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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別了,太行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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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沈秋又在鳥兒們的叫聲中蘇醒。

  精神依舊飽滿,只是腰椎有點微疼。

  這是正常的,誰讓他以五心向天的姿勢,坐了整整一晚上。

  沈秋下了床,穿上鞋子,將承影劍放在桌子上,習慣性的想要把被褥拿出去曬曬太陽,但在拿起被褥時,他突然停了下來。

  是了。

  今天就要離開了,曬被褥,大概不用了吧?

  沈秋撇了撇嘴,他將被褥丟在床鋪上,但想了想,又伸手將它像前世住宿舍那樣,輕柔的疊了起來。

  還很惡趣味的做了個別扭的豆腐塊。

  他從房間角落里,拿出一個大布袋,這也是都統大人的黑衣衛們“贈送”的戰利品。

  沈秋將自己的東西,都裝入袋子里,又把兩把手斧用三層油紙,和自己那早就破爛不堪的麻布衣服包住斧刃,放入口袋中。

  黑衣衛們送給沈秋和山鬼很多黑色長衫和短打扮的勁裝,每天換一套,都可以換大半個月了。

  實際上,山鬼身上那套黑色長衫,就是熱情的北朝人士,在大半年前翻越太行山,千里迢迢的送給他的。

  那是黑衣衛的制式長袍,穿到山外面,可能會給沈秋和青青帶來麻煩。

  所以,除了身上這套都統大人用來換洗的青色長衫外,沈秋把所有的黑色長衫都留給了山鬼。

  他背著包袱,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快20天的房子。

  黃泥壘砌,架著黑木房梁,地面就是凹凸不平的土地,房頂放著茅草。

  白天很熱,晚上挺冷,稍微打掃一下就滿屋子灰塵。

  逼仄的房子里論起家具,也只有一張歪斜的床,翻個身都會有嘎嘎作響的聲音,還有一張木桌子。

  造型奇特,應該是山鬼自己用斧子砍出來的。

  一把椅子,雖然不像青青那把瘸腿椅子一樣造型獨特,但也絕對算不上舒服。

  窗戶上貼著窗紙,但窗紙已經撕裂開,山間夜晚有冷風吹入,剛住進這里的時候,沈秋每晚都會被凍醒。

  后來學了真氣內功才好一點。

  這是個糟糕的地方。

  一個現代人,哪怕是最厲害的驢友,在這地方也絕對住不了2天,就會哭爹喊娘的奔逃出去。

  在沈秋記憶的“老家”那邊,就算是最偏遠的山區,也少見這等房屋。

  沈秋好像從未認知過,這房子有多么糟糕。

  直到他要離開這里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居然在一個現代人的“地獄”里,住了快20天,甚至還有種樂在其中的感覺。

  自己是瘋了嗎?

  還是跳入這個世界后,被這個世界低下的生產力同化了?

  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古代人?

  大約不是吧。

  那么...

  到底是什么,讓沈秋忽略了這糟糕的生活狀態呢?

  沈秋一時間找不到答案。

  他沉默的伸出手,在桌子上摸了摸,然后拿起黑不溜秋的承影劍,轉身推開門。

  陽光灑入房間中,將沈秋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眼光有些刺眼,讓沈秋眼角溫潤。

  他遮住眼睛,向前踏出一步。

  他走入陽光里,然后看到了躲在瘸腿椅子上,正拿著竹竿,教山鬼認字的青青丫頭。

  啊,是了。

  他想到答案了。

  房子好不好,地方糟不糟糕,是不是一個人間地獄,這些都不重要!

  床鋪軟不軟,家具精不精致,吃的是粗茶淡飯,還是珍饈美味,都不重要!

  重要的從來都不是地方。

  重要的是你和誰在一起。

  能讓沈秋忽視周圍一切惡劣,只保留最美好記憶的,不是這糟糕的房間,那可怕的廁所,也不是這分外清新的空氣,更不是夜晚頭頂的銀河星空。

  是眼前這兩個人。

  小師妹范青青,沈秋在這個世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也許叫家人更合適。

  山鬼公孫愚,某種意義上,引領著沈秋踏入武道,解開心障的朋友...

  兄弟。

  不管是碎嘴小青青表現出的那些親昵,還是公孫愚表現出的單純與信任,這些都是沈秋在那個生產力高度發達的社會里,很難感覺到的。

  他站在陽光里,看著青青和山鬼,他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一個很無厘頭的念頭。

  生產力高度發達的社會,本該是這些古人夢想中的人間天堂,但為什么,自己會對那個時代毫無留戀,就這么張開雙臂,投入這個陌生而落后的世界里?

  所以,科技帶來了什么?

  我們又到底是進化了,還是退化了?

  物欲橫流的發達社會里,那些帶著人帶著看不見的面具生活,在眼前這個世界里,山鬼也帶著面具生活。

  誰更可愛?

  在沈秋的故鄉,和青青一樣大的丫頭們穿著公主裙,吃著哈根達斯,小小年紀濃妝艷抹,成熟的比社會人更社會。

  眼前的青青,穿著粗布衣服,身上打滿了自己縫的補丁,她瘦了很多,只是加了鹽的肉和烤的滿是黑灰的土豆,都會讓她高興一整天。

  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吃到哈根達斯的味道,她這一輩子也不會懂,為什么會有同齡小姐姐三觀扭曲到認肥胖油膩中年男當干爹。

  但這樣的青青,會有人討厭嗎?

  甚至包括沈秋自己。

  在老家的他,被人誣陷,失去工作,借酒消愁,縱情聲色,將壓抑埋在心底,將憤怒掩入假笑,陪著笑臉只為了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在這里的他,手握利斧,快意恩仇,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素昧蒙面的怪脾氣老頭,就跟著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刺客。

  跟著山鬼,三天之內殺了快20人...

  他甚至不認識那些死在他斧頭下的黑衣衛,他只知道,路不羈因他們而死,自己和青青,也差點死在他們手里。

  他很憤怒,他無需掩飾那種憤怒,只要他有能力,他便可以將憤怒發泄出來。

  他是瘋了嗎?

  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人,在短短十幾天內,就變成了一個殺人魔王。

  他是瘋了嗎?

  但為什么,他又不抗拒這種改變呢?

  是因為壓抑的太久了,還是因為,自己其實從來都沒喜歡過那所謂成年人的成長?

  是因為渴望自由嗎?

  也不是吧。

  沈秋很清楚,放縱的自由是自我毀滅,只有被約束的自由,才是完美的自由。

  這是他人生的信條,也是他的底線。

  那么,到底是什么在吸引他,不斷的淪入這個還陌生的新世界?

  “師兄!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咦,你為什么背著包袱?你說話啊。”

  青青的喊聲,將沈秋從那些沒有意義的思考中驚醒。

  他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又回頭看了看背后的屋子。

  嘖,不管怎么美化,這個屋子還是真的很糟糕啊...

  沈秋回過頭,他走向青青和山鬼。

  他伸手摸了摸青青的腦袋,低聲說:

  “我們要走了,青青,回蘇州去。”

  “???”

  青青傻丫頭昨晚喝多了,睡著了,并不知道沈秋和山鬼的交談,這個消息她剛剛得知,便愣在了原地。

  她茫然的看著沈秋,又低頭看了看蹲在那里的山鬼。

  公孫愚沒有抬頭,但手里的竹枝卻攥緊了。

  “師兄,我們...”

  青青抿著嘴,她低著頭,抓著沈秋的袖子,她說:

  “我們能不能...”

  “唉。”

  沈秋嘆了口氣,他語氣溫和的說:

  “但蘇州還有你總是說起的瑤琴姐姐,我們在蘇州還有間院子,師父...師父沒準還在那里等我們...”

  沈秋的話被打斷了。

  青青抬起頭,大眼睛里滿是淚水,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沈秋打斷了她的夢。

  讓她記起,自己并非是這太行山中的小山鬼,自己是蘇州城里的范青青,她總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和眼前的一切告別。

  太殘忍了。

  沈秋抿了抿嘴,他的聲音越發輕柔,他說:

  “不過你想的話,我們還可以留幾天。”

  “不。”

  青青擦了擦眼淚,她低著頭,走向自己的屋子,她說:

  “師父還在等我們,我去收拾東西。”

  沈秋和山鬼目送著青青走入房間,沈秋回頭,看著山鬼,山鬼也看著他。

  片刻之后,沈秋聳了聳肩,他說:

  “別這么看著我,我也不想回蘇州,如果你能說服青青,我甚至可以把你留在你這里,讓你看著她長大成人。”

  “相信我,我很愿意這么做,她跟著你,比跟著我安全的多,可能也幸福的多。”

  山鬼站起身。

  他深吸了一口氣,用標志性的沙啞聲音說:

  “帶她走吧,青青不屬于這里,這里是山鬼的世界,山鬼的世界里,只有血和恨,她留在這里,會被我教壞的。”

  “裝什么裝!”

  沈秋惡狠狠的瞪了一眼山鬼,他將手中的承影劍遞了過去。

  他說: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把青青當成你那過世的妹妹,你這混蛋,讓她把你也當成哥哥...”

  “弄到最后,我就成了大惡人。”

  山鬼輕笑了一聲。

  沈秋果然聰明啊,這點小把戲瞞不過他。

  “青青!出來!”

  沈秋丟下包袱,對青青的房間高喊了一聲,很快,抱著一個小包袱的青青擦著眼淚走出來,走到師兄身邊。

  沈秋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對眼前的山鬼說:

  “我不知道你們這邊有沒有這種習俗,呃,好像是有的,師父和查寶就是那樣...總之,結拜吧,你們兩個!”

  青青猛地抬起頭,山鬼也瞪大了眼睛。

  沈秋指著眼前長滿了青草的山坡,他說:

  “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你們比親兄妹還像是親兄妹,我大概是瘋了,你們兩才認識不到20天,真是見了鬼了。”

  他惡聲惡氣的說著話,又低頭看了一眼青青,他說:

  “怎么?不愿意嗎?不愿意我們現在就走!”

  “愿意!”

  青青跳了起來,山鬼也頻頻點頭,雖然沒有黃紙,也不知道是不是良辰吉日,更沒有大公雞可以殺,就連酒都在昨晚被沈秋喝光了。

  但儀式嘛,有內味就行了。

  山鬼動作粗暴的搬出自己的桌子,又在桌子上點上三根粗糙蠟燭,擺上個粗瓷水碗,面向太陽。

  他和青青跪在桌前,沈秋充當見證人。

  他回憶著電視劇里的戲詞,他拉長了聲音,對山鬼和青青說:

  “皇天在上,后土見證,今日...”

  “等等,師兄!”

  青青跪在地上,抬起頭,看著面無表情,配合他們出演的沈秋,她不滿的說:

  “你不來嗎?”

  “我?”

  沈秋說:

  “我和你本就是師兄妹啊,再結拜成兄妹,這像個什么樣子,傳出去,會被人笑話的。”

  “那有什么。”

  青青兇巴巴的指著自己身邊,說:

  “你趕緊過來!”

  山鬼也撫摸著手邊的承影劍,他語氣冷冽的說:

  “誰敢笑話你?便讓他來這太行山中...我與他好生講講道理。”

  “你們...”

  沈秋有些哭笑不得,但他看了一眼不遠處那糟糕的屋子,還是搖了搖頭,走上前,跪在了青青身邊,他說:

  “我老家那邊可不興這一出,我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有為青年,現在也搞這些神神鬼鬼的把戲,真是被你們教壞了。”

  “以后要是我失心瘋鬧出什么事,你們可得負責啊。”

  “師兄你又說怪話!”

  青青哼了一聲,然后又饒有興趣的說:

  “燕京那邊習俗這么古怪的嗎?”

  “我說的老家,不是燕京,呃...算了,你就這么認為吧,解釋起來太麻煩。”

  沈秋擺了擺手,他看著眼前的桌子,那拜訪的水碗,他說:

  “儀式什么的,略過去吧。”

  他拿起眼前的碗,其中有水,他伸出手指,對山鬼努了努下巴,后者手腕微動,沈秋的手指便被劃開小縫,一滴血滴入水中。

  然后是青青,山鬼,重復了同樣的東西。

  三滴血在水中,在陽光的照耀下融為一體,讓水都變得渾濁起來。

  沈秋糾結的看著眼前的水碗,他覺得這樣很不衛生,但還是揚起手,喝下了一口血水,又遞給青青,最后是山鬼。

  “自今日起,沈秋...”

  “范青青...”

  “公孫愚...”

  “我等三人結為異性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這儀式可謂極其簡單了。

  在念完詞之后,沈秋瞥了山鬼一眼,他吐槽說:

  “但愿你是個長年百歲的家伙,我可不想早死。”

  “你才是!”

  山鬼哼了一聲,他扶起青青,擺出一副大哥的樣子,對沈秋說:

  “好好練武,別隨便與人爭鋒,好勇斗狠活不久的,如果真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

  山鬼深吸一口氣,手指撫摸著青青的腦袋,認真的對沈秋說:

  “便來太行找我!”

  “你才是!”

  沈秋不服氣的一把打開山鬼的手,他抱著嘿嘿笑得開心的青青的肩膀,對山鬼說:

  “記住了,公孫兄...山鬼老哥。”

  “現在,除了那位小山鬼之外,你又有了兩份情在,別讓她失望,也別讓我們失望。”

  沈秋加重了語氣:

  “別去找死!下次再見,我希望你別缺胳膊少腿。”

  山鬼聞言一怔,片刻后,他點了點頭。

  他對沈秋說:

  “既然已是兄妹,便隨我來,我帶你們去...”

  “不!”

  沈秋打斷了山鬼的話,他知道山鬼要帶他們去哪,但他拒絕了。

  他嚴肅的對山鬼說:

  “我們見得越多,便越是危險,你的秘密,就跟著你,直到我有能力接觸它為止。”

  山鬼看著沈秋,在那雙眼睛里,他看不到任何虛偽之色。

  他微微頷首,看了眼青青,他說:

  “那邊上路吧,此去山高路遠,務必注意安全。”

  “山口之外5里處,有座山神廟,需要找我,便投信于山神神像后方木匣,我自會知曉。”

  “我們安頓下來之后,也會聯系你的,你需要什么東西,就寫信告訴我們,好好識字...”

  “知識就是力量,記住這句話。”

  沈秋帶著青青,在山鬼的跟隨下,翻身上馬,山鬼也跳上馬鞍,背著承影劍。

  他一路送沈秋和青青走到太行山最外圍的山口,又在山坡上目送兩人走出太行,青青和沈秋各騎一匹馬,在走出好遠之后,兩人回頭看去。

  在那山坡之上,似乎還有人影在送別。

  沈秋勒住馬韁,他運氣真氣,朝著后方高聲喊到:

  “太行有山,山中有鬼!”

  “冤魂索命,山鬼殺人!”

  “別了,太行山鬼!”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下次再會!”

  沈秋的聲音在太行山麓回蕩不休,他沒有聽到回應,也不需要聽到回應,只要回望,只要太行還在,山鬼就還在。

  在他身邊,小青青已是淚流滿面。

  她也運起微薄的真氣,大聲喊道:

  “山鬼哥哥...”

  “照顧好自己啊,青青會給你寫信的!一定要回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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