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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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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深宮到官道有一條長道,兩旁紅墻綿延,猶如無邊長線。遙遙無盡,和樓澈并肩走在道上,歸晚看向前方,情不自禁想起曾經和螢妃一起漫步于此,討論過此道的長短。她說,去時歸心似箭,來時長路漫漫,螢妃心思細膩,在此話中可見一斑。此刻道還依舊,人已裊然……姿容傾城的女子,最終都是如此命運嗎?

  心中一寒,歸晚想要抽回手,一縮之下發現樓澈緊握著不肯放松,絲縫不露,力道之大,甚至讓她隱隱生痛,偏眸看向樓澈,薄唇緊抿,微小的弧度雖笑猶怒。才想開口,樓澈突然慢下速度,盯著前方,笑漾開,幽眸卻更見深沉。

  “皇后娘娘。”

  依著深宮最后一道門欄邊,皇后款款而來,華貴的姿態不改,笑道:“聽說歸晚要出宮了,我來送送……樓相,讓我和尊夫人說幾句貼己話可好?”

  樓澈沉眸一笑,松開握著歸晚的手,雅然地退后幾步:“臣代歸晚謝皇后娘娘之恩眷。”手輕恭,瀟灑地走開,拉開與歸晚和皇后的距離,站于后方。

  歸晚轉了轉已有些生硬的手腕,皇后走近,親密地拉起她的手,幫她揉捏著,兩人慢慢踱前。

  “剛才怎么就這樣走了?”皇后輕聲開口,“可是聽到不舒心的話了?”

  “皇后娘娘多心了,空氣渾濁,我透些氣而已。”歸晚笑。

  牽著歸晚的白脂似的纖掌,皇后輕嘆:“你到底信不過我……歸晚,女人難為,深宮后院,侯門大宅中的女人就更難為了……這意思,我想你也明白,恩?”

  這話是動了情的,沉甸甸的分量含在其中,歸晚心中一動,看著皇后,溫婉的笑,有七分貌似母親,暖意涌上身,歸晚輕握住皇后的手。

  “男人的心放在天下上,女人的天下放在男人的心上,這就是女人的難為之處,我入宮這么多年來,悟出一個道理……”皇后的瞳色迷茫起來,似在回憶什么,口氣也飄忽了,“與其爭寵,不如爭位,女人的虛榮建立在男人的權勢上。”

  “皇后……”歸晚啞然,揣測著皇后這番話的深意。

  “歸晚……今日找你去崇華宮,其實想跟你說……只要你愿意……我愿與你共執鳳印,分治后宮……”皇后突然一頓,平地一聲雷的說道。

  暗自一悸,歸晚松開手,瞥過身后,樓澈不曾注意的樣子,這才回眸深深注視皇后:“皇后娘娘,你糊涂了嗎?怎么能說這話……”

  皇后鎮定大度地一笑,說不出的寬容和柔麗:“你是七竅玲瓏心,怎會不知道我此語出自真心,我只問你一句,你愿意嗎?”

  歸晚怔怔地看著皇后,眸對眸,深望其中,翦翦秋水,灼灼朝陽,透著如許光華。

  堅定地搖了搖頭,歸晚新月如勾的弧度揚起:“我非鳳凰,何以入帝王之家,感謝娘娘的美意,我承不起。”

  停頓須臾,皇后笑出聲,張揚大笑,似開心又似愁悶,笑陣陣,連隔著段距離的樓澈都疑惑地探看不已。好容易收起笑,皇后認真地看著歸晚:“好……好,果然是玲瓏過人,光是著清風姿然,世間又有幾人及得上你……是我枉做小人之態了……”

  這一國之母的女子說著說著,眼淚盈然,眼圈暈紅,歸晚見狀,酸澀之感亦起,柔聲勸道:“娘娘不用多想了,路到盡頭,不能再送了,快回宮吧。”

  看到道口停著相府的馬車還有侍衛等候,皇后恍惚地點點頭,啟口欲言,又輕合上唇畔,樓澈走上前,驚異地看著皇后,牽過歸晚的手,拋下一句“皇后娘娘告辭了”,就往前走去。皇后還懵然地原地站著,忽然又一動,快步上前,拉住歸晚,湊于她耳旁,輕言道:“從玄育門走,千萬不要去玄吉門,切記。”

  歸晚詫異地回視她,夜眸輕轉,已經猜到其中些許玄機,潺潺暖意浮上,百感交集于胸。

  “謝謝你……姐姐……”

  皇后點點頭,又搖搖頭,清明的淚珠滴落下來,站在原處,看著歸晚和樓澈上了馬車,馬鞭高揚,車輪骨碌之聲響起,她才恍過神來,回過身,欲回宮中,被眼前紅墻聳立的長道嚇了一跳,怔然望之,帶著看不到底的惆悵,慢慢向深宮走去,掩于虛華之中。

  “怎么?不舒服?”樓澈把手尉上歸晚的額,指間輕按她蹙起的眉宇,溫潤的視線鎖著她,想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把車簾掀起一角,看到是前往玄育門的路,心稍定,歸晚回頭看著樓澈,美玉似的臉,清貴的氣度,真切的關懷,如此翩翩風雅的男子,到底帶著什么樣的心?心中略微掙扎,她深深一個呼吸,問道:“你把螢妃帶到哪去了?”

  樓澈一個輕愣,沒有料到歸晚突兀地跳出一個問題,含笑道:“姚螢和我已經是舊事難提了……不要把它介于心懷。”話音輕笑,倒似有愉悅。

  “夫君,你把她帶哪去了?是……端王那里嗎?”梗在心中,不吐不快,歸晚續問道,就算真實讓人難以接受,她也想親耳聽他說一遍。

  笑斂去,樓澈眸中異色掠過。

  “是誰對你嚼舌根了?”

  深切感受到他的不悅,歸晚吟然淺笑:“那么說,是真的了?”

  眉目一沉,樓澈輕抿唇角,幽深冷眸定定地看著歸晚,見她悠暢之態,輕然若風,他忍不住嘆息一聲,柔意流轉:“我愿意解釋,你可愿聽?”

  疑惑地看著樓澈,歸晚頷首。樓澈見狀,又帶起淡淡笑容,沉聲道:“那一日,我到宮中……”

  “相爺……”一聲大喊,震天地傳來,打斷車內兩人,樓澈冷芒瞳中略閃,平靜的臉上微有驚疑。歸晚聽出是樓盛的聲音,暗驚,樓盛為人素來沉穩,是侍衛中的支柱,何事能令他慌張至此?

  “相爺……玄育門有埋伏……”大聲嘶喊中,侍衛的馬蹄聲似乎有些紛亂。

  樓澈立刻揚手揭開車簾,向外看去。

  車簾高撩,外面的光線立刻斜入內,入目是一片暗紅色,歸晚的心一瞬漏跳,傍晚的京城,余輝未消,罩著迷蒙的晚霞,氤氳著有如褚石染出的紅,占據了半片天空,玄育門下的一眾將士就襯著這如詩如畫的美景,肅殺地站成一排,攔住出路。為首的將領身材嬌小,一張英氣勃發而又嵌著俏麗的臉,秋風颯颯之姿,綠水漣漣之態,身為女子卻有著不輸男兒的將風。

  “樓相……皇上有旨,請夫人留下,再在宮中多逗留幾日。”高居馬上,林染衣大聲宣布來意,一身全黑的戰袍,配著她的英姿,肅穆如同女戰神。

  歸晚訝意和惱意同時侵上身,手緊抓車內備著的蒲團,定神不語地看著簾外猶似陌生的情景。

  驚疑之色倏閃過瞳色,樓澈依在車窗口,薄笑里含著陰冷,譏道:“這樣的陣仗,是待客之道?林家世代標榜正義長存,不欺弱小,不辱良善,如今如此作風,樓某也算見識了,真是失敬啊,林大小姐。”刻薄的話吐出口,他笑意融融,半點不見慌張。

  驟然沉默,林染衣臉色陣紅陣白,隨即又橫刀向前,聲音一板一眼:“樓相莫怪,我也是奉皇命行事,還請夫人下車。”

  攔門的將士是林家軍,軍容整齊,前一排手攜陌刀,后一排弓箭上弦,雖然半絲不動,壓迫之氣已經濃烈地彌漫開,西風四起,帶著低彌的氣息。

  歸晚仔細地探看著樓澈的表情,就怕錯過細微的變化,可是那幽沉的沉健,無跡可尋,陰晴不露。手下一暖,發現樓澈大手緊包住她的手,堅定地沒有絲毫的懷疑和猶豫。同時,對著車外緊隨在側的樓盛命令道:“沖過去。”

  車外居然沒有應聲,樓盛略有些失神地望著前方馬上的倩影,臉上現出陌生的情緒,以至于刮過耳邊的喝聲都充耳未聞,心半上不下,百味陳雜,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直到樓澈一聲短喝“樓盛”,他才回神,入耳的即是命令沖過去。

  沖過去?硬沖過去?抬頭望向前,他以百般復雜的神色看向林染衣,驀然發現對方似乎也同樣閃過模糊不清和掙扎的表情。

  心一痛,還來不及細想,手已經習慣性地撫上刀柄,金屬摩擦之聲燦然,銀光一閃,他揮刀指前,口中喊道:“保護相爺和夫人,上。”腳夾馬腹,箭穿而出。侍衛們應聲而亮出兵器,同時向前沖去。

  被這迫人的氣勢所震,歸晚看著車旁的侍衛們勇猛地竄前,慨然未起,本是停著的車輪又開始瘋狂轉動,劇烈顛簸著往前。她忙扶住車欄穩住身子,背后似乎有了依靠,波動也不是那么大了,她偏首,對上半隱半沉的神色,樓澈正環著她的身子,將她納入懷抱中,心稍定,神思移到車外,一片紛亂雜踏的交鋒,兵戎交擊,狠砍殺嘁,幾乎讓人不敢相信這是身處皇宮之中。

  皇上似乎是鐵了心的要留下人,也許還有把樓澈一并留下的意思。林家軍本都是驍勇善戰的部隊,行動有法,氣勢如虹,而相府的近身侍衛都是樓澈精心挑選的高手之眾,一時兩方交接,竟然還一時難分高下,一邊是牢守陣腳,一邊是全力強功,本來還有留有余地的爭斗隨著馬車逐漸靠近玄育門而變得殘酷起來,殺氣漫到空氣中,傳染似的散入人心中,林家軍素征戰沙場,厲氣如虎;相府侍衛得到放手一博的機會,矯健如豹;虎豹之爭激斗慘烈,哀嚎聲,怒殺聲,愈聞愈高。

  歸晚看得蒼然,扭頭之際,看到林染衣和樓盛纏斗在一起,兩人斯殺激烈,刀刀驚險,招招狠辣,搏命似的拼斗,可是里面又有些其他東西,影響到了他們,所以總在生死關頭,刀鋒偏過,都沒有傷到對方,兩人就這樣打斗著,也許在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放棄傷害到對方的機會。

  把這一切看在眼里,歸晚隱憂懸于眉尖,她進宮許久了,樓盛留在相府中,而看守相府的恐怕就是林染衣吧,不知道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但是他們身上流露出來的情意是騙不了人的,即使那情是隱藏在幕幕厚簾之后的。恩仇,情愛糾纏著,在這一次的搏殺中得到了抒解,刀光劍中,消減著一切情愫和恩怨,所以才會這樣的蒼茫……

  眼看著已經快到了玄育門下,林染衣刀一揮,亮閃過眼,逼退樓盛,拉馬回身,同時退后,一看形勢不利,咬牙高喊:“放箭——”

  未曾動過的后一排弓箭手立刻聽令而,拉弦,放箭,因為早有命令,不得傷害車內人,所以流星似的箭都射向了相府的侍衛群,避開了馬車位置。箭如雨下,破空的利聲不斷沖著侍衛而來。箭身尖細,難以防范,侍衛們身手再好,也疲于應付,隊伍有些零散,步伐也紛亂起來,馬車難以再前行。

  車內樓澈深鎖眉,眼光定然看著車外,掃過全場,喝道:“殺過去,先擒林染衣,死活不論。”

  一語即出,侍衛高聲應命,歸晚暗驚,寒意襲身,林染衣不是別人,是輕風綠波的草原上共同笑語的朋友,是曾經患難與共的恩人,怎能如此對待她,那一聲“死活不論”分明是要痛下殺手也再所不惜的深意,心微微抽搐,她喊道:“不行,不許傷害她……”身子一緊,被樓澈牢牢樓住,環固的手臂鐵一般的強硬。

  侍衛們并非沒有聽到,但是他們所效忠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樓相,別人的話,夫人也好,皇上也好,都沒有理會的必要,仍然向林染衣沖去。

  樓盛是戰局中最茫然的一個,耳邊聽不到其他聲音了,只有西風呼呼的凜冽聲,金戈交接,厲喝喊叫,都像隔了膜似的搗進耳鼓里,傳不進腦海,到底是什么含義。大批人馬突然沖來,震碎了他的茫茫,血色剎那回到了眼前,向前看去,那馬上嬌俏的麗影,黑甲戰袍,英姿颯然。駕馬靠近,一時間,他也不知道是聽命捉她,還是保護她不受他人的傷害,忽然一道利影刺到面前,他用手一撥,光影略偏,卻擦著他的左臉而過。

  溫熱的感覺從臉頰上流下來,他才知道剛才是被箭擦過,完全感覺不到痛似的,他繼續驅馬向林染衣而去。臉上不斷地流著液體,他也無暇理會,一點一點……快要接近了……

  “不要——”女子的尖叫聲刺耳傳來。

  驟然又是多道利光破空而撲面,他不及反應,眼前一花,黑影撲過來,他正想伸手去接,身體撞擊在一起,沖勢巨大,一聲巨響,樓盛抱著溫暖的軀體,一同摔下馬背,落地的頃刻,他怔愣的靈魂也隨之碎了一般。

  不要……這聲高喊含在歸晚的口中,有人先一步叫了出來,女子的聲音倉皇地撼動全場。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剎那而已,林家軍的弓箭手全都呆愣住了,因為樓盛的接近,他們以為他要傷害林染衣,所以箭箭沖他而去。眼看他要喪命于箭下時,林染衣卻突然撲出,擋在箭口,林家軍就是想收回箭也無能為力了。

  敵我……在這瞬間難以分清了……

  她為何要救他呢?全場怔住的同時,所有的人都在問這個問題。

  樓盛顫巍巍地抱住林染衣的身體,一張臉扭曲地分不出表情了,半張流血不止的臉模糊不已,圓睜的眼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滔天的驚和悔。手上撫過林染衣的背,上面明晃晃的三只穿心的箭,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想要伸手去握箭柄,卻發現手抖的連焦距都失去了。

  懷中人吃力地抬起手,血陰紅地浸濕了黑色的鎧甲,費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輕攀上樓盛的臉,嘴角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笑容:“累了?”

  所有的一切都化在了這句話中……

  她其實有很多話要說的,要叫他以后在武袍之內穿件鎧甲,因為爭斗危險,要懂地保護自己,這莽漢子心思大條,怎么會注意這些,還要叫他不要介意門第之見,因為她已經不介意了……要叫他不要再凌晨練武了,更深露重,寒氣易傷身……還要……要叫他為她做好多好多的事……可是,沒有機會了……

  林染衣眼輕閉起,什么都沒有交代,含笑著,漸漸失去了與這世界的一切聯系,生命逐消,燃燒殆盡……

  全場幾盡無語地看著。

  眼淚早已模糊了雙眼,歸晚哽咽無聲,心就像被鑿了一個洞,空蕩無處填補,爬在車欄上,眼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那壁上的龍是張牙舞爪的,似要飛天的絢麗,可是那樓盛的表情卻是模糊的,一片紅暈的色彩,掩蓋了一切,血色一片,越融越大,流淌在地,半天紅霞,似又與地合在一起,除了紅還是紅,除了血還是血……

  血色漫天……

  “快開門,出宮。”全場之中,只有這聲音是冷的,鎮定的抓住時機,睿智的指揮著。

  車輪又開始轉動,顛抖著向著門沖去,歸晚死死盯著場中心,樓盛依然一動不動地抱著林染衣,那悲愴,使大地寂然,萬物肅穆。

  西風又起。

  突然一聲驚如悲吟的哭嘯起:“啊——”樓盛仰天悲鳴,愿天聞,愿地聞,愿……她聞……

  直上云霄……

  誰道英雄無淚,誰說英雄無悔,看不透……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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