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長生何其幸運。
第一次創作正兒八經的雕塑作品,跟他以前做的那些東西都不一樣的雕塑作品。
就有這樣一群藝術家來圍觀品評。
老童更是一語中的:“萬長生,你知道你最大的優勢在哪里嗎?”
做過系主任,現在擔任博物館的高級研究員,他這眼力功底自不用說,過去幾次喝酒,萬長生沒少看見其他人找老童請教,現在專注傾聽。
老童掰手指:“繪畫基礎,你有了,無論國畫還是西洋繪畫,包括這采用泥塑或者還有雕刻的功底,你都有了,但卻恰恰和我們不一樣,你沒有受到科班專業訓練的影響。”
萬長生思索:“素描色彩我還是跟著曹老師這邊才開始入門的。”
老童搖頭:“老曹說過,你很快就開始沉迷到對歐洲古典派的技法中去,這種感受我們都有過,但我們那時候往往已經接受了好幾年的專業訓練,起碼我們能領會認識到那些大師技法的時候,手上有些東西已經固化了,所以我們再創作的時候,就很難跳出一直以來學習研究的這條路線,所謂創新都只是在專業美術幾百年各種翻來覆去的變化里面炒冷飯,你恰恰避開了這種禁錮,所以體現到眼前的創作上,我只能給你個建議,大膽點,再大膽些!”
老曹指著萬長生的手機屏幕也是這個意思:“索性把這個東西做到極致,不瘋魔不成活,藝術表達如果沒有足夠的沖擊力,溫吞吞的怎么震撼人心呢?”
趙磊磊笑:“這讓我想介紹個人給你。”
旁邊幾人臉上都露出會心的詭笑:“對,我也這么想!”
“不過他可不好打交道,摳門得要命,想從他那里搞點什么,那就只有買賣!”
萬長生好奇:“誰?”
趙磊磊介紹:“我附中時候的同學,大學也是油畫系,專業能力我們另說,但他和我不一樣,從附中開始就沉迷模型,他經手制作的模型,在全國那都是頂級一流的水準,成品價格也非常高。”
老曹都呵呵了:“喬宇,那年差不多跟我一起拿青年獎,可這幾年幾乎都不畫畫,成天守在他那個店里,我真的很難相信他是個油畫系的研究生。”
但趙磊磊就是這個意思:“回頭我把地址發給你,從泥塑上面看得出來你有很強的立體塑形能力,但現代雕塑作品,泥塑只是個胚子,肯定不是最終表現形式,考慮到這只是你第一件類似于模型大小的作品,我建議你可以跟他學習,這是個有點偏門的技術,但我覺得很適合你,就像你當初給我刻的那個章,我就說怪不得你有種特殊的精確空間表達能力,搞雕塑的很多都有點,這跟我們搞繪畫的還不一樣。”
說完順手在手機上面調出來幾張照片。
對藝術家來說,智能手機這種多功能設備的用途,太廣泛了。
萬長生只一眼,也忍不住想說臥槽。
他沒做過模型,小地方更是沒有這種傳統和愛好資源,但照片上不是一件單獨的什么航模,而是一個街景,栩栩如生充滿生活氣息的街景,可一輛渾身迷彩,還帶著斑駁彈痕破損的裝甲車,沖撞進了一家雜貨鋪,瞬間把寧靜打破的那種,雜貨鋪二樓窗戶里躲著個舉了火箭筒的敵方軍人,裝甲車邊幾個槍手正在緊張的四處張望。
一場爆發在市井之間破壞了和平的戰事凝固瞬間。
確實如老曹說的,把掛著招牌,酒壇子上蒙著紅布,各種細節都表現得極其精致的生活場面,用重型裝甲車來破壞,確實形成了足夠的沖擊力。
關鍵是無論制作造型,還是色彩以及人物造型,那些破損、舊化的細節表現得都堪稱藝術品。
但是和一般意義上的藝術,好像又有點不一樣。
還是老童更深刻:“藝術終究應該是有內涵的,表達人文精神哪怕是作者一點點思想靈魂的感知,才能叫藝術,他這只是能是叫手藝,把玩模型做到極致的手藝,在這個小圈子里面可以叫做模型藝術,但擴大到整個藝術領域,就顯得有點小氣了,萬長生你就是從手藝人切入到藝術,要切記藝有了,還要有術……”
丁曉鵬只敢坐在旁邊像個小鴨子那么乖巧,滿眼崇拜,從各位老師畫家到萬長生,他都崇拜。
根本不敢亂開腔。
萬長生先敬了老童跟大家一杯酒,才詢問:“不過這次我到大劇院,也看見不少名家名作,好比我們美院大門、還有大門里面那第一尊漢白玉臟兮兮的那個胖女人雕塑,很多現代作品,普通人很難看懂其中的人文精神、思想靈魂,是不是又有點裝腔作勢了?”
真要是丁曉鵬這么問了,可能全場都有點尷尬,結果大家一起哈哈哈的指著鯰魚頭的那個中年大叔:“你在影射老樊么?”
萬長生真沒看過這位和自己喝了好幾次酒,話不多甚至有點木訥,但端起酒瓶絕對不含糊的大叔作品:“我是真不懂,上次在大劇院給其他人介紹那些作品,還學會個詞兒,過度解讀。”
老樊不惱,呵呵呵的憨厚一笑,再跟萬長生碰杯喝一下。
老童談興正濃,雙肘都撐在了桌面上:“很多連圈內人都看不懂的藝術,什么裝置藝術、行為藝術、甚至一男一女搞X也能叫藝術,國畫界更是各種墨水亂潑,閉著眼亂刷,光了屁股坐蒲扇的亂象,這些自詡為什么先鋒藝術的,都是嘩眾取寵,但現代藝術確實又有很多抽象的東西,我們其實可以用個基本的衡量標準,如果作者本身具備基本的繪畫能力,特別是已經成名成腕有收入的前提下,再畫些普通人理解不了的作品,可以理解為對藝術的探索,這些基本要素都不具備,裝神弄鬼的半路出家專門搞先鋒藝術,那不是騙錢的就是傻逼……”
畫家們哈哈哈大笑,果然說起來藝術圈里能看到的這種先鋒藝術家太多了。
沒有數十年如一日的功底積累,靠著嘩眾取寵來瞎幾把搞的案例隨處可見,確實是極大的損害了藝術圈的名聲。
在科班出身的這些學院派面前,那都是騙子。
萬長生想起那位江南吳老師說的法國美院,現在都在招收沒什么專業功底的藝術家,又拿這個詢問。
趙磊磊隨口解釋:“西洋繪畫,特別是歐洲藝術氛圍是非常非常濃厚的,現在這方面的主體是他們,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地步,技巧不是西方現代藝術最看重的東西,我們等于是自己的東西還沒搞懂,就直接跳過去隨便亂搞,然后宣稱追上了歐洲藝術比肩,這都是很荒謬的,這就好比外國人來學國畫,畫得再好,你認同嗎?”
看得出來青年油畫家,在這方面有點痛苦,邊說邊無奈的甩甩羊角辮,招呼旁邊丁曉鵬喝酒。
搞得丁曉鵬更加惶恐。
這就是藝術沙龍的氛圍,大多數話題都集中在藝術本身,很少談具體到什么技法,這種級別的畫家,相互之間很難出現誰指點誰的高下之分,哪怕各自畫作的市場價位,職稱地位有區別,但沒有誰敢說自己的畫就是天下第一,各有特色各有所長的去研究探索吧。
喝到十點多,兩名新生頗有些醺意的并肩出來,丁曉鵬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萬萬,你能跟他們這樣……我形容不出來,平等的交流?他們也對你沒有半點架子,這才是我認識你這么久,最服氣的地方,你好像總能……唉,詞窮,就是覺得你太牛逼了,從認識你到現在,一路走來都牛逼帶風,連軍訓這么點不起眼的事情,都能讓你做到極致,我真的很佩服你。”
萬長生伸手摟住朋友的肩:“我不過多讀得幾年圣賢書,多畫了幾年畫而已,我們越成長,遇見的人就越優秀,只有自己優秀,才配得上跟更優秀的人交流提高自己,如果只能在爛泥坑里打滾,還覺得很爽,那就沒救了,還再喝點不?”
丁曉鵬一陣擺手,差點都要吐了。
其實萬長生是控制了自己酒量的,不要喝嗨了失態,可這時候腦海里面終于有點淡淡的不受控制,要是她在身邊,說的話肯定不會這么佩服自己。
那種自己說了上句,身邊人就心領神會下句的默契,真是可望不可即。
但……相見不如懷念,這樣就最好。
萬長生覺得自己能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