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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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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量只四尺余,手腳粗短,是為侏儒,短人也。

  侏儒樣貌丑陋,生來如此,后天也難以長開,并不常見。

  溫慶山是英國公夫婦的第一個孩子,又是兒子,從他落地的那一刻開始,夫妻倆人便對其視作心頭肉,委實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這樣的日子,卻并沒能持續多久。

  自娘胎里帶出來的先天缺陷,漸漸在他身上展露無遺。

  溫夫人嚇得整夜整夜無法入眠,短短幾日便瘦得眼窩凹陷,渾身無力。她再不敢也不愿意去看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這塊肉,日夜難安。請了大夫開了安神靜心的藥煎了吃了,她才總算是好了些,夜里睡在床上,不用多久便能沉沉入睡。

  然而睡著了,這夢里卻也是無法安生。

  她倏忽夢到自己的兒子日漸長成了個鄙陋可怕的怪物,在春日的暖陽下攥著自己的褲管哇哇痛哭,用尖刻的聲音喊著她娘親——娘親——

  轉個身,她又夢見了先時英國公的那房妾室挺著碩大的肚子站在她跟前,一口口往外嘔血,詛咒她會遭到報應的。

  她在睡夢中落荒而逃,于現世驚醒過來,渾身大汗淋漓,手腳發麻,再不敢闔眼入眠。

  這樣的夢,她一連做了好幾日,面色便變得越來越難看,難看的連她自己都不敢朝鏡子里瞧上一眼,往臉上涂抹再多的胭脂水粉,也遮不住她倉皇的神情。

  昔日那妾室的事,她做的干干凈凈,甚至于連她身邊最得器重的丫鬟婆子,也都絲毫不知,更不必說英國公本人。

  那妾懷著身孕一尸兩命之日,也正是她早產誕下溫慶山之時。

  她嫁入溫家后,足足過了兩年也不曾有孕。

  彼時溫家的老夫人還在世,老夫人滿心想著要個孫子。忍了兩年是不論如何也無法再忍下去了,喊了她去很是敲打了一番。她唯唯諾諾地應著,回頭自躲去房中哭了一場。但她肚子不爭氣,又有什么法子。

  于是過了兩日。她抹干了淚水,從自己的陪嫁丫鬟里頭挑了一個給做主開了臉。

  英國公倒是真心疼她喜歡她,并不愿意去那丫鬟房中過夜,只同她道,孩子總是會來的,并不急在這一時。

  她聽了當然也歡喜得不行。

  但時隔半月,某日她去給老夫人請安時,老夫人連面上功夫也已懶得做,進門便讓她跪下,拿拐杖點著她的額。冷笑道:“你面上應的好,骨子里卻打量著我老糊涂了,不知道呢。怎么,你男人在你床上不肯挪身,你就得意了?不知道的。還當你是那勾欄里出來的東西,身上一股子狐騷味,勾著男人不肯松開,你是想斷了溫家的香火不成?!”

  她一輩子也不曾聽過比那更難聽的話,當場就淚如雨下。

  可溫老夫人見了她哭,愈發不耐煩起來,只道。今兒個夜里便是綁也得把國公爺綁去丫鬟屋子里。

  她沒有個一兒半女,說話也不響亮,遇見這種事自然無力再辯駁。

  這天夜里,她強笑著將英國公送出了門,自己則咬著被角徹夜徹夜無法入睡。

  沒多久,那丫頭便有了身子。老夫人一高興立即就讓抬了妾。

  她心煩意亂,雖然早就想好了等那丫頭生下兒子就抱到自己身邊來教養,也是一樣的,可這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結果沒過幾日,她也被診出有了身子。

  苦盡甘來。她樂得滿面春風。

  這當口,老夫人卻賞了那妾說,全是這妾帶來的福氣,叫近三年無身孕的她有了喜訊。

  自然,她心中明白,老夫人給妾做臉也就罷了,不論如何她都是坐在正室位置上的人,即便她一輩子生不下兒子,老夫人也不會扶個妾做正室,臉面這東西打開了門,總是不能丟的。

  然而她就是氣,越想就越是生氣,從此恨上了那妾。

  加之自己也有了身子,月份大了之后那大夫也說多半是兒子,她一時心喜便不愿意那妾再將孩子生下來。

  妾的月份比她還大一月,若生了個兒子,那就是庶長子,總叫人膈應。

  于是她等到了機會設計了妾,又趕在她前頭生下了嫡長子溫慶山。

  老夫人就此對她改了態度,好的像是親母女。

  英國公也高興不能自已,人常說抱孫不抱子,他回回卻都是要抱著兒子親昵不夠的。

  溫夫人那時,真當自己身在西天極樂世界一般。

  可夢美,碎的似乎也就更快些。

  她的確生下了個兒子,這兒子卻是個怪物。

  噩夢纏身后,她時常會想,這是不是報應?

  于是她請了法師來超度那妾,長夜誦經。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起了效,她的噩夢漸漸少了,終至消失。

  可她的兒子,卻還是那副鬼樣子!

  好在英國公同她夫妻和睦,并不如老夫人一般將這事怪罪在她身上,反倒勸她不必掛心,好好將這孩子養大了便是,他們今后還會有別的孩子。

  但溫老夫人卻氣得病倒,偏生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旦泄露出去整個溫家都要叫人看了笑話,她便要殺了那孩子。丟在水中溺死也好,一碗藥灌下去毒死也罷,終歸不能叫他活著。

  溫夫人哪里肯。

  就算是個怪物,那也是她的兒子,懷胎十月辛辛苦苦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艱難生下來的,又不是那小貓小狗,畜生生的!

  老夫人的話太多,又都不是她愛聽的,她委實無法再這么聽下去。

  很快,溫老夫人中風了。

  府里頓時清凈了許多。

  溫慶山也因此撿回了一條命,在溫府的角落里,像一只躲在暗處的小獸,一點點長大,終于長成了溫夫人憎惡的模樣。

  她厭惡他,卻也疼愛他。

  溫夫人坐在椅子上,心懷惶恐,退無可退。

  那張畫像上丑陋的侏儒活靈活現。一雙不同于他丑陋的模樣顯得清明溫柔的眼睛牢牢地透過紙張,看著她。

  眼皮直跳,溫夫人下意識伸手去按。

  “這個秘密,您覺得如何?”燕淮緩緩收了畫像。

  溫夫人咬著牙。仍是不肯承認:“你隨意拿出幅小像,想說是誰便是誰,未免太容易。”

  燕淮“哦”了聲,笑道:“小侄也是這般覺得的,所以……特地請了溫大哥出門吃茶,才敢來見您。”

  他無意揭人短,但他清楚,若只說退婚,溫家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即便明知道他對溫雪蘿無意,溫家也照舊會將溫雪蘿硬嫁給他。他們要的是成國公府的主子。從來都不是他。只要他還是燕家的主子,溫家就不會愿意放手。

  溫夫人猶自不信,卻悄悄打發了大丫鬟瑪瑙快點下去看看。

  她望著燕淮冷笑:“這門婚事是你娘定下的,你要退,去跟她退吧!”

  這個成國公夫人。她女兒當定了!

  然而她這強硬的語氣在瑪瑙歸來的那一刻,瞬間便軟下了。

  溫慶山不見了!

  長至如今從未離開過溫家的溫慶山,竟然不見了!

  她吃驚,她惶恐,她尖叫。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燕淮搖搖頭:“對了,旁的且不論,這一個欺君之罪。只怕也得叫英國公吃不了兜著走。”

  擒賊先擒王,制敵要找準死穴。

  溫夫人霎時噤了聲。

  她放軟了聲音,幾乎哄勸著他道:“淮兒,你不是七八歲的孩子了,不要胡鬧。你我兩家相識多年,世代交好。這親事如何是說退便能退的?你溫大哥的身子生下來便不好,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全怪我……”說著,她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淚,“他從來也沒見過生人。膽子小的很,定然害怕了。”

  燕淮看著她,嘆了聲,道:“只要換回庚帖,我立時就讓人送他回來,從此便當沒有這回事。”

  溫夫人沉默了下去。

  屋外寒風凄凄,溫夫人面上神色變幻。

  良久,她道:“瑪瑙,去將庚帖取出來。”

  兩相權宜,只能如此。

  燕淮抬眼看她一眼,忽然道:“溫夫人派個人去看一看吧,大公子應當已經回來了。”

  她吃了一驚,立即派人下去查看。

  果然,溫慶山已然歸來。

  她猛地又不想將庚帖交還,只是轉念一想,他能將人帶走一回就能有第二回,不容小覷,只能硬著頭皮將庚帖交給燕淮,說:“我疼他愛他,從不曾叫他去過外頭。那孩子生性膽怯,最是害怕旁人用譏他諷他,你并不曾叫外人瞧見他吧?”

  燕淮站起身來,聞言不禁嗤笑了聲,徐徐道:“不,你并不愛他,你只是拿他鉗制著英國公,日日夜夜告訴他,孩子變成這樣,他也有錯,這么多年來到底是他委屈了你。你瞞著世人,也并不是因為你疼愛他,怕他被世人譏誚的目光所圍困,你是害怕一旦被世人知曉,你自己會變成那個遭人嘲笑遠離的人。”

  他轉身離去,軟靴踏下冰冷的石階。

  身后忽然傳來一把鶯歌似的婉轉嗓音,然而說著的卻是質問的話——“燕默石,你憑什么退我的親?”

  他頭也未回,只道:“因為,我并不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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