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年站在第三旅第六營一千名士卒之前,從懷里摸出了一條紅巾,系在了脖子上。隨著他的動作,第一營一千名士卒齊唰唰地亦是拿出了紅巾,系在了脖子上。
嗆的一聲脆響,任曉年拔出了腰間橫刀,高高舉起,厲聲喝道:“為萬世!”
“開太平!”一千名系著紅巾的戰士同聲高呼。
任曉年轉身,大步向著遠處河面之上的浮橋走去,一千名背負著木板的士兵小跑著跟了上去。
后方,程緒有些心情復雜地看著任曉年率領第六營士卒離去。
他原本就是神策軍軍官,后來在易水河畔一戰,他的麾下基本戰死,現在他統率的士卒,都是后面組建的,也就被義興社滲透的最為嚴重。他轄下兩個旅六個營,除了他自己親帶的第一營之外,剩下的五個營,基本都為義興社社員所掌控。像最后組建的第六營,更是全員都是義興社成員或者候補成員或者被他們稱作積極分子的家伙。
在他的麾下,幾乎每個人都向往著能公開地帶上那條紅巾。即便是自己的第一營,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程緒很清楚,第一營的所有骨干軍官,雖然都還是自己從長安帶出來的老人,但這些人,現在都在這邊安了家,立了業,對于現在的朝廷,具體的說,就是李澤掌控下的朝廷,是極其擁護的。因為在這里,他們得到了在長安的時候,不曾得到的東西。更重要的是,李澤對待他們那些戰死的戰友的作法,更是讓他們心存感激。
即便戰死了,他們的家屬,后人,也會得到妥善的照顧,會生活得更好。對于一個職業戰士,這無疑是對他們最大的安慰。
明面上,第一營是沒有義興社員的,但程緒很清楚,暗地里,肯定是有的,而且還不少。他甚至能猜出來那一些有可能是的,但大家也都是心照不宣而已罷了。都是多年的老兄弟,都是一齊并肩經歷過生死一齊在鬼門關里闖蕩過的,到了現在,雖然理念有了差異,但遠遠沒有到撕破臉皮的程度。
大家維持著體面的共存。
程緒曾經擔心過義興社的大規模存在,會影響他對于軍事上的指揮,會讓他成為一個傀儡,但在這兩年相處的時間之中,他訝然地發現,義興社從來不干涉軍事之上的指揮。不管這個軍官是不是義興社成員,對于他的命令,絕不會打一丁點兒的折扣。
當然,程緒也很清楚,如果自己的命令一旦對朝廷或者對李澤不利,那自己就會變成一個真正的傀儡。義興社有一套自上而下的信息渠道,他們能清楚地知道將要干什么,將要達到什么目的。
當自己在開作戰會議的時候,身邊的一大票高級軍官中超過一半以上是義興社干部的時候,事實上你已經不可能作出一些什么違害他們的事情了。
義興社不干涉軍事指揮,但在其它方面發揮出來的巨大的作用,他們將整個隊伍是真正地凝聚成了一個整體。義興社成員愈多,戰斗力便愈強大,這在左驍衛并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在左驍衛之中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尋就是最強悍最能打的部隊,不是秦詔的親軍,排第一的是李浩的部隊,但李浩麾下一半是水軍,所以在陸軍之中,真正最強悍的是程緒的兩個旅。
秦詔的親軍,反而是最弱的一環。
有時候程緒很害怕。在他的理念之中,軍人是爪牙,是鷹犬,是利刃,軍人是不需要有思想的,但擁有義興社員的這支軍隊,明顯就是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靈魂。
他不知道李澤是怎么想的。因為這件事,就是李澤一手推動的。
義興社員們每個人都識字,哪怕是原本不識字的,也會被其它成員摁著脖子學習,他們把那本小冊子倒背如流,并且把內里蘊含的意義,真正地落實到實踐當中。
訓練當中,程緒的三個旅總是會出現傷亡,而且遠遠的超過了允許的數目,因為他的部下當真是把訓練當成了實戰在干。
程緒此刻想得很多,但奔跑在浮橋之上的任曉年卻是什么也沒有想,他的背上扛著一大捆木板,與其它的士卒還帶著盾牌不同,任曉年除了一柄橫刀,一柄弩機之外,就什么也沒有了。作為將領,他全身的盔甲是專門為將領打制的,能有效的防御弓箭的傷害,當然,如果被投石機或者強弩這樣的玩意兒干上了,你就是個鐵人,也能將你鑿穿,砸碎。
李浩的水兵還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搭建第二架浮橋,看到這些奔跑過去的士兵,這些水兵手上沒有停,嘴里卻在大聲呼喝著!
“萬勝!”
“萬勝!”
奔跑的士兵們大聲地回應著。
吶喊之聲傳到了岸上,程緒的另外五個營,也依次地吶喊起來。
然后,吶喊之聲從更遠的秦詔中軍所部傳了過來,伴隨著這些吶喊聲,無數的戰鼓被擂響,黃河兩岸,鼓號之聲響徹天地。
任曉年跳下了浮橋,在沙灘之上向前奔跑了幾步,卟哧一聲,腳下一軟,整支小腿便陷了下去,彎腰一甩,背上的木板被他抖了下來,鋪在了灘涂地上,身后的士兵依次上前,一塊塊的木板,一捆捆的枝條被投諸到了灘涂地上。
但這些木板,枝條所開辟出來的道路,并不是給任曉年他們用的。事實上,他們這一千人,也只在寬達一里多長的灘涂地上開出了一條窄窄的道路,假如他們順著這條窄道上進攻的話,敵人會輕而易舉地使用強弩,投石機給予他們最大的殺傷。
所以這些木板枝條被均勻地鋪開了,縱然每個士兵都背負著一大捆,但在百余步的寬度之上,他們只不過是向前鋪行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距離。
然后,這一千士卒便在任曉年的帶領之下,踩在沒過膝蓋的淤泥向著遠處的平盧軍防線艱難地挺進。
而在他們的身后,第二營已經踏上了浮橋,專門負責遠程打擊的第三營也已經在往浮橋邊上集結。
空中傳來了巨大的呼嘯之聲,任曉年抬頭看去,無數個黑影在他的視野之中正在無限放大,這是敵人的投石機投擲出來的石彈。
僅僅只是看了一眼,他便再一次努力地拔出了他滿是淤泥的腿,向前邁出了一大步。
躲是躲不過去的,這就只能看運氣了。
石彈落下,濺起滿天的淤泥,澆了任曉年一頭一身,將他黑色的盔甲之上轉眼之間便糊滿了一層粘黃的東西,抹了一把臉上的稀泥,他躬著身子,向前繼續挺進。
有慘叫之聲傳來,任曉年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犧牲,從來都是不可避免的。
“第六營,前進!”他大聲地嚎叫著。
強弩的呼嘯之聲傳來,這一次任曉年伏下了身子,讓自己盡量地貼進泥面,強弩呼嘯著飛過,平盧軍很是豪奢,這一次齊射,竟然有多達四五十強弩弩箭。這也意味著,在任曉年這一千人展開的攻擊面上,便布置了四五十具強弩,想想這長達十余里的防線,平盧軍倒還真是舍得下本錢。
損失在持續地增加,但這絲毫不能遲滯第六營前進的步伐,他們雖然緩慢,但卻仍然堅定地向著前方挺進。
在他們的身后,第二營已經在營尉的帶領之下沿著第一營鋪好的道路前進,且將他們身上攜帶在的木板等繼續向前鋪去。
第三營已經踏上了浮橋,與前兩個營盡是戰兵不同,這一個營的人數顯得要少一些,但卻多了許多騾馬,甚至還有一些馬車,也小心翼翼地被牽上了浮橋。
第三營攜帶著重型武器。
第二條浮橋已經快要完成了,程緒帶著他的第一營第四個踏上了浮橋。
任曉年努力地向前邁出了一步,鞋子里盡是淤泥,滑滑溜溜的極不舒服,距離前方的平盧軍防線已經很近了,敵人該出來了。
他這樣想著,果然,伴隨著遠處要塞之上隆隆的鼓聲,平盧軍防線之上,密密麻麻的平盧軍涌動著向前沖來。
任曉年估計了一下對方的速度,知道當敵人抵達這片灘涂地的邊緣的時候,敵人就會將自己堵住。
“準備戰斗!”他冒著天空之中如同飛蝗一般的羽箭吼道。
士兵們舉起手中的盾牌,努力地向任曉年靠近,在這個距離之上,已經不用擔心對方的重武器打擊了,而那些如飛蝗一般的羽箭看著嚇人,對他們來說,威脅反而更小了。
現在的任曉年身上便插了好幾支羽箭,但并不妨礙他作戰。
平盧軍挺著長約長余的刺槍,嗥叫著沖了下來,此刻敵人行動不便,正是他們擊殺敵人的最好時機。
任曉年從腰間拔出了早就上好弩箭的弩機,所有的士兵也都舉起了弩箭。
雙方相距二十步,此刻,任曉年距離踏上干爽的土地還有十步,而敵人距離灘涂地的邊緣也有十步。
敵人當然會提前抵達。
但他們也要付出代價。
數百支弩箭,便在這一刻,噴涌而出。
跑在最前面的那些平盧軍立時便翻身栽倒。
二十步的距離,根本就沒有時間閃避,這個距離,再好的甲胄也擋不住弩箭的力道。
“殺!”
當任曉年距離邊緣還有五步的時候,敵人已經沖了上來,長長的刺槍齊唰唰地刺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