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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愛的叮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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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劉想起了老王師傅曾經說的那段話:這銀元吶,一塊是方丈送給我的,一塊是自己攢的,命根子錢……本來我打算把它們帶進墳墓里去的,當個念想,可現在有了你,你就成師傅的命根子了……

  小劉還記得老王也說過一句:師傅就是我,我就是小一號的師傅,苦著苦著就那么過來了…….

  兩個人,兩塊銀元,就像懷揣著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樣東西,分別在懷里珍藏幾十年,——這該是多么珍貴又深重的一件事啊。

  小劉不禁感慨,這師徒二人在顛沛流離糾纏不清的一生中,果然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彼此溫暖又彼此影響著,直到今天,仍舊在繼續……

  那天下午,小劉跟隨著老王一直走到了他家的土院墻,兩人進了屋,老王就開始收拾爐灶,對小劉說,小劉干部,今天就在這吃飯吧,我炒幾個小菜,咱倆喝點酒。

  小劉琢磨著老王一定還有想說的話,而自己也實在想知道他與吳家少奶奶的更多細節,便點點頭應了一聲。

  小劉看見另一側的房間里,狗蛋正躺在自己的土炕上,手里捧著一本書,往這邊掃了一眼,轉身又看他的書去了。

  等做好了飯,老王招呼著小劉坐下,朝狗蛋的屋里喊了句,吃飯了。然后就不再理他,打開小劉買回來的酒,分別給自己和小劉倒上。

  狗蛋慢騰騰地從屋里走出來,在桌子前坐下,沒跟小劉打招呼,也沒正眼瞧他,自顧自便吃了起來。老王也沒有搭理狗蛋,拿起酒杯對小劉說,將就吃點,來,咱們喝一個吧。

  小劉剛舉起酒杯,狗蛋卻噌地站起來,到旁邊也拿了個酒杯過來,推到老王面前說,我也喝點。

  老王嘟囔了句狗日的,可還是給狗蛋倒了一杯。

  狗蛋回應了一句,誰是狗日的誰知道,說完就拿過酒杯咂了一小口,搖搖頭說,不咋地,然后就埋起頭自顧自吃起飯來。

  幾巡酒下肚之后,小劉紅著臉說,講講吧老王,那銀元的事,是啥時候給你的?

  老王慢慢地把手里的酒喝完,還沒有放下酒杯,狗蛋就插話進來說,切,又是破銀元,早不值錢了。

  小劉沒吱聲,過了好一會兒,老王才說,就是快走的時候給我的,那時候呀,已經是春天了,師傅早就說跟我說過,這黃粱縣不能再繼續住下去了,再住下去,說不定哪天又要出事哩,他害怕了。可冬天走也不行呀,萬一凍死在路上怎么辦,所以一早就計劃好,等天暖和了我們再上路……

  這說話期間,小劉感覺到狗蛋雖然是一臉的不屑,可還是豎著耳朵根子靜靜在聽,就連吃飯的動作也漸漸慢了下來。

  老王接著說,那時候,我心里真是一個萬個舍不得呀,可舍不得又能怎么樣呢,說不定又要出人命呢,我就偷偷地把這事告訴干娘了。起先干娘也舍不得,可后來她琢磨了很長時間,最后對我說,二娃,要不你就跟師傅走吧,黃粱縣怕是很快也要不太平了……緊接著,她就跟我講起了打仗的事,我也聽不懂,可隱約也覺出個意思來,她家跟徐家怕是要對付上了……最后,干娘對我說,二娃,要不了多久,日本鬼子很快就要被打敗了,雖然戰爭還要持續一段時間,可好日子畢竟會越來越近的,你就跟師傅走吧,到大城市去,你是個聰明的娃兒,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說完,娘就摟著我又掉下淚來。

  看來這吳家少奶奶跟你一樣,也愛哭哩。小劉想緩和一下漸漸悲傷的氣氛,趁著酒勁兒開起了老王的玩笑,也不知道這玩笑是輕是重。

  可老王并不在意,給小劉又倒上一杯酒,語氣略顯驕傲地說,你才不知道我娘哩,我也是聽翠紅說的,她說我娘呀,可厲害了,手下管著幾十號人哩,從來都是那叫鐵的紀律啥的……說一不二,也從未見她哭過。可偏偏遇到了我,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完了。

  說到這,老王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帶著一絲哭腔又說,我知道是娘可憐我,打心眼兒里心疼我哩……說完,幾顆眼淚就落在了飯桌上,小劉看見一旁的狗蛋眼睛也泛起了紅。

  等臨到要走的那一天,師傅帶著二娃先是跟來寶和來寶爺爺道了別,囑咐他們干脆搬過去住,把這間小院留給大嘴,然后就帶著二娃到吳家跟少奶奶她們告別去了。

  那天,在少奶奶家的側屋里,師傅跟少奶奶單獨說了好一會兒話,二娃則被翠紅牽著手,領到了廚房里,用師傅的布兜裝了好些路上吃的干糧。

  等師傅跟少奶奶說完話,兩個人就到了廚房里,少奶奶示意翠紅把東西掏出來,翠紅就從懷里掏出了一塊小方布,打開,里面都是銀元。

  少奶奶把銀元捧到師傅手里,師傅想推脫,可少奶奶把手一抬,示意他不必說,師傅見少奶奶嚴肅的神情,就不敢再吱聲了。

  可是當少奶奶從小方布里又拿出兩塊銀元,走到二娃面前時,臉上的神情立刻變得溫柔起來,眼圈也微微地泛著紅,她蹲下來,撫摸一下二娃的臉上,把兩塊銀元塞進二娃的手里,輕柔地說,二娃,這是干娘給你的,留好,是保命的錢,不到萬一的時候,不要用,知道嗎?

  二娃咬著小嘴唇,一個勁兒的點頭,眼淚流得嘩嘩嘩的,止也止不住。

  好好活著,等打完仗了,干娘去尋你去,好嗎?說完,少奶奶便把二娃緊緊摟在懷里,自己也流下淚來。

  娘……

  二娃突然想起曾經在土街上與爹娘分開時的情景,撕心裂肺的疼痛再一次襲上心頭,二娃伸開手摟著少奶奶的脖子,嗚嗚嗚地痛哭起來。

  不哭,二娃,干娘是怎么教你的,要做個堅強的娃兒,像個戰士一樣,還記得嗎?

  少奶奶自己抹去淚,也幫二娃抹了淚。

  二娃忍住了哭泣,使勁地點點頭說,我記得,娘。

  嗯,乖娃兒,一路上照顧好師傅,也照顧好自己,等著干娘去接你,好嗎?

  好,娘,你一定要來,我等著你,二娃眼淚又一股股地流下來。

  干娘答應你,一定來。

  之后,干娘就讓翠紅送我和師傅出了城,她連院子的門都沒有出,我知道,這是干娘怕傷心,也怕看見我離開,舍不得……誰知道,這一別就是幾十年啊。

  那,她后來為什么沒有來找你?小劉喝得已經全身發熱了,他給自己倒上酒,又給狗蛋倒了一杯,狗蛋別過頭佯裝在看什么東西,小劉知道,他也淌下眼淚了。

  老王繼續說,找了,咋沒找哩,就是這回去了黃粱縣,我才知道,干娘也不容易哩……原來她真的是共產黨,還是個負責地下工作的領導哩,自從小日本被趕走跟國民黨鬧翻后,她家就出了事,說是轉移了……直到解放后才搬回來,家里也沒剩下幾口人了,起初幾年,她也試著找過我們,可那時候,我也是東奔西走的討活路,終究就錯過了。再后來到了,她家又出事了,說是地主,是剝削階級……等好容易平反了,她也老了,就慢慢地退了下來。好在她是老革命戰士,現在享受著國家專門發的補助津貼啥的,日子過得好著哩......這我就放心了......而且,聽干娘說,我那個弟弟,就是他兒子,現在還是教授哩……

  這時候,老王臉上露出無比幸福的神情,就好像拿津貼的是他,教授是他兒子似的,高興地舉起酒杯,往小劉的杯子上碰了下說,來,再喝一杯。

  小劉拿起酒杯,特意跟擺在桌上狗蛋的酒杯碰了下說,一起吧。

  狗蛋有些不情愿,可還是拿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這么說,你這干娘,就是我干奶奶,家里很有錢了?狗蛋滿臉通紅地說。

  老王沒有理會他,繼續說著自己的故事。

  老王說,這一回見到干娘,沒想到她那么高壽了還精神著呢,就是腿腳有些不方便了,有槍傷。那些天,我們說了好些話,說著說著干娘又哭了,哎……可能是老了吧。等我說要回去了,家里還有個娃兒呢,她又開始舍不得,說你們都搬過來吧,跟她一起住……那咋行咧,后來實在說不過我,就專門給他兒子打電話,說以后多照顧照顧我……他兒子就在省城哩。

  是哪座大學的教授?小劉知道本市有三所大學,而且其中一所在全國還數一數二。

  老王說,不知道,我也沒記,記這個干啥哩,他是他,我是我,我只認我的干娘。雖然干娘特意問了家里的情況,說實在不行可以給他介紹個工作……老王瞥了狗蛋一眼,接著說,那咋行哩,她都那么大年紀了,怎么還能讓她操這份心,我可舍不得,心疼著哩。

  緊接著,老王又說,各人有各人的命,是人前還是人后,都自己擔著吧。

  擔著就擔著,誰怕誰。狗蛋似乎喝得有些多了,拾起酒杯又給自己灌了下去。

  小劉靜靜地喝著酒,內心不禁感慨,老王這漫長而坎坷的一生,雖然說處處盡顯著一種無以名狀的窮困與悲涼,可近半個世紀之后,命運所回贈他的,竟然還能以這種方式讓那曾經不是親情又勝似親情的情感,至今溫暖著老王,且給他帶來了如此深重的幸福與滿足感,著實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一想到這,小劉也覺得倍感欣慰。

  他慢慢地把頭轉向狗蛋,看著這個年齡比自己略小、已經喝得面紅耳赤的年輕人,不禁在心里問自己,那他呢,我呢,我們這一代人又會有怎樣的一生呢?

  或許,答案就在五六十年后的某一天里藏著吧,小劉這么心想著,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他感覺到自己已經醉了,內心里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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