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第一絲曙光落下來的時候,魯宏已經押著溫不道出了龜城。
出了龜城,四野茫茫。
西陵全境其實是一條狹長的走廊,東起嘉峪關,西到昆侖關,在這條狹長的走廊之內,自東至西依次是甄郡、宇文郡和樊郡,坐鎮三郡的三位世襲侯,分別是長信侯、長義候和長陵侯。
三候之中,長義候宇文氏所控的范圍最廣,實力也是最強,所以西陵都護府也就設立在宇文郡的奉甘府城。
奉甘府城是西陵最大的城池,人口也是最眾,比之龜城要繁華許多。
從龜城到奉甘府將近兩百里地,徒步而行,要三天才能抵達。
出了龜城,向北邊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長嶺山脈的輪廓,旭日初升,郁郁蔥蔥的長嶺山脈也就越加清晰,宛若一條巨龍俯臥在蒼茫大地之上。
押送囚犯在西陵也并不少見,途中旅人瞧見官差押解囚犯,也都是遠遠避開,以免沾染晦氣。
按照規矩,從龜城押解犯人的時候,都會在清晨出發,因為兩城之間,每隔八十里地都會設有一處驛站,從早上走到傍晚時分,若不耽擱,便可以趕到驛站落腳。
一路之上,自然也有村落鎮子,往來旅人若是趕不巧,也都會到鎮子的客棧去落腳。
不過押解囚犯,卻有不少規矩,其中一條便是不可在客棧投宿。
一來是因為客棧本身也不愿意有囚犯入店,擔心會帶來霉運,二來客棧人多眼雜,囚犯入住其中,說不準就會生出麻煩來。
也正因如此,官差趕路,都有驛站做歇腳處。
官道之上往來的行人倒是不少,東來西往,絡繹不絕,自從圣人下旨可以與兀陀人進行貿易之后,擅長做生意卻又忍受得住艱苦的大唐商賈就成為了西陵走廊最為靚麗的風景。
雖然在西陵設有中間商,大唐商賈可以將貨物放在中轉貿易行,但如此一來,獲取的利潤至少低了五成。
有許多商賈希望直接出昆侖關與兀陀人甚至更遠的西域諸國貿易,但這一路上風險太大,很可能有去無回,所以一些小商賈就只能從關內收購貨物,而后運送到西陵賣給西陵的商賈,再由西陵商賈轉手交易給從西邊來的商人。
開放商貿后,雖然從西邊有許多商人帶著貨物來到西陵,但大唐和西邊的商人都不能在西陵直接進行交易,必須將貨物交給西陵本地的商行,由西陵商行從中完成貿易。
這本就是為了保護西陵本土商賈的利益,不過要得到這項權益,所承受的賦稅自然極重,最終大量的錢財落入到三大門閥手中。
如果違反了這條規矩,大唐商賈和西邊商賈私下里交易,一經發現,不但會取消這些商賈在西陵的貿易權,嚴重者甚至會關押下獄。
若想擺脫西陵中間商的盤剝,最直接的方法,便是帶著貨物直接出關,直接與西邊貿易,雖然路途兇險,但所獲得的利潤卻是豐厚異常。
不過并非所有商賈都有這樣的膽量和實力。
好在一些有實力的大唐商賈聯合起來,組成專門與西邊貿易的大商行,聘請勇武壯士保護貨物,跟著商行的人一同出關。
早些年這樣的商行很多,西陵走廊幾乎每天都有無數的商隊往西進發,繁榮異常,可繁榮的背后,蘊藏著巨大的危險。
西陵這片土地并不富庶,商貿的繁榮,對底層的百姓來說,并沒有讓他們的生活得到改善,朝廷的政令無法在西陵有效施行,而西陵門閥考慮的只是豪門士紳的利益,盤剝百姓,這就讓西陵的百姓生活每況愈下,一旦出現天災,無數百姓就會陷入貧困潦倒的境地。
苦寒之地出悍夫,西陵人本就勇悍異常,許多人迫不得已,占山為王,而西陵走廊的商隊,也就成了他們口中最大的肥肉。
許多商行的商隊被劫掠一空,大的商行還能撐得住,但小商行往往經受一兩次,便再也沒有實力繼續下去,雖然三大門閥后來組織人手與西域都護府一起平剿了許多盜寇,但大部分商行已經徹底解散,撐到現在的商行已經不多。
而且商行之間互有競爭,大魚吃小魚,實力強悍的商行兼并小商行,如今有實力走出昆侖關的商行,十根手指都能數的過來。
魯宏一行途中遇見的只是一些散商,倒還沒有看到大商行的隊伍。
他途中很少說話,溫不道反倒是心情很好,時不時地和兩名衙差說笑,說的無非都是賭坊里發生的一些奇聞趣事。
傍晚時分,果然趕到了驛站。
實際上設在兩城之間的驛站很簡陋,一排三間房子,圍了個院子,兩邊角落,一個廚房一個柴房,茅房和柴房都在一處。
驛站只有一人常駐,除了押送犯人的官差偶爾落腳,平時這里還真沒多少用處。
若發生緊急狀況,一匹快馬,日夜兼程馬不停蹄,足以在一天內從龜城趕到奉甘府城,根本用不上驛站。
魯宏將溫不道安排在靠左的一間房子之后,讓驛差隨便準備一些飯食,實際上驛站里也不會有什么好伙食供應,不過卻能管飽。
下了幾碗面條,每人一碗羊湯,再有一籃子干饃,吃完面條再就著羊湯吃饃,足以讓肚子吃飽。
魯宏帶了酒,給兩名衙差都倒上了一大碗,又喊了值守驛站的驛差過來一起吃酒,驛差難得有人陪他一起飲酒,自然是求之不得。
用過晚飯,一名衙差起身向另一人道:“我守上半夜,你先睡吧,下半夜我過來喊你。”
押解囚犯,自然要將囚犯安安全全地送到奉甘府,若是中途走脫,那可是罪責不小。
所以晚上輪換過去守在溫不道的屋里,自然是必不可少。
魯宏見兩名衙差都醉醺醺的模樣,擺手笑道:“罷了,你們走了一天也累了,酒量也不成,我去守上半夜,你們先歇著,下半夜再過來換我。”起身拿了剩下的干饃,又讓驛差去端一碗羊湯送到溫不道那邊。
衙差見魯宏如此仗義,自然無話可說,烈酒上頭,上床倒頭便睡。
魯宏拿著干饃來到溫不道屋里,見溫不道帶著枷鎖正坐在簡陋的木板床上閉目養神,微微一笑,過去將干饃放在桌子上,笑道:“溫老板,這里條件簡陋,你千萬莫怪,沒有什么好吃的,你也將就一些。”
溫不道睜開眼睛,見魯宏已經在桌邊坐下,也是含笑道:“路上有勞捕頭照顧了。”
這時驛差端了一碗羊湯過來,魯宏伸手接過,向驛差道:“你也早點休息吧,這邊有我。”
驛差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魯宏這才起身端著羊湯走到溫不道面前,將湯碗湊近到溫不道嘴邊。
清晨從龜城出發,也就中午吃了一點干糧,溫不道倒也不客氣,喝了兩大口,魯宏又拿了干饃蘸了蘸羊湯,喂溫不道吃了幾口饃。
“捕頭,這東西戴著不舒服。”溫不道抬抬手,看著枷鎖道:“要不幫我解開,我自己動手,不勞你喂食。”
魯宏將湯碗放回桌上,搖頭笑道:“職責所在,要將你完完整整送到奉甘府,途中不能出一點岔子,否則失了這差事事小,恐怕我自己也要被關進大牢了。”
“捕頭還以為我能跑了?”溫不道笑道:“我有那么大的產業在龜城,遲早要拿回來,若這時候跑了,就是逃犯,再想回到龜城可就難上加難了。”
魯宏微微點頭:“溫老板在龜城,絕對是有錢人。你一天的收益,我一個小小的捕快,一輩子也是賺不到的。”
“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溫不道嘆了口氣:“掙得多,風險也大,你瞧瞧,我現在不是成了階下之囚?其實我倒羨慕捕頭,拿著薪俸,養家育子,和和美美,哎.....!”
“溫老板羨慕我,我也羨慕溫老板。”魯宏微笑道:“一年幾萬兩銀子到手,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不像我,上有老母,下有兩個孩子,都已經四十多歲了,還只能指望每個月那點薪俸度日,家里人想吃點好的,還要猶豫再三,至于新衣裳,溫老板可能不知道,我那婆娘都已經三年沒添過衣服了。”
溫不道立刻道:“若是捕頭瞧得上,等我的事情完結,回到龜城之后,你家人一年四季的衣衫,我都包了。”
“就像土財主施舍乞丐?”魯宏哈哈一笑:“或許在有錢人的眼中,我們這類人和乞丐沒什么區別。”
溫不道微皺眉頭,道:“捕頭知道溫某并不是那個意思。”
魯宏嘆了口氣,道:“我這輩子至少還能吃口衙門的飯,我的孩子長大之后又會怎樣?西陵名義上是大唐的疆域,可是西陵人卻無法參加考試,這就斷了步入仕途的途徑,西陵是那些門閥世家的西陵,小民百姓永無出頭之日。”搖了搖頭,苦笑道:“孩子長大了,運氣好的話,也許憑著我的老臉能讓他進衙門當差,運氣不好,就只能給那些大戶為奴為仆,要是哪天兀陀人再打過來,被征募到前線打仗,可能就死在那邊了,溫老板,你說我們這類人的命怎么就那么卑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