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夏末!西安府!
千戶楊洪大人的后院里,正鬧得一片雞飛狗跳。一個三十幾歲的中年婦女,身材頗有點圓滾滾的,漲得她身上的絲綢衣裙簡直像要崩壞了一樣。她正抄著一只拖鞋,在內院里追打著自家的男人。
“死男人……你這不爭氣的臭男人……你這殺千刀的……”胖女人一邊罵著,一邊拖舞著拖鞋,打得楊洪狼狽地上竄下跳,東躲西藏,一會兒踢翻一個花盆,一會兒又撞倒一個家丁。
“他媽的,臭婆娘,你再這樣,老子可要還手了!”楊洪大怒。
“你還!你有本事就打死我,不然老娘半夜也爬起來咬掉你的耳朵。”胖女人一邊罵著,手上不停,還在把拖鞋不停地砸向楊洪的身上。
“操,老子不就打輸了一仗嗎?你罵了老子幾個月,天天拿這事兒出來說,說了一次不夠還說二次,說了今天又說明天,的煩不煩?”楊洪的臉漲得通紅。
“我就要說!你這殺千刀的臭男人,上面都定好了給你升官了,老娘眼看著可以跟著升成四品,或者三品夫人,結果你這殺千刀的臭男人打了敗仗,害得升官也輪不到你了,老娘也跟著倒霉……人家副指揮使的夫人前天還拿這事笑話我,你說我找誰煩去?”胖女人啪地又是一鞋底砸在楊洪背上。
原來楊洪在黃龍山敗于朱元璋之后,回來之后就被陜西巡撫胡延宴一通亂罵,本來都定好了要給他升官,結果現在也泡了湯,上一次剿匪立下的戰功就被拿來將功抵過了。
楊洪自己倒是沒什么,沒升到官嘛,這種事在男人來看,不過就是一件小事,人生際遇,有些東西揮揮手就過去了。但是他家夫人就不這樣看了,這位夫人非常勢利,又愛炫耀攀比,楊洪上次立了功之后,這胖夫人就東家西家南家北家都去炫耀了一番,惹得別家的女人嫉妒不已。
沒想到……楊洪才立了功,馬上就犯下了過,這將功抵了過,也就是沒有功了,升官發財那是沒了戲,他家夫人也就被那些嫉妒的女人們狠狠地嘲笑了一番,弄得面子上十分下不來,所以最近這幾個月來,沒事就和楊洪吵架,從早吵到晚,從晚吵到早,而且還經常上演拖鞋追打的把戲。
“死男人……臭男人……殺千刀的……”那女人碟碟不休地罵著,罵得楊洪急了,伸出拳頭去,“碰”地一拳打在夫人臉上,軍人出手,那是極重的,這一拳頓時打得那胖女人飛出老遠。
“他媽的!”楊洪打完這一拳,心頭也不自在,堂堂五品武官,在家毆打夫人,這傳出去像什么話?他面子上也下不來,憤憤地走到了前院里來。
走到前院,心腹家丁兵就湊了上來,低聲道:“將軍……夫人又?”
“別提那臭婆娘!”楊洪不爽地翻了翻白眼:“他媽的,朱八那小子搶了馬家二少的婆娘,怎么就不搶走我家這婆娘呢?他要來一次西安,把我這婆娘搶走,我給他叫聲哥。”
“噓,將軍……這話說不得,被人聽去還當你要造反。”家丁兵趕緊道:“對了,剛才胡延宴大人派人來了一趟,想請你去巡撫衙門議事,但是您正和夫人……小的覺得您不方便見外人,就擋回去了,您現在有空的話,去巡撫衙門走一趟吧。”
“哦?”楊洪刷地一下跳了起來:“我去,現在就走……媽的,這個家待不下去了,別管什么地方,只要讓我離開這個家,我立即就去。”
他趕緊沖出了門,讓家丁牽來馬,打馬向著巡撫衙門而去。
到了衙門口,只見這里停滿了轎子,許多家丁在門外等著,還有大量的馬匹拴在巡撫衙門的捆馬樁上,看來今天到會的人不少。
楊洪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地沖了進去,果然,滿堂都是文武官員,西安知府、陜西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使揮使司、督糧道、參政道、參議道、驛鹽道……反正是那些人,不管楊洪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坐了滿滿一屋子。
由于他在家和夫人打架,家丁通知不及時,來得就有點晚了,所以官員大聚會開場的那些客套時間他沒趕上,一來就正好聽到巡撫大人在講重點。
“目前的形勢,不容樂觀啊……”胡延宴用一種深沉,又帶著壓抑的聲音道:“亂民越來越多,流寇越演越烈,漸漸出現無法收拾的局面了……唉……今天來,是想找大家商量個解決方法出來。”
“無法收拾了?”楊洪有點吃驚,最近他天天和夫人打架去了,對朝廷的事沒怎么上心,怎么這一出來,就變得無法收拾了?
胡延宴橫了他一眼,不悅地道:“楊將軍,你身為一名武將,難道連這些事也不知道?去年底,固原發生兵變,原因是邊兵缺餉,士兵乘著外面正在鬧流寇的機會,也跟著瞎起哄,劫奪了固原州庫,這些嘩變的士兵加入了流寇軍中,導至流寇聲勢大漲,今年年初,固原叛軍居然與流寇一起進攻涇陽、富平,搞得一團大亂。”
“嚇!”楊洪這下真是驚到了,連朝廷正規的邊軍也叛亂了?這……可就難以收拾了啊。要知道邊軍可不同內地的衛所兵,那是真正的精銳中的精稅,每一個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強者,可以毫不夸張的說,一千邊軍對付三千衛所兵就跟玩兒似的,完全不費力氣。
“今年閏四月初八日……”胡延宴繼續道:“流寇軍七千余人攻打三水,游擊將軍高從龍敗死,官兵被傷者兩千余人……”
“絲!”楊洪倒抽了一口涼氣,多達兩千的官兵居然被流寇干掉了?這流寇果真厲害!他雖然新敗于朱元璋,但并沒有認為對手就有多厲害,主要還是歸咎于自己的兵力太少了。他只有五百多士兵,剿滅不了一只流寇很正常,但游擊將軍高從龍帶著兩千官兵還被打敗,那就真的有點匪夷所思,或者說賊勢真的有點大了。
“前些天,我還收到一封八百里加急……”胡延宴長嘆了一口氣:“黃龍山里的朱八,不甘寂寞,又從山里殺出來了,搶劫了白水所有的鄉紳,而且他膽大包天,搶劫時用的說法居然是‘收稅’,這簡直豈有此理,在我大明,只有朝廷有資格收稅,他區區一個山賊,說什么收稅?簡直是目無王法。”
楊洪聽了這個,眼珠子都瞪大了。他心中忍不住暗道:人家本來就是山賊,眼里什么時候有過王法?你說他目無王法,扯蛋吧。
屋子里的文官們也有不少是第一次聽到這些情報,驚呼之聲四起。
“巡撫大人,去年您不是說,這些起來搗亂的都是普通百姓,只要年景好了,他們就會回田地里去重做良民嗎?”
“巡撫大人,您去年叫咱們不要理會他們,過陣子流寇自然就消失!”
“是啊,現在怎么辦啊?”
眾文官正在大呼小叫,突然有一個人從廳外走了進來,此人大約三十五六歲年紀,模樣清瘦,留著三縷胡子,頗有些英氣,是陜西督糧道洪承疇來了。他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說慢,但是身上帶著一股子沉重的壓迫感,在他旁邊的文官們似乎隱隱從他身上聞到一股子戰場的味道。
洪承疇走進來,就大聲道:“我回來了……前幾天又在府谷大敗了王嘉,把那家伙趕進山里去了,剛回到西安想休息一會兒,就聽說巡撫大人召集百官議事,我就特地趕來聽聽,大伙兒說到哪里了?”
“嘩,還是洪大人有本事,居然能打敗賊寇中勢力最大的王嘉,不簡單啊!”文官們一片奉承之聲。
“咱們在說現在的形勢不好收拾!”有人小聲地把剛才的談話轉敘給了洪承疇。
洪承疇聽完之后,冷哼了一聲道:“巡撫大人,下官早就說過,流寇作亂,如若聽之任之,放虎歸山,必東山再起,必須趁早剿滅,這下你后悔了吧?”
胡延宴長嘆道:“那你說,現在該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收起你那些僥幸的心理,趕緊向朝廷求援吧!”洪承疇搖了搖頭道:“想瞞著兵部,只調動一些小規模的部隊來對付流寇,已經不現實了,必須通知朝廷,領到兵部的調兵虎符,將全省的兵力都調動起來,全力剿滅賊寇,如若不然,后果會更加嚴重。”
他說完之后,又冷哼了一聲道:“我知道大人不想向上報,這一報,巡撫大人的前途就完了,朝廷必定會追究你的過失,等著大人的,只有罷官一途,但是……這點過失還罪不至死,如果大人繼續欺瞞朝廷,等到全省糜爛的時候,皇上非殺你的頭不可。算了,我沒空和你扯這些……我趕緊出兵,對付三水的流寇去,沒時間和你在這里玩嘴皮子。”
洪承疇揮了揮手,又轉身走出了廳去。
胡延宴聽了這話,身子一僵,然后一顫,頹然地坐倒在了椅子上。過了半響,他撐起身子,顫聲道:“奏折……我給朝廷寫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