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象升的一席話,讓向真有些失神。在之前,他是完全沒有想到,這些人的想法是這樣的。在他們看來,權力的斗爭,歷來就是血淋淋的,薛平韓琦他們在與李澤的斗爭之中失敗得很徹底,而在失敗之后,便隱藏著無數人的流血犧牲。別看薛平韓琦他們毫無無傷,但支撐他們的勢力,可謂是損失慘重。
比如薛均一族。
比如司馬范一族。
向氏集團一直以為朝廷之中的保皇一派與李澤是誓不兩立的,在自己失去了爭斗的能力之后,便急于尋找外援,以為保皇一派注入新的活力。
但今天,他卻突然發現,事實似乎與他們想得有些出入。
但此刻的向真,卻并沒有生出太多的反感之心。因為從海興上岸以來,他能夠感受到的,便是李澤治下的富庶,強悍,無處不在的規矩,強大的凝聚力,向心力。
而這些,都讓他感到震驚與恐懼。
他有些理解高象升這些人的想法了,這樣的一個李澤,如果硬來,只怕是根本就無法戰勝的。到頭來,弄得一地鮮血,滿地雞毛,反而會一無所獲。
相反,用軟刀子,或者效果就要好得多。
每個人都有軟肋,沒有軟肋的,只有圣人和惡魔。
李澤的軟肋,如果真象高象升所說的那樣,將這個天下的平安喜樂,看得比自身的榮辱得失要重要得多的話,那么,的確是可以大作文章的。
這樣的李澤,或者在他百年之后,會被后人稱呼為圣人吧。當然,前提是高象升他們的謀劃,能夠成為現實。
“前面就是外城了!”高象升指著前方出現的一道高大的城墻,穿過外城,還有好一段距離要走,才能抵達他們的目的地。“現在的皇宮,也就是李相的公廳所在地,就在這條路的盡頭。”
寬敞的武邑大道穿過了城門,繼續向前延伸著。
身后,傳來了急驟的馬蹄之聲。
“高將軍,向都虞候,是李相他們回來了。”負責護送他們一路歸來的一名滄州官員,已是翻身下馬,垂手恭敬的立于一側。
高象升一愕,與向真兩人跳下了馬車,站在道旁。
數十騎自遠處風一般的卷來,臨到城門處,遽然勒馬。
“高將軍,你可回來了!”一個爽郎的笑聲從領頭的一個年輕人的嘴里傳出來,向真抬頭看去,那年輕人卻已經是翻身下馬,大步走向了高象升,而在他的馬背之上,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懷里抱著一捆粟米,正好奇地盯著高象升看著。
高象升的面容的確有些丑陋,從大火之中撿了一條命的他,一副相貌卻已是被殺得面目全非,一只手也不大利索,一般人看到他,只會心生恐懼,這個小男孩卻極是特別,不但沒有害怕,反而極是好奇。
“見過相爺。”高象升抱拳,一揖到地。“無令歸來,還請相爺恕罪。”
高象升這話里有著幾層意思,而最深的那一層,自然便是帶著向真一齊歸來。他們一些人密謀著為小皇帝找一個實力強勁的岳父可是瞞著李澤的,要是李澤翻臉不認人,說起來,他們還真是沒有太多的辦法。
當然,高象升也很清楚,既然他們從海興上岸之后,能一路走到武邑城外,便已經很能說明李澤的態度了,要是李澤不愿意,他們在海興上岸之后,只怕就會馬上又被扔到另一艘船上給打發回去。
能平安地抵達這里,自然是因為得到了李澤的首肯。
“高將軍行事,每每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李澤雙手扶起高象升,眼光之中大有深意地看著他:“就像數年前一般無二,你那時出現在武邑,也是讓我備感驚訝。每次你這樣突如其來,都會給我帶來驚喜,希望這一次也不例外。”
想起舊事,高象升一張丑陋的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當初他找到李澤的時候,的確是李澤最為虛弱的時期,那時的自己,不論是在武力還是在財力之上,都給了他極大的幫助。
但今天,李澤提起這事,卻也是在提醒他,這樣的讓人感到驚喜的事情,最好不要再有了。
情份,可是愈用愈薄的。
一旦情份沒有了,可就只剩下公事公辦了。
“相爺,這位便是嶺南節度使向訓向帥的大公子,嶺南軍都虞候向真。”高象升側跨了一步,讓出了地方。
向真叉手行禮:“末將見過相爺。”
一個是朝廷親王,總攬朝廷政務的宰相,另一個卻是地方軍的一名都虞候,兩人相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如果不是因為向訓的關系,向真只怕連站到李澤面前的機會都沒有。
“向將軍請起!”李澤虛扶了扶,“一路遠來辛苦,向帥身體可好?”
“謝相爺垂詢,家父身體康健,每日不舞槍弄棒,就會閑得發慌。”向真微笑著道。
“那就好。”李澤笑著回頭指了指身后:“介紹一下,那個壯的是章回章公,禮部尚書兼武威書院的山長,那個瘦的,是公孫長明。”
章回與公孫長明并沒有下馬,只是在馬上淡淡地拱了拱手。
這兩人顯得很淡漠,向真卻是不敢怠慢,認認真真地向兩人行了一禮。
李澤身邊的兩大謀士,便是章回與公孫長明,現在武邑政權的所有規劃,政策,戰略方向,幾乎都出自這個三人組,他們三人,幾乎便可以決定朝廷的一切。在來此之前,向真便知道的清清楚楚。
只不過眼前這兩個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手握大權的人物,章回穿著草鞋,褲腿之上盡是泥巴,身上還沾著粟米的枝葉,敞著衣衫,黑乎乎的胸毛與大胡須交相輝映,一雙銅鈴般大小的眼睛瞪得溜圓,公孫長明卻是干巴巴地瘦得跟一個麻桿似的,兩只眼窩深陷,看人的時候,總是瞇起眼睛,讓人一看不禁便有些心寒。
站在這兩人的面前,向真能體會到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實在是至理名言。
看似莽夫一個的章回,卻是這個世間最有學問的一個人。看公孫長明,論學問,亦是不輸給章回,論手段,比章回要更加陰毒許多。向真可是聽自己的父親講起過公孫長明當年在關外的杰作。
這樣的人物,卻也甘心為李澤手下。
“向將軍遠來辛苦,便先請去驛館歇下,隨后自有安排。”李澤拍了拍手,看著高象升道:“一事不煩二主,便還是勞請高將軍多辛苦一下了,驛館那邊,早已經安排好了。”
“是。”高象升躬身領命。
李澤大笑著翻身上馬,看著向真道:“武邑亦有好風景,向將軍不妨先休息幾日,將養好精神,咱們再談正事。”
不等向真回話,李澤已是抱著兒子,打馬入城而去。
看著年輕得讓人嫉妒的李澤,向真有些失神,半晌才道:“這便是李相嗎?”
“自然便是。”高象升點了點頭:“今年不過二十有二。”
向真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他已經三十六了。
“都虞候,我們先城內城安定下來,李相既然這么說了,這兩天恐怕就不會召見你,正好,你可以先見一下薛尚書,韓尚書,好好地計羅一番。”高象升道。
“這,不會犯了李相的忌諱嗎?”向真有些為難。
“我們這伙人,便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晃晃地擺在那里,向氏應我等邀請而入武邑,也是如同黑暗之中的火把,藏著掖著,反而落了下乘,擺明車馬,更加光明正大。我們不怕人議論,就怕沒人議論啊!”高象升大笑道:“我們做這些事情,并沒有什么不敢見人的地方,自然就能大大方方地。”
“高將軍說得也是,既然如此,我便先見一見薛尚書,韓尚書他們吧!”想想的確如此,向真也是不由失笑。
一碗金黃的粟米飯上,澆上了李澤精心炒制的臊子,或者是因為這些粟米都是自己辛辛苦苦一根一根撿回來的,所以縱然粗糲,李澹卻也是吃得極香,盡然將一大碗吃了個一干二凈。
“倒真是少見澹兒吃飯這么爽快的。”柳如煙喜上眉梢。“多吃才能長壯,既然喜歡吃粟米飯,回頭我便讓小廚房多多備下一些。”
“你卻看他明天還肯不肯吃,這一碗,只不過是他自己弄回來的罷了。”李澤笑道。
“倒也是。”柳如煙替李澤倒了一杯酒,道:“那向真已經來了,這事兒,你已經有了章程了嗎?”
“事實上,自從我知道高象升去了嶺南之后,便已經有了章程了。”李澤一口將杯中酒喝干,道:“這是好事,不是嗎?”
“好壞摻半!”柳如煙搖頭道:“好不容易將薛韓二人摁下去了,接著又來這么一出。”
“還是有很大不同的。”李澤道:“南方,我們的力量太薄弱了,有向氏加入,對于朝廷一統天下的進程,會快上不少。”
“你就不擔心有朝一日雙方會反目成仇?”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可擔心的。”李澤不以為意。“可以預見的將來,必然會反目成仇的,如果向氏的野心不僅僅是成為皇親國戚而是想要更進一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