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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9章 當時惘然——甘明琮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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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江池畔的歌聲還未散去,代州再次告急,年關未過,甘明琮便奔赴寧武關。

  可笑朝臣還以為年關無戰事,或許從前戎人少在冬天進犯,可現在不一樣。

  現在,多了一個比戎人更希望攻破代州的人。

  一場惡戰之后,戎人鐵騎如潮水般退去,代州將士也自打開的城門小跑回去。

  他正要掉轉馬頭,卻被對面的銀甲少年喊住了。

  “甘明琮,我看你也不差,怎么非要替姓蕭的賣命呢?”那少年笑嘻嘻地說著,一張刀削斧鑿般的俊美面孔,眉梢眼角卻挑起嗜血的冷戾。

  甘明琮一拉韁繩,回轉身子,嗤笑道:“難道要學你替戎人賣命?”

  銀甲少年嘻嘻一笑,道:“瞧你說的,我哪里賣命了?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已!”

  甘明琮輕蔑地勾了勾唇,道:“燕望西,你父半生戎馬,守衛代州,刀下無數戎人亡魂,你卻甘為戎人走狗,可還有臉姓燕?”

  燕望西哈哈一笑,道:“我怎么沒臉姓燕?沒臉姓燕的怎么也不該是我啊?”

  他假模假樣地嘆了一聲,道:“甘明琮你知道嗎?我長到九歲,總共才見過燕懷三次!他答應我,等我滿十歲了就帶我隨軍歷練,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習武騎射,沒有一天敢落下,就怕給他燕大將軍丟人——”

  說到這里,他臉上玩世不恭的笑意陡然一收,眉目間戾氣沖天。

  “可是我好不容易盼到了十歲,我在家里日日數著日子,等著他來接我,他呢!他竟然被個狗皇帝弄死了!”

  他一雙慣常含笑的眸子血色浸染,如瘋如魔。

  “你他媽說誰不配姓燕?是誰沒用?我燕望西還好好活著,死的是他燕懷!他才不配姓燕!他不配做我燕望西的父親!”

  甘明琮疲憊地抹了把臉,道:“燕將軍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燕懷守衛西北十幾年,大梁便十幾年無外患,是他幼時最崇拜的人,也是他選擇習武的初衷來源。

  燕懷死的時候,年幼的他也曾痛哭過。

  “這不能成為你叛國的理由!”那雙充滿真摯感激的明眸恍惚眼前,令他晃動的心頓時安定,“異族入關,生靈涂炭,你一人不幸,便要這天下人陪你一起不幸嗎?”

  燕望西挑眉笑道:“是啊!”

  話音未落,對面甘明琮的長槍已經刺到了眼前。

  他忙往后一仰,提槍格擋,怒道:“你怎么偷襲?”

  甘明琮一邊急刺一邊抽空答道:“又不是比武!”

  鏗鏘聲響,刺破沉沉霧靄,暮色降臨時,有輕柔涼意侵入肌膚。

  雪落紅纓,逐漸掩埋了一地亂尸。

  燕望西偷空跑出了十幾步,見他沒有追上,又掉過頭,朝他喊道:“甘明琮,你以為你護著的是個什么東西?值得嗎?”

  他沒有回答,轉身馳離。

  數騎踏雪,奔入關城,城門關閉時,他回首望去,那個銀甲少年已經沒入雪色之中。

  燕氏滿門遭屠,燕望西獨自逃脫,心中早已沒了可以守護的對象。

  但是他不一樣。

  從燕懷,衛牧,到林致之,現在是他,他們守護的從來就不是蕭氏大梁,是大江南北的春耕秋收,是生民萬物的平安喜樂,是閨中女兒那一聲輕柔的“謝謝”。

  縱使蕭氏無道,他也會守住代州。

  除夕一戰,戎人元氣大傷,退入大漠之中,暫時失去了蹤跡。

  大約是覺得安全了,朝中又來了調令,讓他帶著靖南軍離開代州。

  回到京城,又是無數飲宴應酬,甘明玨原本要替他推掉,他卻鬼使神差地應了下來,然而幾次宴罷,卻沒再遇見那個女孩兒等著問林致之的消息。

  她一個閨閣女子,出門應該是不太方便吧?

  “你要見阿若?”甘氏沉寂多年的面容終于有了波動。

  驚訝過后,卻皺起了眉:“你見她做什么?”

  甘明琮看了看她捏在手上的佛珠,道:“我上回回京,她向我問起過表哥,我想,她可能還想問問。”

  甘氏眼神一痛,沉默了一會兒,嘆道:“從前,致之最是憐愛她……致之走了之后,那孩子……也可憐……”

  她癡癡地回憶了一陣,對甘明琮道:“回頭我派人給她傳個話就是了,你也不必專程見她。”

  聽她這樣說,甘明琮莫名地急了起來:“姑母——”

  “明琮!”甘氏打斷了他的話,神色嚴肅,“那孩子不是你的良配,你可不要亂來!”

  甘明琮一愣,頓時紅了臉,忙道:“我不是……我只是覺得應該親自跟她說比較好……”

  “不是的話,就更不該見她!”甘氏道,“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過完年,就該議親了,傳出點什么來,對你對她都不好!”

  甘明琮垂頭喪氣地走出了甘氏居住的偏院,在侍女的引領下朝外走去。

  忽然,一道模糊的語聲傳入耳中,他驀然停步,轉頭尋去。

  他熟習騎射,耳力和目力都是絕佳的,遠遠一眼,便認出了她,當下轉了方向,大步朝她走去。

  “甘將軍!”侍女的急聲勸止反而驚動了遠處的姑娘。

  她轉身望來,看到他時,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甘明琮卻突然停下了腳步,看著她朝自己走近到合適的距離,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抬起小臉,滿眼亮晶晶的期待。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他這樣興沖沖地出現在她面前,竟然只是為了打碎她眼里的期待?

  可是他的沉默卻令她眼里的期待瞬間化作了恐慌,甘明琮忙搖頭道:“沒有沒有!我沒有打聽到!”

  她怔愣了片刻,面色漸漸平靜下來,向他行了個禮,輕聲道:“多謝將軍……”

  永康十九年,春,隴西叛亂,關中軍被調去平叛,代州終于留給了他。

  拿到代州后,他總算能放手去查林致之的蹤跡了。

  林致之是在一次對戎戰役中戰死的,那次戰死的靖南軍將士足有五千,遺體太多運不回來,便由大將軍趙秉義做主在代州焚毀了,只帶了骨灰回京。

  沒有見到尸首,很多人都不愿相信自己牽掛的人真的沒了。

  可是代州一地,一直在趙秉義掌控之下,江南士族無法插手,直到今天,他接手了代州。

  時間和大火足以毀去一切痕跡,他也不知道還能找到什么,但總該找找,畢竟還有人在等著他……

  從春到秋,竟然真的被他查到了蛛絲馬跡。

  “當年一共六千靖南軍參戰,被拆分成了三支,林致之所在那一支作為先鋒正面迎上了夫蒙察,然而先鋒之后,不見大軍來援,兩千靖南軍盡數陣亡!另外兩支靖南軍也被用作了先鋒,死傷慘重,幸存不過千余!”

  衛長淮說的是當年那一役的戰況,有趙秉義上報的,也有他們這半年多調查來的。

  甘明琮敲了敲散亂滿桌的紙張,眸光冷銳:“當年打掃戰場的人、見過焚燒尸體的人,都表示,焚毀的尸體中,半數以上都沒有身著靖南軍軍服!”

  “半數以上……”衛長淮眉心緊擰,“這半數以上的人,能去哪兒?”

  “有兩個去處!”甘明琮的眼睛亮了起來。

  衛長淮也想到了:“蕭梁?”

  年初,隴西生亂,始于蕭梁。

  蕭梁,起于隴西,自稱寧王之子,先帝嫡孫,得隴西貴族擁護,一現世便聲勢驚人。

  已故寧王,曾執掌靖南軍,倘若當年那些靖南軍將士遇難時西逃,遇寧王之子,被其收歸己有便順理成章。

  如今隴西已經是蕭梁的天下,打探起來并不方便。

  但還有一個去處,卻是可以打探一下的。

  兵臨城下,城門開,單槍匹馬而出。

  燕望西愣了愣,大笑道:“小甘將軍終于想通了?要跟你燕哥哥投降了?”

  甘明琮勾了勾唇,長槍往地上一震,剎那間,城樓上萬箭待發。

  燕望西趕緊催著馬兒退了兩步,嚷道:“你別嚇唬你哥哥,我這是在射程之外呢!”

  話音未落,城樓上一箭破空,撲面而來。

  燕望西大駭,提槍格開,又退數步,抬頭一看,那箭手,可不就是衛長淮!

  甘明琮大聲嘲笑他:“燕懷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慫貨?”

  燕望西嗤笑道:“衛牧怎么有你這么個縮頭烏龜的外甥?”

  甘明琮臉色一僵。

  這半年多,他又何嘗不憋悶。

  只是,朝中在任命他為代州守將的同時,也下了死命令,只許嚴守,不許出關。

  因此,他只能獨自出關城。

  燕望西打量了他兩眼,笑道:“那你這是做什么呢?就算我的人進不了射程,你一個人跑出來有什么用?縮著多舒服啊!”

  甘明琮懶得與他口舌相爭,顧自問道:“四年前,白狼部落有沒有俘虜一個名叫林致之的男人?”

  燕望西驚訝地看了他好幾眼,問道:“那個叫林致之的,是什么人?”

  他本來想回答是他的表哥,眼前卻突然浮現那女孩兒期待的雙眸,不由得柔軟了嗓音道:“他是一個女孩兒的哥哥,他失蹤四年了,他的妹妹一直在等他回家……”

  燕望西聽得目瞪口呆,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大笑出聲。

  “哎呀呀,我們小甘將軍居然有個心上人,你這么癡情你爹娘知道嗎?我還當你要表現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呢!結果特地跑出來問人家哥哥,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燕望西可沒打算給他留面子,嚷得特別大聲,連帶著他身后的戎人也跟著大聲嘲笑起來。

  甘明琮看著他,突然憐憫地笑了笑,道:“燕望西,你親人都死光了,當然不懂那種被人盼歸的可貴!”

  燕望西笑容陡然一收,赤目圓睜吼道:“甘明琮,你找死!”

  長槍前送,坐騎沖出。

  又一聲破空尖嘯,燕望西大喝一聲格開箭矢,繼續朝甘明琮沖去。

  甘明琮持槍正面迎上,交錯對峙之際,固執問道:“燕望西,你有沒有見過她的哥哥?”

  燕望西瞪了他一眼,用力一推,掉頭回了陣前,轉身道:“我回去打聽一下。”

  回到關城的時候,衛長淮迎了上來,興奮地問:“你有心上人了?林致之的妹妹?”

  甘明琮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我能說是我表哥嗎?燕望西不得獅子大開口?”

  衛長淮愣了愣,心想,要是你大舅哥,燕望西也得獅子大開口啊!

  秋后,戎王夫蒙察攻過兩三次寧武關,之后也就放棄了,探得的消息,夫蒙察似乎在往西面去,西面是平叛的戰場,卻不是甘明琮可以去的地方。

  “夫蒙察這里,沒有林致之!”

  燕望西從他手中接過酒壇,狠狠地灌了一口,笑道:“不怪人家戎人要入關劫掠,你都不知道我喝一次像樣的酒多不容易!”

  甘明琮看了他一眼,也灌了一口,道:“你想回來的話,我可以為你作保。”

  燕望西哈哈大笑,笑得眼角都有了濕意。

  關城外,斜陽下,他一身素袍灰蒙蒙,暗沉沉。

  “別鬧了!”他揩著眼角笑出來的淚水道,“我回去做什么?向殺父仇人俯首稱臣?你說我不懂得被人盼歸的可貴,那你可懂失去至親的恨?”

  “我知道!”甘明琮低頭悶聲道,“我的小舅舅就是被戎人殺死的!”

  “不!你不知道!”燕望西笑道,“衛牧那叫戰死,雖死猶榮,你他媽見過一個大將軍死得像燕懷那么窩囊嗎?他是被自己人陰死的,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甘明琮沉默不語。

  如果林致之死了,或許,他并不是戰死的……

  燕望西抬起酒壇,沖著喉嚨又猛灌了一記,隨后起身,用力往地上一砸,酒水四濺,瞬間沒入干涸的泥土之中,只余酒香縈繞。

  “這酒不錯!”他笑道,“可是老子不稀罕!”

  他望了望關城。

  “出關那一日起,我便發誓:蕭道成不死,孝服不除!大梁不滅,我燕望西絕不入關!”

  他大步上馬,跑出幾步,又調轉回來,沖甘明琮喊道:“白狼部落的漢奴中沒有林致之,要么去了別的部落,要么已經死了,你回去好好安慰你的姑娘吧!”

  欲去又回。

  “甘明琮!哥哥好心勸你一句!這世道不好,你要喜歡她,就把她帶在身邊,別一回頭,人就沒了!”

  甘明琮朝他擺了擺手,起身,目送他消失在暮色里,才悠悠回了關城。

  等在門內的衛長淮面露憂色,低聲道:“你這樣私會燕望西,傳到京城,怕有人污你通敵……”

  他揚眉勾唇,笑道:“讓他們污去!我若通敵,大梁早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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