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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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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火在燒。

  有人在哭。

  春秋道元年的大火,燒盡了一整片草野,枯骨,焦炭,草屑,大火當中扭曲,隨之而來的天心磅礴大雨,壓滅了火光。

  在記憶的深處,本該倒下死去的蓮衣,四肢已經無力。

  易瀟怔怔躺在地上。

  他閉上雙眼,唇焦口燥,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

  十根手指,連動彈一絲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病怏怏倒在燒得漆黑的草地之上,無數的草屑隨風而過,帶走他身上的溫度,潮濕而粘稠的血水,淹沒了耳垂。

  那襲蓮衣吸了血水,變得沉重。

  “砰。”

  “砰。”

  “砰”

  心臟跳動的聲音,越來越小。

  易瀟試著攥了攥手掌,卻發現攥掌變得艱難,不僅僅是因為乏力,而是兩條手臂,都縮在了蓮衣的袖袍當中,汲水的大袖濕漉漉下墜,將一整條手臂都裹住。

  是蓮衣變大了?

  不是自己變小了。

  易瀟有些恍惚,他緩緩抬起一只手,看著沉重的蓮衣袖子緩緩落下,裸出一截潔白而稚嫩的小臂,面前那只如蓮花一般的小男孩手掌,隨著自己的意識,輕柔地掙開五指,又輕柔地合攏,潺潺的雨水順延掌縫流淌而下,在手臂上開枝散葉。

這是,自己嗎  易瀟有些惘然,他的耳邊,有著輕輕的哭聲,像是嗚咽。

  仔細去聽,發現并不太一樣。

  像是輕輕的,悠揚的,從嗓子里迸發出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

  嗚咽是含著悲傷和痛苦的。

  這道聲音的確有著極淡的哀傷,但這一抹哀傷意味,卻包含在更大的另外一種情緒,像是欣慰,更像是喜悅。

  那是輕輕的口哨聲音。

  雨水擊打在地面,滴滴噠噠,帶著哀傷意味的口哨聲音,在水波中輕輕砸下,濺起漣漪。

  有人拿輕柔的十根手指,輕輕抓了抓易瀟的頭皮,動作溫柔地抓起了幾縷長發,像是撓癢一般,將黑發纏繞在指尖,輕輕觸碰著頭皮,按了按。

  像是靈魂被溫柔地撫摸。

  小殿下的神魂,原先躁動不已,在幾乎快要崩潰的魂海深處,此刻緩緩恢復了平靜。

  女人輕輕拿雙手穿過蓮衣少年的腋下,將他托起,靠在自己的膝上。

  那是一張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臉。

  野火燒過,大雨磅礴,她的發絲濕潤,唇角含笑,坐在焦黑潮濕的草堆,白衣沾了一些灰漬。

  她在笑。

  少年在哭。

  那張俊秀的少年面容上,淚水早已經支離破碎。

  慕容伸出一只手,五指在少年面頰上輕輕抹過,不厭其煩替他擦拭著淚水,聲音溫柔說道:“你呀你,怎么哭了呢。”

  小殿下的哽咽聲音更加艱澀,猛地將頭顱死死埋下,雙手環住白衣女子的腰,感受著大雨中淺淡的溫暖,再也不愿松開。

  慕容低眉,輕輕拍著少年后背,溫柔說道:“不哭,不哭,娘陪著你。”

  大雨呼嘯,雷霆乍現。

  有人哭啞了嗓子。

  最后把頭顱靠在白衣女人肩頭的少年郎,小心翼翼扯著一角白色衣袂,生怕整個女人就像是無數次夢到的那樣,隨夢境一同碎了。

  他輕輕夢囈。

  “娘”

  慕容聲音極輕地誒了一聲。

  停頓了很久。

  她又溫柔道:“我在呢。”

  蓮衣少年吸了吸鼻子,破涕為笑,喃喃道:“聲音真好聽吶。”

  慕容低低笑了笑,她伸出一只手輕輕拍著少年的后腦,在他耳側溫柔親吻。

  易瀟忽然說道:“娘這是夢嗎?”

  慕容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易瀟有些緊張地問道:“如果是夢,能不能讓我待得久一點,我想跟娘多待一會。”

  “好呀。”白衣女人將易瀟摟得更緊了一些,她的呼吸悠長而微弱,聽起來有些虛弱,但聲音依然好聽:“我也想多看看自己的兒子,生得果然很好看啊”

  慕容又笑了笑。

  她輕聲說道:“但時間不允許了,娘要帶你看一些東西。”

  坐在慕容膝上的蓮衣小殿下,有些惘然,被白衣女子溫柔拎起,牽住了手,慕容站起身后,有一龍一蛇兩道虛影浮現而出,自天地間巍峨起伏,大雨被屏蔽在外。

  她眉尖微微挑起,劍氣與殺氣并存,環顧一圈,并不如何發力,無形的氣機便輕輕蕩開。

  雨滴緩慢凝滯。

  小殿下有些呆滯,他看到過這樣的景象,大君也好,初代也好,似乎都觸碰到了能夠操縱時間的境界。

  慕容似乎知道易瀟在想些什么,輕聲說道:“我遠遠沒有抵達這個境界,這里是你的魂海而我,在贈予你龍蛇相的時候,留下了一道人魂。”

  她微微停頓,深深看了一眼小殿下,說道:“人有三魂,我的天魂應該被囚壓在映月小魔境內。”

  易瀟聽到“映月小魔境”這五個字后,猛然抬起頭,腦海里如晴空霹靂,一幕畫面閃逝而過,深深烙刻在瞳孔里。

  是洛陽城頭的青霜,還有天酥樓前的風雪。

  那一縷殘魂。

  在風雪銀城城主的掌心,同樣有慕容的一道魂魄。

  是天魂?

  慕容摸了摸易瀟的頭,輕聲說道:“你知道,人在什么時候,才是真正的死亡嗎?”

  “心臟不跳了,這并不是真正的死。”

  “當你拿到了紫匣,進入了這口棺,打開了最后的那扇門,你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

  白衣女人輕輕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蘭陵城里,會有許多人出席你的葬禮,有那個傻子,有你的長兄,還有很多你在乎的,以及在乎你的”

  “在棺外的人看來,你已經死了。”

  “但真正的死亡,不是這樣的。”

  “真正的死亡,是你的心臟不再跳動,人也化成了一捧灰,你的葬禮過了很久,你的朋友,愛人,他們都隨風而去,墓碑也腐爛碎裂,直到上面雕刻的字跡無人可以看清。”

  “這個世界,再沒有人記得你了。”

  “所有來過的痕跡都死去了,你便是真正的徹底死去了。”

  慕容輕柔說道:“你呀有在乎的人嗎?”

  站在野草地上的易瀟,怔怔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沒有注意到,在白衣女人站起身子之后,龍蛇的虛影便沉默而肅殺地盤踞了整片天空,無形地承擔著外界的壓力,每一滴砸在大地上的雨滴,都在半空中被劍氣絞殺,然后蒸發。

  直至整片雨幕,化作虛無。

  易瀟只是靜靜想著慕容的那一句話。

  你呀有在乎的人嗎?

  在乎的人啊。

易瀟望向自己的母親,想說當然有啦,而且有很多,陪伴自己北上路途的老段,老繆,紅衣兒  那些人,都是值得驕傲的摯友,即便自己有一天真的死了,他們也會記住自己的名字,替自己努力的活下去。

  可是,輪不到這一天了。

  易瀟抿起嘴唇,欲言又止。

  很多在乎自己的人,自己在乎的人,都已經離開了。

  而且不會再回來了。

  “生命就是這樣,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幸運的‘重新來過’。”

  慕容輕聲說道:“且行且珍惜。”

  白衣女人蹲下身子,以額貼額,溫柔笑著說道:“就算你一無所有,你還有我。”

  慕容閉上雙眼,無數的元氣隨之而動。

  她留下的這道人魂,殺氣陡然畢露,龍蛇低吼出聲,脊梁抬起,直撐天幕,將春秋道元年的記憶,整片深沉的魂海,都微微撐起,陸地墜沉,大海反應。

  易瀟痛苦的捂住額頭,重新站起身的慕容眉尖挑起,將易瀟摟入懷中,輕聲說道:“不用怕,娘在這。”

  天地之間,無數虛線。

  每一道都是最質樸最原始的規則,拉扯著這片魂海。

  她低頭看著懷中痛苦顫抖的小殿下,溫柔笑道:“外面,還有苦苦等著你的人吧?”

  易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痛苦搖了搖頭。

  腦海里卻有一幕又一幕景象,伴隨著魂海的撕扯,不斷浮現——

  蘭陵城中,披著縞素面容枯白的蕭布衣。

  老舍茶館,郁郁度日不愿提筆的齊恕先生。

  大榕寺下,深痛哀悼,終日閉門的青石和尚。

  在西域大雪原上,不斷尋找蛛絲馬跡,始終不愿離開的魏靈衫。

  還有很多人在等著自己。

  那些人,是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也是自己活下去的動力。

  漆黑的棺木,在鬼門當中伴隨劍宗明行了一圈,避開了世上的天譴,可離開鬼門之后,無數的因果,規則,仍然循著來到了這里。

  得天相者,得天地寵愛。

  若是天相被剝奪了,這個人,是否還有活下去的資格?

  這件事情,上天要管。

  這件事情,慕容也要管。

  白衣女子挑眉望向天空。

  “蘭陵城給你舉辦葬禮,但圣島不會。”

  慕容微笑說道:“因為圣島很清楚,有我在,你就不會死。”

  棺木外有一劍暴動,悲鳴。

  春秋元年大風起。

  諸天因果。

  一劍而下。

  女子抬頭無比認真凝望蒼穹,緩慢念道:“劍,來!”

  (PS:眼前有景題不得,只因劍來二字在上頭,請容許我這一段結尾的時候這么用因為真的很合適,也請不要噴我,大雪坪劍來的那一段很經典,但寫一段的時候并沒有想到這些,只是順應自然,不想憋著,也不想繞路換詞。捫心而言,確實沒有比這二字更霸氣更合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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