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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二章 枯桃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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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枝城。

  這座不幸坐落于東境大澤與三圣山夾縫間的小城,前幾年還有些許人間氣,來來往往擔夫商人走動,這幾年徹底荒蕪……破敗的門匾生銹,城內仍有居民,但都是一副神形枯槁的憔悴模樣。

  三圣山合圍大澤。

  二皇子手握琉璃山,拉開一道固若金湯的防線。

  五災十劫,鎮守大澤四方八百里。

  誰也不知道,大戰什么時候開啟……家底殷實的富人,在朝中有消息,與圣山有關系的“貴人”,早就撤離了這片災厄之域。

  東境風雨,能折大山。

  而留在這里的人,與當年西嶺清白城想要翻越長城入境卻不得入的……是同一種人。

  無錢無權無勢。

  大隋的長城,是一面圍墻。

  這面圍墻的墻里和墻外之人,并無區別……紅塵萬丈,泥沙翻滾,在大勢之下,他們都沒有選擇。

  中州頒布了一條禁令。

  三圣山聯手拉開了一道長線,以防大量流民入境,混亂民生……在東境與中州翻臉的那一天,琉璃山方圓的子民,便不再受大隋律法的保護。

  而桃枝城,就處在這道長線的灰色地帶。

  風沙漫天。

  一行車隊,艱難在風沙中跋涉。

  一位年幼女童,扎著羊角辮,從車廂內探出半顆頭顱,黑溜溜如瑪瑙玉石的眼珠子細瞇起來。

  風沙太大。

  女童努力向前望去,看到一座飄搖在風沙中巍峨又破敗的古城。

  車隊上下二十余人,真正要護送的就只有一輛馬車。

  在這年頭,都是桃枝城向外逃人,就沒見到有人往這破城里去的……有能耐從大隋禁令中撈人的,哪里還會允許自己妻兒向這荒涼鬼域去鉆。

  女童聲音沙啞道:“郭叔叔,前面就是‘桃枝城’嗎?”

  風沙最前方,一位虎背熊腰的漢子,一只手壓低斗笠,降低馬速,緩緩來至女童身旁。

  郭大路摘下自己斗笠,輕輕按在女孩頭上,“前面就是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

  這場不知何時爆發的東境戰爭,猶如一場隱晦風雨,壓在每一位百姓心頭。背景通天的年輕權貴能逃,但總有人要守在這里……譬如直屬中州皇權的“黜陟使”,被派往東境防線的每一座城池。

  他們守在這里,監察官員,嚴守律令。

  “黜陟使”是如今中州皇權抵御東境戰潮的最后一塊基石,若有異樣,第一時間向天都匯報反饋。

  郭大路神情復雜,隨女孩一同望向遠方風沙飄搖的老城。

  “小荔枝,你爹是個了不起的人。”漢子輕柔道:“他是主動申請來桃枝城駐留的。很快,你就能見到他了。”

  郭大路來往東境多年,與桃枝城上下官員早已混熟。

  二十年前,他初入東境桃枝城,結識了此地駐官鐘洵。

  鐘洵為人剛正不阿,剛正到了“不識好歹”的程度,倔的像是一頭驢。

  便是因為這份性格,鐘洵當上駐官之后便再也沒有絲毫晉升。

  這一次,鐘洵為保妻女太平,主動申請留守東境,以“黜陟使”之位,換來了一次律令敕開的機會……

  而鐘洵妻子寧雪,被敕令護送離開,知曉實情之后,拒絕遠行,誓要跟隨夫君一同守城。

  于是,便有了如今這只離而復返的車隊。

  郭大路受鐘洵所托,親自護送他妻女離開,但又因夫人萬般反對,不得以向桃枝城返程。

  這一趟跋涉,歷盡十五日。

  在郭大路眼中來看……那個倔強男人換來的機會就此浪費了。

  向死而生。

  又復向死路而行。

  鐘洵女兒名叫鐘荔,年方八歲,粉雕玉琢,如一個瓷娃娃。

  這十五日奔波,極傷心神。

  鐘夫人疲倦至極,沉沉入睡。

  小荔枝精神十足,探出車廂東張西望,饒是小臉蛋被風沙吹得生疼,仍然倔強不肯縮回。

  郭大路給小姑娘豎了一根大拇指。

  有親爹的倔勁。

  小荔枝回頭輕輕看了眼車廂,豎起一根手指,對郭大路小聲說道:“噓……娘親已經睡啦。”

  漢子心領神會,神情有些復雜。

  前些日子爆發了一場爭吵,他苦口婆心勸夫人冷靜,但鐘夫人直接撕了敕令,逼自己返程,這份性格比鐘洵還要剛烈……難怪能結成一對。

  但心底他還是羨慕的。

  能得如此賢妻,夫復何求?

  “郭大俠,我問你啊……”

  小荔枝把腦袋探出來,小心翼翼問道:“我爹如果看見我回來了,會不會很開心,會不會夸我懂事呀?”

  郭大路聽了這話,覺得有些無奈,又有些心酸。

  孩子最是單純。

  小荔枝哪里知道……父親這一番良苦用心,究竟耗費多大心血。

  她還以為,來桃枝城,只是尋常的分別重逢。

  殊不知,敕令只開一次。

  黜陟使特權已經用過,小荔枝這一次來到桃枝城,便很難再回去了。

  如此。

  也算是遂了鐘夫人的心愿吧?

  郭大路心情復雜地笑了笑,他拍了拍小姑娘腦袋,柔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把耳朵湊過來……”

  小荔枝眨了眨眼,湊近過來。

  郭大路壓低聲音道:“我與你爹前陣子喝酒的時候,他告訴我,你一直很懂事,一直是他的驕傲。”

  小荔枝怔了一怔。

  小家伙狐疑望向郭大路。

  她不相信,自己那個倔脾氣的老爹,會說出這種肉麻的話?

  郭大路一本正經道:“不騙你,騙你是小狗。”

  小姑娘低垂眉眼,似乎在回味郭大路的那一番話,半晌后,捧著臉蛋樂呵呵傻笑起來。

  她聲音壓得極低,在風沙里蕩漾。

  清脆如鈴。

  人間再暗,也有光明。

  沙漠再枯,亦有甘泉。

  對郭大路而言,走鏢二十年,這一路所走的不是鏢,而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有些東西,比鏢錢更重要。

  比如此時此刻,小姑娘的笑臉。

  天空下了一場“雨”。

  馬車的車廂頂,響起咚咚咚的沉悶聲響。

  傻笑著的一大一小,反應過來。

  一陣“沙雨”傾瀉而下,但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告訴郭大路……此刻敲擊車廂蓋頂的不是石粒。

  “郭叔叔,這是什么?”

  鐘荔神情惘然,伸出一只手,攥攏了一蓬沙粒,輕輕一捏,簌簌腥白粉末從指縫間落下。

  郭大路取回自己斗笠,神情陰沉道:“……小荔枝,把頭縮回去。”

  小家伙哦了一聲,乖乖把腦袋縮回去。

  郭大路環顧一圈,四周同伴俱是神情凝重,紛紛向自己投來了詢問目光……他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一枚“石粒”,捻動指尖。

  這不是沙塵雨。

  這是……人骨。

  斗笠漢子抬起頭來,桃枝城巍峨雄壯的輪廓已經近了,風沙之中顯現出陰暗墻頭,一桿大旗迎風飄搖。

  墻頭石塊破碎,不成形狀。

  那桿大旗的頂端,挑著一具枯瘦尸骨,胸膛被剖開,血肉早已曝干,只剩下搖曳如燈花的一雙小腿。

  整只車隊,上下二十九人,全都怔在這場巨大沙塵之中。

  這漫天遍地落下的不是沙粒。

  而是被碾壓成燼的人骨。

  巍峨古城,陰云壓頂,一片死寂。

  被掏干心肺的尸骸,橫在城頭,懸掛在大旗之上,高溫讓大漠景象變得夢幻而迷離……這一切如夢一般映現在眾人面前。

  這是最真實的噩夢。

  這是一場人間煉獄。

  單單是遠遠看去,這副畫面已經足夠具有沖擊力,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他們無法想象自己離開桃枝城的這十五天,究竟發生了什么。

  整座桃枝城,無一活口。

  這里……已經淪為一座空城。

  更準確的說,死城。

  這趟去而復返的車隊,極其幸運地躲開了一場死劫……成為這場駭世屠殺的第一位見證者。

  琉璃山鬼修屠殺了桃枝城。

  住在這里的四萬三千九百六十人,無一幸存。

  無論男、女、老、幼,都被剖開了心肝,取出了肺腑,亦或是割掉頭顱。

  車隊瞬間陷入了死寂,明明是一片熾灼的炎日,卻仿若置身零下冰窖之中。

  鐘夫人醒了。

  她摟著小荔枝,掀開車簾,剛剛想要開口,所有的話語都凝固在喉嚨之處,掀開車簾后的視線,被翻滾的沙塵與白骨淹沒……

  那座飄搖的死城最前方,插著一根斷裂旗桿,旗桿上挑著一具殘破不全的尸體。那尸體輕如草絮一般,飄來墜去,胸膛被釘穿插透了,血液也干涸了。

  看起來像是一個頭重腳輕的玩偶。

  可以看清的是——

  玩偶身上披著浸染鮮血的黜陟使大袍,朝廷賞賜的玉冠仍然完整,一條手臂被粗暴扯斷,另外一條手臂探出,手掌緊緊攥著穿透胸口的大旗。

  桃枝城黜陟使,鐘洵。

  殉職。

  鐘夫人抬起頭,看見那具尸體的一剎,身子便定住了……這是她人生最漫長的一瞬間。

  她撕碎黜陟使諭令,決意返程桃枝城,便想到了會有這么一天。

  但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

  快到……自己來不及陪伴,便已經發生。

  女人緩緩合上車簾。

  小荔枝惘然望著娘親,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大哀至靜。

  整座桃枝城,白骨風沙作伴,亡魂嗚咽群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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