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蓋如云的古松擋住了火熱的陽光,留下了大片的陰涼。一襲涼席,一張矮幾,一副棋枰,兩人對座而弈。年輕者一身白衣,輕搖折扇,年長者卻只穿著一件無袖的坎肩,兩人全神貫注于面前的棋局之上。
不遠處,有香爐燃燒著上好的檀香,筆直的青煙升起,然后浸潤在空氣之中。兩人的身后,一左一右都坐著兩個穿著清涼,身材曼妙的少女,輕輕地替兩人打著扇子。
但不管是老者,還是年輕人,都沒有將哪怕有一絲的視線落在身邊的兩個女子身上。
年輕者是抵達青州的大梁三皇子朱友貞。
而與他對弈的卻是在青州有著不輸于候希逸的本地大豪族孫氏的族長孫桐林。
手里拈著一枚黑子,朱友貞思慮半響,幾次落子卻又終是收了回來,如此反復數次,終于是長嘆一聲,將黑子投諸于一邊的棋盒之中,道:“孫公棋道高妙,友貞嘆服。”
孫桐林抬頭看了一眼朱友貞,笑指著棋枰道:“此處還有大片空地可以經營,如果經營得當,不見得就不能反敗為勝。”
“大勢已去,大勢已去。”朱友貞連連搖頭,“就算在哪里經營出一小片地盤,卻終是被四面圍困,還是逃不了敗亡一途,與此如此耗費心力,不如棄之,另尋他路,那怕是重開一局,也比虛耗精神作無用功要好得多。”
孫桐林大笑著伸手拂亂了棋局:“孫某只聽說三殿下昔日是馬上驍將,今日倒是第一次看到殿下在棋道之上也造詣不凡,不瞞三殿下,在青州這一地,能與我對弈而且能支撐如此之久的,還真是不多見。”
“友貞聽聞過孫公有國手之稱。”朱友貞欠身道:“不過友貞學棋不過兩載而已,能得孫公如此嘉賞,當真不勝榮幸。”
“兩年?”孫桐林臉上笑容頓時斂去,滿臉訝色。
朱友貞點了點頭:“正如孫公所言,過去的朱友貞不過是馬上驍將,自認為可以憑著胯下馬,掌中刀博得一切,不料潞州一戰,輸得一塌糊涂,連我自己也成了階下囚。雖然后來回到了長安,但這身子骨可再也上不得戰場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孫桐林看著坦然地講述著自己的糗事的朱友貞,心中著實訝異,面前的朱友貞,與傳聞之中的朱友貞,完全就是兩個人嘛,可見當真是耳聽為虛。
“最初之時,友貞心中郁悶,脾氣暴燥,后來幸得敬相點撥,才終于平靜了心緒,也是為了讓我能靜心吧,敬相便讓我跟著學習棋道,兩年時間,連敬相皮毛都沒有學到,不過好在卻是能讓我平心靜氣了。”朱友貞道。
孫桐林搖頭道:“三殿下過謙了,敬相的棋道我也是領教過的,與我也就在伯仲之間,圍棋一道,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這個是真要看天資,看悟性的。三殿下在布局之上已頗有氣候,只不過在小手段之上還欠缺一些,不過小手段是可以學習的,這種大局觀卻是與生俱來的。難怪敬相對你要另眼相看了。”
朱友貞微笑著欠了欠身子。
孫桐林揮了揮手,四個美人當即起身,將棋枰棋子收拾好,裊裊婷婷的離去,大樹之下,便只剩下了他與朱友貞兩人。
“三殿下此來平盧,是準備助平盧力抗唐軍嗎?”孫桐林單刀直入地問道。
朱友貞笑了笑,“孫公心中已有定數,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這么說來,三殿下也認為平盧壓根兒就擋不住唐軍兵鋒了,既然如此,三殿下為何還來此呢?大梁為何不援平盧呢?”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朱友貞道:“總要有所取舍才是。”
“所以平盧就是皇帝陛下舍棄掉的一塊地方了,不過陛下如此作為,今日能舍平盧,安知他日不能舍棄其它地方,陛下就不怕讓其它地方寒心嗎?”孫桐林語帶怨氣地道。
“所以這才是我來平盧的原因。”朱友貞心平氣和地道:“總是要給孫公這樣的人,一個交待的。”
“不知殿下是給我一個怎樣的交待?”孫桐林揮了揮干瘦的胳膊:“如今唐軍已經大舉進攻,兵臨城下只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情,此時才有所交待,不是太晚了一些嗎?”
“想來孫公早就作了不少的準備,而且這樣的準備還不止一手,孫公如今正在思慮到底該走那一條吧?”朱友貞哈哈一笑:“我今日到訪,不過是為孫公提供第三個辦法而已。”
孫桐林身體一僵,看著朱友貞的眼色,突然就變得深遂了不少。
“孫公勿需擔憂,朱某并不惡意,否則也不會這樣就到了孫公府上了。”朱友貞輕搖折扇道:“第一條路,孫公是準備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之下,與候帥一齊揚帆而去,前往嶺南向訓處,為此,孫公還派了家中子弟先去打探哪里的具體情況。不過在我看來,這可真不是一個什么好主意。”
“何以見得?”孫桐林不動聲色地道:“平盧若失,孫某便成喪家之犬,至少到了哪里,風平浪靜,做一個寓公安享晚年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云從龍,風從虎,像孫公這樣的人,不管到了哪里,也不可能平靜安穩地過那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你不犯人,人卻是要犯你的。”朱友貞淡淡地道:“孫公離了故土,去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偏生又身懷巨資,豪富之極,這在某些人看來,只怕便是一個肥得不能再肥得大羊牯。”
孫桐林臉皮一抽,浮上了一層紅色。
“不要指望候希逸能為您保證什么。”朱友貞道:“到時候,他或者能仗著過去與向訓的交情自保,但想要護著您只怕就沒有那么大的面子了。至于您說得嶺南風平浪靜,只怕也是一廂情愿。孫公,您是歷經滄海之人,難不成不知這世道在哪里都是弱肉強食嗎?您去了嶺南,便如同幼童懷抱重寶而過鬧世,只怕是個人都想來試一試能不能拿走?而且,我相信您也知道,嶺南向訓,已經蠢蠢欲動了。金滿堂該已經告訴了您這件事情吧?兩個月前,您去了即墨一趟,應當便是去見了金滿堂吧?”
孫桐林勃然變色:“三殿下,你監視我?”
朱友貞笑道:“我既然早就對您有意,自然會多多關心,要不是早有布置,我是怎么也想不到您與金滿堂還有交往?您的第二條路,就是金滿堂提供給您的吧?向唐軍輸誠?”
孫桐林沉默半晌,道:“三殿下,在您的眼中,我難道就不是一頭肥肥的羊牯嗎?”
朱友貞一攤手:“我不否認,正是因為您孫氏強大的財力,充足的人手等吸引了我,不過我與他們這兩者,對待您的態度是絕然不同的,待會兒我再跟您細說。現在我先說說,為什么您投唐軍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的原因。”
“愿聞其詳。”孫桐林冷然道。
“孫氏一族,是青州乃至平盧最大的地主。”朱友貞笑道:“單憑這一點,您覺得李澤會對您很友好嗎?他的土地政策,您不是不知吧?看看河東薛氏,如今在吐蕃去干隨時可能掉腦袋的買賣。司馬氏,去了西域苦苦掙命,河中方氏,如今灰飛煙滅,被殺得干干凈凈,孫公,恕我直言,這些家族,沒有一個比您的孫家要差吧?您要是投了唐軍,將來是想做薛氏司馬氏還是河中方氏呢?”
孫桐林神色郁悶,這些事情,他怎么會沒有考慮呢?只不過對于現在的孫氏來說,根本就沒有更好的選擇而已。
留下還是離開,唯二也。
留下,便要冒著朱友貞所說的風險,離開,便有成為羊牯的可能。
“既然殿下覺得這兩條路都不可行,我倒想聽聽殿下給我提供的第三條路。”孫桐林問道。
“去關中吧!”朱友貞道:“我在關中有整整一個縣的封地,不過那里屢經戰亂,人煙稀少,孫公可以帶著你的族人移居去哪里。我的土地,可以作價賣給你。只要有土地,孫氏便還是昔日的孫氏。”
“只怕殿下的價太高,我出不起。”孫桐林嘆道。
“您可以成為那個縣的縣令,孫氏可以擁有一支軍隊。您不必否認,現在的駐青州的軍隊之中有一支便完全是奉您的號令的。”朱友貞唯笑著道:“我將那些土地賣給您的價錢絕對公道,當然,您在得到這些土地安頓家人的時候,還必須向我獻出一樣東西。”
“你三殿下的忠心?”孫桐林道。
“正是!”朱友貞折扇一合,笑道:“孫公,不僅僅要看您現在將要付出什么,還要看您將來會得到什么。相信我,不會讓您蝕本的。說不定,對于孫氏來說,這是一個一次一本萬利的機會。”
“候希逸候帥呢?”
“候帥要去嶺南,那便去吧!”朱友貞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況且候帥已經做了那么多的鋪墊工作,怎么肯半途而廢?”
“我需要想想!”
“當然,這是大事,如果您決定了,便通知我。”朱友貞笑著頷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