔,似乎在思索,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消失。

  他那半截羽化的袖袍,最終重新穩定。

  整個人也不再虛化,那股隨時可能湮滅的“光明”最終凝實。

  邵云聲音沙啞道:“是我失禮了。”

  宋雀搖了搖頭,最終沉聲道。

  “我答應你,盂蘭盆節,我會再來一趟靈山,見證菩薩捻火,照亮佛窟。”

  邵云沉默著再次揖禮。

  宋雀看著宋凈蓮和朱砂,看到了某人下意識回頭望向靈山的動作。

  他輕聲道。

  “跟我回一趟長白山取一樣東西,此后想去哪都隨你,若是想待在靈山做一些未完的事,也無所謂,盂蘭盆節,我再來接你。”

  宋凈蓮點了點頭。

  風沙中,三人緩步離開。

  大雄寶殿響起浩蕩鐘聲。

  黃沙漫卷。

  老人長聲喝道。

  “靈山兩宗,諸多羅漢,恭送除蓋障菩薩。”

  城墻上的佛門弟子,聽到了這句呼喊。

  “靈山兩宗,諸多羅漢,恭送除蓋障菩薩。”

  遮天蔽日。

  沙潮之中,原本安靜站在城頭的一只青雀,受了驚嚇,鋪展雙翅,呼啦飛起。

  在靈山城頭,遠遠掠出一道孤獨的長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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