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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鴛鴦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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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雪交加。

  蘭陵城的燈火搖曳,紅燭白籠,在大雪里飄掠了整夜,等到雪勢稍微小些,終于迎來春秋二十年的第縷曙光。

  二殿下的大婚,在年之前,就已經放出了消息,昭告天下。

  這夜許多人無眠。

  蕭望臥榻在床,許多人擔心著陛下的身體。

  接下來,就是蕭布衣的大婚了。

  小殿下和魏靈衫,在蘭陵城的年關盛會期間,做些簡單的事情。

  譬如為蕭布衣的婚慶挑選賀詞。

  陪著某人去找了套合身的大紅衣服。

  這套衣服自然是為新郎官找的。

  如今蕭望的身體,病得不算嚴重,可最好是靜養床榻,容不得勞神,于是國事便都交與齊恕和蕭布衣打理。

  天亮之后。

  身為這場大婚之宴的主角,蕭布衣推開房門的時候,眉眼摻雜有些乏意,他略微欠奉精神,伸了個懶腰,瞇起眸子,望著照破蘭陵城滿地雪色的曙光,此刻緩緩初升,已覺有些刺眼。

  身旁的侍女為他送上早些準備好了的嶄新婚衣。

  那套躺在玉瓷盤中裁剪整齊的紅色婚裝,看得蕭布衣皺起眉頭。

  這是蘭陵城的風飾,衣襟開出了十八個褶皺,雖未試穿,卻也能看出,若是真的穿上,恐怕會多出陰柔的氣息。

  蕭布衣不喜歡這套衣服。

  這場大婚之宴,操辦的是齊梁天闕的仙樓中人,辦事態度謹慎,共準備了許多套婚衣。

  只可惜共十六套婚衣,自己套也不喜歡。

  那些套婚服,都太過講究皇族氣派,設計得極盡奢華,珠光寶氣,蕭布衣是個樸素至簡的人,在北原行走率領唐門的那段時間,便是身簡單無比的粗布麻衣直接覆在身上。

  二殿下素來便不喜那些艷麗衣飾。

  如今還未到大婚的時候,不過來賓都陸續入了蘭陵城,齊梁道境的主人,有些不能親自來賀,便也奉上了大禮。

  蕭布衣擺了擺手,示意這些侍女都退下,語氣溫和地同身旁天闕仙樓的執事說清,無須再操勞自己婚服的事情。

  他這幾日替蕭望理清了蘭陵城的瑣事,好讓蕭望在自己大婚的時候不用操心,雖是每日忙于批閱奏折,卻也分出了份心力,去看看蘭陵城里的那些人在忙活什么。

  他自然知道,唐小蠻在為自己挑選合適的婚服。

  所以即便仙樓選上的婚服合了自己口味,他也會誠懇地婉拒。

  蕭布衣無比了解唐小蠻。

  他知道全天下的目光,都放在了齊梁的這場大婚之宴上,而風光矚目的這個新娘,盼著這天,已經盼了太久。

  早些時候陪她周游中原,便依偎在起,細細勾勒著,到了大婚時候,該是什么樣的。

  蕭布衣瞇起眼,伸出雙臂,感應著微風伴隨曙光,從自己兩臂之間吹過,帶動衣冠。

  并無冷意。

  與此同時,蘭陵城的俗世小巷里,蓮衣男子和紫衣姑娘,坐在巷尾的高腳木凳上,各自雙手按壓凳子空出的頭,等著裁縫店里的那人。

  小巷里人流攢動,那家蘭陵城俗家飽受好評的裁縫店外,棉絮簾子被人輕輕拉開,接著便是半邊新郎官的婚服露出。

  樸素的衣襟開角,并沒有太多的花飾。

  是唐裝。

  這家裁縫店,是唐門的老人所開。

  拎著新郎官婚服的女子蹦蹦跳跳閃了出來,小鹿樣,雙手將新郎官婚服摟緊,轉了幾圈,拿眼神詢問易瀟和魏靈衫。

  好看嗎?

  兩人對視眼。

  好看的。

  確實是好看的。

  店里的老人掀起厚簾,走了出來,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不可消磨的痕跡,但她笑了起來,那些褶皺便開起了花。

  雖是寒冬。

  卻有春風至。

  小殿下閉上眼,平靜想。

  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如蕭布衣和唐小蠻樣?

  得成比目何辭死,不羨鴛鴦不羨仙。

  生死別離,終成正果。

  自己呢?

  易瀟有些恍惚,緩緩睜開眼,看到滿面春風的唐小蠻,拎著唐裝婚服原地輕柔旋轉。

  他扭頭去看身旁的魏靈衫。

  魏靈衫輕輕哼著腔調。

  那日李長歌大婚,她也哼著這首曲。

  是首淇江南北,兩座江湖里,都廣為流傳的古曲。

  名為鴛鴦羨。

  “車遙遙,馬憧憧。”

  “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鴛鴦羨,鴛鴦羨?”

  “不須長結風波愿。”

  “雌去雄飛萬里天,不愿兩眼淚潸然。”

  “若鎖金籠何辭死,奈何嫁衣難成全。”

  女子輕輕問道:“夫君”

  歌聲停了停。

  “在的。”

  女子笑道:“方才你唱的,是什么歌?”

  “是幼時聽的歌,名字叫。”

  又頓了頓,方道:“鴛鴦羨。”

  如此便是短暫的沉默,接著便是女子由衷開心地說:“從未聽過,今日方知夫君唱歌,確是好聽的。”

  男人輕輕笑了笑,不再說話,而是替她蓋上棉被。

  “只是為何,我的心底卻好生難過。”

  女子聲音虛弱,努力擠出笑容,輕輕道:“我的這場病,實在是太惱人了,現在定很是難看吧?”

  昏暗燭火下,顧勝城搖了搖頭。

  他低垂眉眼,認真說道:“是很好看的。”

  女子兀自苦惱道:“有些后悔了,以前從未生過病的,不知生病的時候,竟會胡思亂想,心神不安。”

  顧勝城笑著俯下身子,聽她說道:“秋水這個名字,是不是不好聽?”

  搖頭。

  “是很好聽的。”

  “這個發釵,是不是不好看?”

  接著搖頭。

  “是很好看的。”

  如此反復,不厭其煩。

  直哄到女子有了些許倦意,眉眼再也睜不動,沉沉睡去。

  男子才緩緩起身。

  他起身的剎那,這屋內的兩盞燈火剎那熄滅,整個房間陷入黑暗之中。

  顧勝城手指在袖內輕輕掐訣,將屋門設了處禁制,將所有聲音全都隔去。

  然后披上玄黑重袍。

  推門而出。

  屋外的拖雷和斐常,早已經站起身子,面色嚴肅,躬身等候。

  顧勝城面色平靜到了極點,黑袍飄忽落定,他望著倏忽大開的城主府府邸。

  還有去而復返的西寧王。

  他漠然與神情復雜的西寧王對視,然后看清了其身后密密麻麻燃起的火光,與天邊的曙光同照破鹿珈鎮的雪夜。

  最后,極盡厭惡地吐出兩個字。

  “愚蠢。”

  黃侯在鹿珈鎮外的官道上狂奔。

  他的雙足繚繞狂風,高高舉著那塊蕭字的令牌,路飛掠,足底炸迸連串的石塊,平妖司和北姑蘇道的巡撫司通通不敢攔路。

  黃侯腦海里團亂麻。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因為他什么也做不到。

  而從鹿珈鎮離開,是他唯可以做的。

  除了把自己剛剛得知的消息,傳給那只即將抵達鹿珈鎮的使團。

  傳給帶領使團的那個人。

  黃侯知道,這只從蘭陵城出發的使團,領頭的必然是齊梁大殿下,亦或是那位小殿下,這樣的消息,必須要趕在最快的時間,以最快的速度,傳到這二位的耳中。

  他的面色憋得漲紅。

  域意在體內來回流轉,轟然沸騰,他瞥了眼遠望無垠的枯草雪原,想到接下來若是出了鹿珈鎮的邊境,會有大段難行的路,周遭唯有處高坡,可登山遠望。

  然后他向著那處坡山奔去。

  腦海里片空白。

  登上山頂的時候,因為奔得太急,太快,他的靴底已經破開,外放護體的元氣無法形成足夠的屏障,導致腳底全是血泡,有些已經壓破,在嶙峋的山石上留下斑斑血跡。

  黃侯的臉上早已沒了絲毫血色,他只顧蹲下身子,劇烈喘息的胸膛像是被火焰燎燒,片熾熱,連帶著呼吸聲都變得無比沙啞。

  終于可以稍微松下口氣。

  他抬起頭,踮腳在最高點,艱難遠眺。

  雪風過境,片荒蕪。

  零零散散的黑點,從雪夜之中行來。

  是那只使團?

  黃侯瞇起眼,看清了使團最前方的大旗,蘭陵城的北境諸侯子嗣,那些年輕權貴,在輦上東倒西歪,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

  是那只使團。

  曙光已至,線金潮,推進在北姑蘇道外的浩袤雪地上。

  黃侯站在山頂,深吸口氣,縱聲長嘯。

  百草動搖折身。

  蘭陵城使團,最前頭的輛輦車,有人掀簾而出,望向自己這里。

  于是他與輦車上的那位年輕人目光對視。

  他認識他。

  那人叫蕭祁,是北境西寧王的獨子。

  西寧王尚在鹿珈鎮。

  黃侯俯視掃視了圈。

  他的面色有些微惘。

  這只使團,領頭的人,既不是大殿下蕭重鼎,也不是小殿下易瀟。

  難道就只是蕭祁?

  怎么可能只是蕭祁?

  再度掃視。

  他的面色變得蒼白無比。

  他沒有看到小殿下,是因為根本就沒有小殿下的輦車。

  但他看到了使團特意為大殿下留出的位子。

  立著烽燧侯旗幟的輦車,空空如也。

  大殿下不在使團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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